李广醉眼惺忪,右手食指点着讲话的少年大叫:“霍去病,你这小子,何德何能,如何猜得到我李广的退兵之术?”
卫青猛然伸掌攥住自家外甥的手臂,微微皱眉摇头,示意对方不要当众顶撞李广。
霍去病看看舅舅,勉强压下火气,将樽中之酒一饮而尽,再不言语。
李广听不到回应,突的怪笑连连:“小子,你不是说猜得到么?怎么又讲不出?乳臭未干,就会胡吹大气!我李广戎马一生,服侍三帝,身经百战,到头来才不过是个后将军!你呢,不过一个侥幸而已,就被封了侯!还什么冠军侯,勇冠三军,我呸!你就是运气比别人好些罢了!哼哼,你是怎么胜的?让我给你好好数数——第一,你们福星高照,没在大漠中迷路,而且瞎猫撞死耗子,真的遇到了匈奴军营;第二,你们鬼鬼祟祟,趁人不备,夜间偷袭得逞;第三,你们碰上的匈奴部首领,哦,那个什么单于的叔父,还有相国什么的,都是只会花天酒地却不会打仗的脓包,手下那五千人也是乌合之众!哈哈,你们看嘛,这不是侥幸是什么?老实讲,若你们卫家不是外戚,怎会一个两个仗着小小功劳,就都爬到别人头上?”
别人还没怎样,骠姚营八百人听到此处,齐刷刷起身,纷纷指着李广怒喝:
“后将军胡言!”
“我们骠姚营得胜都是拿命换来的!”
“李将军,你是不是把什么都归结于运气啊?你雁门一役,全军覆没,就怪自己运气不好;现下我们冠军侯打了胜仗,你就说他是运气使然!嘿嘿,真是大言不惭!”
容笑原本为李广悬着一颗心,可是听此谬论,也是激愤不已,随众人站起,气得胸口起伏不定。
若非半个血族,又有夏侯及时相救,奇袭那夜,她早被休屠王一斧给索了命去,哪还有机会坐在此处听他大放厥词?
他这运气一说,岂非把霍去病练兵两年的苦心、重用匈奴少年天离的多年筹谋、大漠那夜的精心布置、以及八百将士以少敌众的浴血厮杀给全盘抹去?
试问,大汉将领无数,却有几人敢于亲率区区百人深入未知的大漠,寻敌决斗?
即便没有迷路,没有在荒无人烟的大漠中渴死饿死,万一碰上万人大军,照样有去无回、死无全尸!
此路艰险重重,谁人不知?
若是唾手可得的立功良机,卫青大将军怎会几次三番坚决阻止霍去病出征?
记得那夜温泉归来,霍去病同她二人忆起此役,她越想越是后怕,他却拥她入怀,谈笑风生。
那夜,他说——
十八年前,陛下刚刚登基,曾想联系大月氏共同抵御匈奴,哪知张骞被匈奴人扣押了十余年,历尽千辛万苦找到了远避西方的大月氏,对方却被匈奴人给打怕了,根本不敢共同迎敌。明白了吧?贼寇狼子野心,和亲示好无用,联络外人更加没用!想要让人怕你敬你,你得自己强硬起来才行!
不服?打到他服为止!
战争是件极其劳民伤财之事,然而,我强汉的尊严不是钱财可以换回来的。
也正因此,我们要么不打,打就要速战速决,一击致命!
故此,汉军必须深入敌境,擒拿匈奴王庭显贵,在最短的时间内,令其没有可以领军之才、没有可用之兵。
行事艰险,我怎会不知这背后危机重重?
可我没有其他选择,因为我大汉没有其他的选择!
容笑,你别担心。
放眼天下,霸气天成,舍我其谁?
所以,不要用别人的标准来衡量我,更不要用别人所能达到的成就来揣度我。
你且静静等待,早晚有一日,匈奴人也好,别的人也罢,我要让他们再不敢侵入我汉境一寸土地!
别说要做,即便只是想想,我都要令他们被自己的狂妄念头给吓得浑身发抖!
回忆至此,容笑胸中涌起不甘与愤怒无限。
李广,你所在乎的,就只是官爵功名么?
你口口声声叱责的少年,他从未将功名利禄放在心上,他所在乎的只是百姓的安危与民族的尊严。
两相比较,你差的真不是运气,而是冲天的豪气!
骠姚营的讨伐声不断,李广的部下暴怒,也都站了起来,数千人团团围住八百兵士,抽刀对峙。
眼见一场骚动就要开始,年轻的冠军侯霍然站起,手执腰间军刀的刀柄,朝着众人厉声大喝:“噤声!都给我坐下喝酒!哪个敢不从命,休怪本侯军法处置!”
数万兵士被吼得一愣,拿眼向他一觑,只见他眸光清冷如寒潭,眉心锋锐似利箭,被他一看,不知不觉中便让人心生畏惧。
呆站了一刹,不管是骠姚营,还是李广的兵士,都讪讪地遵令坐回原处。
李广被众人吵得酒醒了几分,回想起来方才的事,心中暗暗有些懊悔自己酒后口不择言。
正想不出该如何向卫青赔礼,却听霍去病又开了口:“后将军,我承认,这次我骠姚营的运气的确很不错。但你所列出来的三样事,都不是侥幸所得。第一,我骠姚营没有在茫茫沙漠中不辨方向,迷失其中,皆是因为我营中有个自小生长在大漠的少年,他熟识匈奴的水源地理。第二,我们趁夜偷袭,一举成功,是因为我营内有汉军最厉害的斥候……两人!”
说到此处,冠军侯的眼睛向远处一扫,似在寻人。
在角落中坐着的众骠姚营少年听到此处,不住拿眼偷瞟容笑,包括那天同往匈奴大帐的斥候兵在内,各个开始起哄:“玄奴、玄奴、玄奴!”
其他汉兵不明所以,都向容笑的脸上看来,目光好奇。
霍去病听清了这边的哄闹,没有生气,只是负手抿唇一笑,声音清朗:“不错,在我眼里,我汉军最厉害的斥候,就是玄奴!若她愿意,即便隐藏于敌军内数年,也不会被人发现身份!”
顿一顿,突似想起一件极重要的事,仰头思索一霎,方肃容道:“不过,再怎么出色,她以后也还是需要本侯多多‘操练’的……。”
容笑没料到他竟敢语带双关,当众向自己讲隐晦的荤话,不由得身子一歪,一脑袋砸在桌子上。
旁边的斥候兵关心问道:“玄奴,你怎么了?坐都坐不稳?”
容笑忙向大家摆手,嬉皮笑脸道:“没事,我没事,喝多了,嘿嘿,喝多了点。”
众人这才移回目光,继续喝酒。
在案下扭着两只手,想起最近几夜的旖旎情形,容笑脸颊如火在烧,心里却甜蜜至极,忍不住就偷偷弯起眉眼,抬起头又去看远方的少年。
远方的少年也在笑着看她。
二人视线相对,俱是心中温暖甜蜜,幸福得无法言表。
李广斜睨他二人表情,一声轻蔑冷笑,声音惊醒少年。
霍去病握个虚拳在唇前,轻咳一声,才又道:“第三,领军之人并非匈奴相国与单于的叔父,而是匈奴第一猛将,休屠王!”
话音落,众人皆惊哗然:“什么,休屠王?”
卫青仍是稳稳地端坐酒案之后,听到此时,不疾不徐地插话道:“不错,对方首脑乃是休屠王!而杀死休屠王的,亦是去病方才所提的那个斥候兵!”
众人更惊,两只眼睛就好像黏在了容笑脸上一样。
他们想不通,这个身材瘦小、面容清俊更胜女人的普通兵士怎会敌得过天生神力的休屠王!
看见众人脸上匪夷所思的表情,霍去病唇角含笑,骄傲地看着那个让他心仪的女子。
能面对面结果休屠王的性命,天下有几个男子可以做到?
然而,他的玄儿做到了。
他真想大声告诉在座所有人,那是他的女人……
克制住心底的悸动,霍去病看向李广,故作淡然表情:“对了,李将军,你方才所追忆的往事——上千名敌人追将上来,你非但不跑,反倒迎上,你用的是疑兵之计,就是想要他们惊疑不定,误以为你是诱敌之兵,后面还埋伏着大队人马等着敌人深入陷阱——我说得可对?”
李广惊讶地看着这个少年,默然不语。
过了半晌,才满杯端起,向卫青一举,沙着嗓子道:“大将军,末将不胜酒力,方才言语不当,多有得罪,还望大将军不要怪责!”
卫青也满引举白,笑道:“无妨,你我都是自家人,有什么话不可推心置腹?后将军的威名,天下谁人不知?今夜又给我们这些军中后辈讲了很多有趣往事,我们都是受益匪浅啊!”
其余诸将见事情回转,忙敲打边鼓,随声附和。
李广点点头,扶额道:“大将军,你们慢慢喝,末将要先回帐休息了。”
卫青笑着望一眼众人:“本将也有些醺醉了,来,去病,你扶我回帐。各位,你们继续,别让我误了你们的兴致。”
说着,把手向霍去病一招,要他扶着自己。
霍去病瞧他脚步有些踉跄,忙探臂至舅父肋下。
二人迎着月色,步出膳堂,走在花瓣满地的香径上。
眼见着离得众人远了,卫青迷醉的双眼突然变得精明湛亮。
一把松开霍去病的手臂,卫大将军背着手,冷然开口:
“现在四下无人,说罢,那个玄奴究竟何人——”
“与你又是何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