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么?也许是吧。二十年前我尚不理解你心中的愁怨是什么,多年掌教,便也愈发清楚了。”琴音又说:“如此,咱们还是依着门派规矩,履这十年之约吧。”
山风拂过她的发鬓,青丝之中隐隐几根银白,叫人分不清是白雪还是白发,岁月,总是悄悄流逝。
“人生一世,弹指红颜,其实有很多事是可以选择的。”琴音道。
兰溪仙望着杯中佳酿,苦笑摇头道:“掌门有的选,须弥山有的选,而观星台没得选,是命数,更是规矩。”
琴音面带不忍,说道:“自从祖师顿悟佛功,世间修行之人大多开始恪守一种戒律,观星台不修佛功,但在我看来,你却比他们更加恪守一种缥缈的戒律,却不知戒律在心,身心不相随,终是伤人伤己。”
顿了一下,她又说:“宿命也好,规矩也罢,又哪里抵得过大势演化?你我两次斗法,都没有什么趣味可言,我见世间百姓比试之中尚有彩头,莫不如这次我们也寻些事情当做戒律之外的趣事,给这十年斗法增添些意义。”
兰溪仙思索良久,百般幻想最终化为一声叹息:“我知道掌门一心为了两派交好,更是为了我好,但《天经》之事是先师唯一遗命,不论这所谓的戒律多么让人窒息,我都要接受,掌门,请。”
琴音苦笑,再未发一言,站起身来单手抱琴和她遥遥相对。
兰溪仙玉笛入袖,足下寒风暴涨,双手金光真气凝聚,朝着对面的琴音攻了过去。
“开始了!”岸边人声鼎沸,又陡然间息声。
桃儿早已在苏晓等人的带领下上了山来,站在瑶池岸边的人群中看了许久,心中也担忧了许久。
苏晓站在她身边,见这小丫鬟神色紧张,便悄悄道:“妹妹放心,我们虽然来晚了,并不能告知王母琴掌门的伤势,但她二人皆是当世高手,高手切磋,琴掌门有伤在身,王母一定会发现,不会有事的。”嘴上说着,眼光却看向池中,嘴角勾起一抹微笑,说不出的妖媚。
琴音见兰溪仙功力不知比十年前高了多少,心中微凛,如此被命运规矩束缚,可她的天赋真的太惊艳了。
她长袖一挥,手中的瑶琴伴着一股气力流转,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亭中木案之上,旋即也运起《亘古金光决》,手上鎏金之气团聚,足尖点水,借力翩若惊鸿迎势而上,二人斗在一起,瑶池内碧波翻涌,整片梅林都在簌簌而颤,寒梅雪花飞舞在半空,织结在一起,覆盖好大一片池水,当中金光时隐时现,一时间竟难分伯仲。
四掌对接,‘嘭’地一声,玄金真气爆闪,气浪霎时间在池中央扩散开来,整个水面犹如砸入一座山峰,水浪被激荡的真气溅起数十丈高,岸边围观的人大惊失色,忙不迭地退后数百米,二人也被余波的震荡所干扰,在湖面拉开了一段距离。
“果然是神仙斗法,我不知何年何月能把功力练到像师父她们那种地步。”柳千羽在岸边啧啧感叹,状若痴迷,花无双在一旁瞪了他一眼,他却浑然不知。
“师父和琴掌门的《亘古金光诀》双双大成,要想分出上下,还要看须弥山的《大梵般若真经》和我们昆仑的五行法术谁更厉害了。”
“王母功法盖世,直如谪仙,定是我们赢。”
《亘古金光决》据说传承自荒古时期在昆仑修行的西王母,此功向来为女子所练,是以百般变化,可柔克刚,奥妙玄化,两位掌门皆是当世天之骄女,使用起来更是风姿绝代,让人既震撼,又觉无比惊艳。
二人激斗正酣,不知不觉小一个时辰就过去了,天空中半轮明月悬停正空,雪山也变成一座座巨大的阴影,天际点点星辰,兰溪仙玉笛横吹,霎时间仙音袅袅。
“他们难不成打算用那个来比试嘛?”丘陵子皱眉看着池中央,又一边自言自语地往后退。
苏晓也紧张地用手抓住桃儿的胳膊往后拽:“快走。”
众弟子见状也随着纷纷撤开。
琴音身影浮动飘忽,似回风旋雪从天而降,刚好坐落在那亭子内放着瑶琴的案前,轻拢慢捻调试了几音,真气伴随着琴声撕破空气竟化做无数把利刃从亭内四散开来,有的打在了铜柱上发出叮当的声响,有的浸入水中,溅起百丈波澜,更有甚者飞至岸边,卷起飞沙走石。
兰溪仙见势不敢大意,曼妙的身姿婉若游龙飞回玉台之上,口中真气长出,仙音急转,声若金石,一股气浪如奔腾的千军万马般瞬间从池中央扩散开来传到山林,势如破竹,气浪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这时从四周寂静的空谷野林中飞出万千鸟群,合唱齐鸣,顺着笛声赶来之后便如落矢般向亭内的琴音劈头盖脸而去,黑压压的一片,数不胜数,梅林之中疏枝横影、抖落簌簌白雪。
‘王母悟性通天,竟能将这不完整的《白泽九歌》自创演化,却不知这曲子叫什么?’
琴音心中暗想,手上犹自不停,琴弦波动中,真气急出,空中百鸟有的为保护兰溪仙而挨了刀,有的被真气利刃砍落了下来,即便如此,鸟儿也是以绝对的数量优势蜂拥而上,她转调曲音,池水一阵波澜,一群银鱼首尾相连跃出水面,将鸟群挡在半空,二人驭兽之曲大相径庭,一时间又是僵持不下,难分输赢。
琴音道:“这曲子端的好听。”
说罢停止弹奏,双手运气,集天地之灵气吸聚于手中形成了一股涡旋,随后用体内真气将涡旋挤散,气浪爆发,池水轰隆而起,又被真气震做无数水滴,朝兰溪仙飞去,正是《大梵般若真经》中的一招‘三千世界’。
兰溪仙心中终是不忍杀生,放下玉笛,双臂轮转,化作万千手影,将水滴挡在身外。
“你我所知的《白泽九歌》皆是上古残谱,这曲子我自己胡乱编造,清扰掌门视听,便叫《瑶池御神曲》,掌门怜惜银鱼性命,我也不想这昆仑鸟鸣绝迹,咱们便不驭兽如何?”
琴音双手扶住瑶琴,微笑说道:“曲音驭兽、戒律驭人,王母既心生善意,如何对自己这般狠心?要知度人先度己,初心不灭,方成大道。我心如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我与众生无往来,故无相欠,无辜负,亦无委屈,万千世界,皆有因果,草木山河,皆有轮回,梵音法唱,明心守神!”
她面带笑容,一声清喝,但看在众人眼中,却似乎宝光四散,一尊仙容法相猛然自她身上暴涨数丈,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万籁寂静,梵音自九天而落直达人心,使人沉醉。
“大梵般若!”
花无双双手紧握窗栏,不由惊呼。
桃儿在人群中面露喜色,心中暗忖,‘师父姐姐胜了。’
苏晓紧紧皱眉,贝齿轻咬舌尖,稳住心神,暗忖:‘这琴音天赋绝伦,功夫不弱王母,身有重伤竟还能使出这等招式。’
鸟群鱼群散去,池水复归平静。
兰溪仙呆呆看着空中漂浮的庄严法相,一阵默然,心中泛起万般涟漪。
琴音站起身来,走上水面,步步生莲,雪白的脚腕上一条细细的红绳拴着一枚小小的银铃,随着步伐叮当脆响。
兰溪仙转头看向琴音,微微一笑。
“《大梵般若真经》果真是普度众生的功法,须弥山造化世人,让人钦佩,但溪仙却无福消受,观星台……”
‘观星台太大了,一不小心就会受伤。’
不知怎地,她又想起师父的话来,继续道:“观星台太大了,我一人受伤总好过所有人都受伤。”
琴音面色大惊,‘大梵般若就这般被她化解?’
只见兰溪仙红唇微启,口诀默念,身周天地灵气缓缓旋转,五彩光华围着她的身子急速流动,片刻便化作一柄流光溢彩的巨剑,朝着高大的法相凭空斩下,夜幕上的云朵都被劈做两截,一时间狂风大作。
‘铛!’地一声巨响。
法相和巨剑相碰,霎时双双溃散,化作点点金光,散落四方。
琴音面色惨白,口中喷出鲜血,脚腕红绳折断,随着身子倒飞出去,跌落亭内,银铃坠地,碎作颗粒。
苏晓惊呼:“五行炼气诀!她竟然练成了!”
桃儿却惊慌失措的大叫:“师父姐姐!”喊罢跃向池中,快速朝着亭内游去。
兰溪仙见琴音吐血重伤,心中也是大惊,身子一闪便跃至琴音身边,扶起琴音,搭上她的脉搏,转而诧道:“琴姐姐,你原本就有伤在身?”
琴音嘴角殷红,尚挂着一丝血迹,摇摇头。
“尊主神功大成,琴音替你感到欢喜,这次斗法,是须弥山败了。”说罢坐起身来,缓缓拾起银铃碎片,只是动作看着很是吃力,显然受伤颇重。兰溪仙神色有些凝重,只道:“五行真气只有《天经》功法能够凝聚,我不过用些旁门左道的技巧罢了。掌门旧伤在身,观星台不会厚着颜面要这个虚名,待掌门伤势痊愈,再来比过。”
“让开!”桃儿快速游上了亭台,顾不上自己湿漉漉的衣衫,一把扯开兰溪仙的手腕,扶起琴音,转身狠狠地瞪着兰溪仙道:“用不着你在这里假慈悲!”
兰溪仙不以为忤,让开身子道:“掌门就住在这里调养吧,我遣人往须弥山通知造化老人,定然不会叫贵派担忧。”
“桃儿,不可无理。”
琴音一边用手强行压制着胸口真气,一边缓缓地说:“琴音伤势无妨,斗法结束,我们这就下山”。
桃儿哭得梨花带雨,不住地点头道:“对,师父姐姐,咱不比了,咱们走,桃儿带你回须弥山。”说罢,便用弱小的身躯试着抬起琴音。
兰溪仙见琴音心意已定,不再多说,赶忙上前帮着搀扶,三个人缓缓地走出了亭台,苏晓和丘陵子也顺着池面上的长廊赶过来迎接。
琴音回头看了一眼案上装着仙露的瓷瓶,又说:“须弥山上雪莲犹有余存,待我回去,叫人寻遍给尊主送来,岁月悠悠、十年一会,希望再见尊主之时,依然天下升平。”
琴音的这番话犹如一股热浪涌进兰溪仙的心头,久久不能平复。
那时间就像手中的细沙一样,无论怎么试着攥紧,依旧会从指缝间流出,但人之一世,握不住的又何止是时间?
谈话间,一众人已来到了岸边的马车前。
银月当空宛若明镜,星河灿烂犹如滔滔江水,映入那开满莲花的瑶池,微风袭来,泛起阵阵波光。
兰溪仙还是心中不忍,关切道:“天色已晚,掌门过了今日再走也不迟。”
琴音闭目摇头,“尚有重担在肩,琴音自会珍重。”倾听着四周的阵阵虫鸣,似乎忘却了身体上痛苦,“昆仑数千年,也只有妹妹你当得起‘西仙王母’的称号。也请珍重。”边说着边上了车,放下了幕帘。
兰溪仙自然知道何为重担在肩,如此也只能站在原地,看着马车渐行渐远,心中凄然,再次抽出袖中的玉笛,缓缓吹奏了起来。
琴音在车中听见笛声,仿佛又感觉到了她那孤独落寞于一身的万千思绪,只觉心头一阵剧痛,又是一口鲜血吐在了瑶琴之上。
她的身子已然有些不听使唤,伴着马车左摇右晃,依然掏出胸中的绣帕,将琴面擦拭干净,用轻颤的手开始拨弦:
“东方破晓,何人焚香?南风轻奏,低吟琴伤,应和彷徨;西山落日,寒峰伫望,马上还乡;北国初冬,梅下清唱,雪中痴狂。一世尘缘,浮华过半,玉树无色,桃花不香,四尺纱帐,春风暖阁,空空哀伤;秋凉叶落,小楼孤灯,夜漫廊霜,千般思量,几经年,才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