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大暑,中土大部分地界尚是蒸笼般的烟雨天气,但这偏远西北却显得一片荒芜寂凉。
此地只有一条崎路蜿蜒向远,两侧尽是雪岭巨峰直耸云霄,可谓绝地,右边山壁流淌着从峰顶雪水融化后形成的小溪,叮当作响,转过山坳,忽地一阵风吹过,掀起地上一片灰尘,待到飞尘散去,才看见不远处有一歪耸的石碑,上书四个血红的大字:“昆仑山口!”
昆仑山遥在中土以西,多样传说早已广传于百姓之口,更何况如今人尽皆知这是观星台的仙宫所在,好大一片地界都被仙门封锁设卡,平时除了一些去往西域的流商就少有人至了,加之是这样的多雨时节,一旦遇到暴雨雷击,峡谷中的小路会霎时变成有进无出的死境。
此时大山中份外寂寂,鸟息虫偃,山风吹得枯草落叶摇摆飘不定。
忽听远处传来清清琴奏和几句言语,落在这空山幽谷之中,显得格外明晰,待到响声渐大,遥遥的看见一架马车沿着小路迤逦行来,赶车的却是一个娇小玲珑的黄衣少女。
“掌门师父,这首曲子你一路从须弥山弹到这里,即便再好听也是要听腻了的,你就换一首来弹嘛!”
少女杏子似的面庞被高原的风吹成胭脂般的淡红,秀眉下面眨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偏过头冲着帘布后的车厢里说道。
车里传来一声淡淡的轻笑,一只雪白如青葱的秀美手掌撩开帘布,只见车里那人盘膝而坐,身前横着一张褐黄桐木金弦的古琴,她嗔怪地看了一眼黄衣少女,眼波流盼间美丽万方,又见她青丝飞扬、眉目如画,脸上肌肤晶莹似雪,竟是一个典雅高贵的美貌女子,最让人惊异的是她的眼珠是淡蓝色的,如这高原海子一般清澈透明,一颦一笑间风情万种,饶是这般,却也让人生不起一丝邪念,仿佛天生法相,叫人见之肃然起敬。
“桃儿,一路风沙,苦了你了。”
她看了一眼坳口处的石碑,又道:“此地已属昆仑,距离观星台瑶池的王母仙宫不远了,再往前,便有百姓居所,你莫要再叫我掌门,便叫声姐姐罢了。”
桃儿受宠若惊,捂嘴娇笑,忙道:“好姐姐,桃儿知道了。”
桃儿扬鞭轻甩,驾着马车嘚儿嘚儿地加快了速度,显得兴奋异常,暗忖:‘幸亏没有让古娃儿抢了这次的出行机会,不然哪儿能有这般荣幸管掌门师父叫做姐姐呢?’
碧眼女子望着桃儿微笑,眼中颇多疼爱,放下帘子,道:“你在须弥山长大,我本想等你成年,便从三十六国中找个好儿郎把你许出去,不过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等此番回去,随着我学艺吧。”
桃儿闻听此言,手中赶马鞭停在半空,愣了好一会儿才“呀”地叫了一声,喜不自胜的说:“谢谢师父姐姐,谢谢师父姐姐。”
她哼着小曲儿兴奋半晌,隔了一会儿又嘀咕道:“那观星台忒不要脸,几千年来一直称自己是昆仑正统,还敢自称‘王母仙宫’,就凭霸占着瑶池吗?等回去了,我一定好好修炼,下一次十年斗法时,我还陪着师父姐姐来,一定打得她们落花流水。”
车内女子笑了笑,缓缓道:“你这丫头,莫要乱说。”
她又道:“我们海内外两昆仑的事情,早在两千年前就有了定论,祖师坐化前留下训言,后代不可再争夺瑶池圣地,说明当时祖师已然参悟,既然都是一门传承,自然更加有德有能者居瑶池,何必自相残杀?更何况,须弥山不也是很好么……咳……”说到这竟是突然咳了起来,身体一阵震颤。
桃儿连忙回过身,慌道:“师父姐姐,你的伤又犯了,这可怎么办?不行,这次比试太不公平,咱们告诉观星台不比了。”
“胡闹,祖宗立下的规矩如何能改?”
她嗔怪道:“世人皆说两昆仑争斗千载,却不知到如今,已经只是十年一次的技艺交流与切磋,倘若连这种机会都没有了,那才容易产生猜忌和隔阂,观星台在中土势力盘根错节,甚为强大,若是两派交战,海外三十六国必然面临连天战火,这等生灵涂炭的惨状是大家都不想看到的。”说罢摆摆手,缓和了语气又说:“我的伤无妨,你不要担心,调养些时日就会好了。”
桃儿抿着嘴不再说话,心下却知道她是骗自己,‘师父姐姐三年前大战上古凶兽雪山白猿受了重伤,险些丧命,既到如今都没有痊愈,哪是像嘴里说说很快就能好的?总该想个法子不让她出事才好。’这般想罢,也不再说话,两人一马默默赶路。
晌午过后,日渐西斜,暮色之下,雪山顶便似蒙上一层金箔,熠熠生辉,瑶池位于昆仑神山之巅的凹处,观星台相传是在上古西王母神宫的基础上在山顶围水而建,只是昆仑山高入云,正常时候从山底看不到顶端,只有晴朗天气在山脚下抬头远望,才看得出好大一片殿宇楼阁,金光闪烁,甚为壮观。
雪山就是如此,山顶寒雪飘飞,但到了半山腰,已是绿意葱葱、泉瀑飞洒,山脚下东去几百步,便是官道,道边坐落一所草棚茅店,简陋非常,店前一名伙计肩头搭着粗布正伏着案头打着哈欠,看起来十分困倦。
此处就在观星台驻地山下,平日自朝廷往来的人士不少,却也不知怎地,今日街上罕有人迹,店里也只有二女三男五个客人,为首二人其中一个小孩儿身段,浑身披着玄色斗篷,看不出模样,但从斗篷下露出的发丝来看,似乎是个女孩儿,只是这垂下的发丝竟然黑白掺杂,也不知多大年纪。
店伙计常年在观星台山下做买卖,自然知道这里的人不是官家就是仙师,哪个都是得罪不起的,饶是心里好奇,却也闭紧了嘴巴眼睛,不敢多问多看。
另一人是个中年道长,骨瘦嶙峋,尖嘴猴腮,一身麻黄道袍,坐在那斗篷人的身边,剩下三人俱是随从,站在两人身后。
安静了大半天,就待伙计快睡着的时候,忽然听见黄袍道长张口吆喝:“伙计,添茶。”
店伙一惊,肩头抹布掉了下来,连忙重新搭在肩上,摆好笑脸,拎着茶壶小跑过去,操着西北口音说道:“来哩。”
他将开水蓄满茶壶,转身走时偷偷扫了一眼斗篷下的面庞,一看之下大惊失色,手中水壶吓得差点掉在地上,晃动间洒了好些开水出来。
那斗篷下的脸竟是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丽女娃儿,只是头发半黑半白,眼球也是一只黑一只白,妖异之状毕现,让人看得满心妖异恐怖。
店伙见识非凡,见此样貌就认出这女孩儿正是观星台‘西仙王母’座下四大宫主之一的灵水宫主——‘阴阳仙姑’苏晓,他见得罪了自己平日耳听神授的大人物,心惊胆战,也不管开水就在自己脚下,立刻跪在地上,连连求饶。
“仙子饶命,仙子饶命。”
慌乱之下,还拿着脏兮兮的抹布要替苏晓擦拭绣鞋上的水渍。
苏晓眉头皱起,一言不发,水行真气传入脚下,浸入绣鞋的水竟一点点涌出,汇成一团水球,随即凭空飞入店伙口中。
店伙似吞了迷药一般,霎时间摇摇晃晃昏了过去,苏晓站起身来,撇了一眼身后站着的女仆。
“是。”
女仆心领神会,应了一声便拎起店伙走进厅后的简易账房,随后独自走了出来。
苏晓又缓缓进去,不多时,竟传出一阵淫靡的呻吟,屋外几人静静等着,一言未发,只是那黄袍道长悄悄舔了舔嘴唇,仿似手中粗茶无比美味。
过得半刻,账房门自里面推开,走出来的女孩儿却是青衣遮体,赤足如雪,一头乌发束在脑后,纤纤素手勾着一支银质的玲珑水瓶,俏美红润的脸上挂着天真无邪的笑容。
这苏晓竟是突然大变了样子,斗篷没了,鞋子也没了,她走回座位,门里的床上只躺着一具半身裸露的干尸。
黄袍道长看得失魂,半晌才缓缓拍手,山羊胡子一颤一颤,淫笑道:“阴阳仙姑名不虚传,这《碧水真诀》被你这么个练法,想必上任宫主花芸姗泉下有知,也不得不佩服。”
苏晓笑容顿失,压低了声音喝道:”丘陵子,你少说废话,你若再敢提《碧水真诀》,信不信我让你坤极宫一个男人都剩不下!”即便她刻意压了嗓子说话,可仍是一副天真纯洁的女娃儿声音。
丘陵子身后两名男仆闻言身子一颤,却也不敢动。
又见这苏晓换了一副温柔的语气说道:“我这功夫个中滋味你又不是没有受用过,好是不好?你且说说。”
丘陵子抚掌大笑,不住点头:“好好好,自然好得很,不过花芸姗到死也没尝过这种美妙滋味,叫人大感可惜,可惜了她的俏脸儿。”说罢又饮下一杯茶水,砸吧了两下嘴,一指房内,说:“这店伙名叫陈九,自我派现世,在此地帮工六载,如此这般结了性命,也算天大的福分,正是仙姑裙下死,做鬼也风流。”
苏晓却未理他,只道:“王母让我们在这里迎接须弥山掌门琴音,可这一天都过去了,却不见个人影,叫人好生着恼。”
丘陵子道:“仙姑莫急,若想上山,必经此路,既然王母吩咐了,咱们就再等等。”
话音未落,就听店外一阵蹄声,斜阳映衬下,车轮滚动,官道南边一辆马车缓缓而来。
观星台这日为迎接须弥山贵客,早已封锁了官道,此时马车叮当,只能是琴音掌门一行,苏晓和丘陵子闻得声音,便站在茅棚酒肆门口的道边等着。
眼见只有一车一马,丘陵子身后的一名仆从小声笑道:“到底是域外门派,掌门出行竟如此草率。”
丘陵子回头瞪了一眼,斥道:“闭上你的鸟嘴,须弥山统领海外三十六国近两千年,论势力不比我们差,若论武功,两派一脉相承,据传,琴音掌门更是数百年来,须弥山中唯一一个将《亘古金光决》修至大成的传人,再加上须弥山创派祖师曼千语千年前顿悟自创《大梵般若真经》,传承至今,恐怕也不会比王母差多少。”
几名仆从面色讶然,世人尽知观星台此届尊主自小天分超绝,乃是当世第一高手,更被赋予‘西仙王母’的称号,那须弥山竟和自家不相上下?哪敢再出声,当下都闭口不言。
苏晓冷笑道:“什么不会差多少?十年前瑶池斗法便也是战了个平手,那时据说琴音尚未练成《亘古金光决》,如今一战,恐怕王母这第一的称号是保不住了。”
丘陵子心知如此,‘世人皆称’这个说法自然当得,但琴音这个人素来极少在出现在海内中土,所以传闻甚少,可哪敢在观星台山脚下如她一般说王母的不好?登时心中一阵戚戚:‘这妮子当真大胆,也不知王母怎地还将门派管理的权利交给了她。’
桃儿见前边路旁众人,心里哪会不知道原由,到得酒肆门口便勒停马车,跳了下来,心中虽然对观星台多有不忿,但此事两派相交,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还是有分寸的,当下眼珠转了一圈,冲着苏晓行了一礼,说:“婢女桃儿,见过仙姑。”
苏晓眯眼巧笑,扶住桃儿的胳膊,笑道:“好妹妹,不需客气,你远来是客,一路风尘倒是辛苦了,等到得山上,去灵水宫好好歇息一番。”
她们二人站在一起,倒也看不出年纪差别,活脱两个小孩儿姐妹。
丘陵子一直观察着马车,暗道:‘这琴音掌门当真好强的功力,我竟察觉不到一丝真气波动。’当下向前一步,冲着车厢一揖,低声道:“西仙王母座下坤极宫丘陵子,恭迎琴音掌门。”
“丘宫主。”桃儿侧过身,红扑扑的脸蛋憋笑之下更发红润,说道:“掌门师父可不在车内,你莫要对着马儿行礼啦。”
丘陵子讪讪起身,诧道:“小姑娘,贵派这是何意?十年斗法之事岂是儿戏?琴音掌门未到,难不成是你代表须弥山与王母过招吗?”
苏晓也是面带讶然,又听桃儿说道:“我说掌门师父没在车里,可没说她没来,只是你们这观星台小路崎岖,师父她嫌我驾车功夫不好,慢兮兮的,便一个人当先上山啦。”
丘陵子望了望千仞雪山,又问:“琴掌门自个儿御剑去了?”
桃儿又笑,天真无邪地说:“敢问丘宫主,以您的功夫,这么高的山可能御剑而行,登上山顶?”
仙门高手大多能够真气外放,驾驭法宝飞天遁地,可这昆仑山数千丈高,非大能者即便御剑也是难以逾越,莫非这琴音功法之高竟至如斯?
丘陵子摇摇头:“小道自然不能。”
桃儿道:“那便是了,昆仑山虽是中土第一高山,但我们须弥山也犹有过之,掌门师父平时便使轻功飞身上下,御剑嘛……掌门师父不常用剑,我琢磨,她多半是提着琴飞了上去。”
众人多是不信,却也不好反驳,大家见迎掌门变成了迎婢女,暗自无奈中也只能作罢,苏晓拉起她的手,笑道:“既如此,那妹妹便同我们一齐上山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