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右腿还很麻,再说,我无法让他看我的背影,怎么看呀,我可能不会好好走路的。我说还是你先走吧,你送的我你应该先走。
树说,你走吧,我看着你。
还是你走我看着你。
我俩来回有三次。只听“哼”的一声,很大的清理嗓子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值班的老大爷已经站在了传达室门口。
我不好意思地说,快走吧,大爷看见多不好意思。
好,周日见。树一蹁腿,大长腿跨上了车。我看着他的背影过马路,转身慢慢走到传达室。老大爷站在门口,故意问,那当兵的谁呀,你男朋友啊?
我赶快摇头说不是不是,是小时候的朋友。
大爷眼睛望着我身后的方向,颇有意味地拉长了声音,这当兵的可挺实在,你看看人家。接着他努了努嘴。
我回头一看,原来树停在马路对面的一棵大槐树下,正远远地看着我……
我的心一紧。说不出来的滋味,忽然有一点点的酸楚……
我朝树挥了挥手,做了个手势让他快走。树这才蹬起车,一会儿便没了踪影……
第二天下午,文来找我。
最近文找我的次数越来越多。她是先分配来的,又不是实习生,所以常找我也没什么人有异议。包括我办公室的那个前辈。
文脸色不太好。
文的表情是那种不易察觉的,打个比方,如果遇到一条虫子我可能不管在哪里会大叫起来,文会镇定地说,有一条虫子。其实,她心里早怕得要命了,脸会煞白,但你绝对不会看到表情夸张的文。
几年以后,有一次偶尔想到文这个毛病,觉得就像喝白酒一样,越上脸的人没准酒精散得反倒快,越喝脸越白越不动声色的人,最后一定内伤最深。
其实文也挺可怜的。
所以,文脸色不好,我意识到有事。
文说晚上咱俩去外边吃冷面吧?我发工资了我请你。咱们去西四那个延吉冷面。啊,对了,你那本教材还用不用?不用给我表妹先看看。
文扫了一眼我放在桌子上的那本书。
好吧。那你先拿走,放我这儿也不怎么太看,不过,表妹用完了要还我啊,我考试还要用的。我把书递给文,心里其实是舍不得的。
文勉强地笑笑,走了。
文刚出门,我前辈忽然冒出一句很奇怪的话,嗯,你朋友可是咱们这儿的人精儿埃
我自豪地说,那当然,我们几个里她最聪明。
前辈没搭理我,给了我一个后脑勺。
晚上吃冷面的时候文向我抱怨,说小周今天上午让她等了半个多小时,在前门瑞蚨祥那儿本来约好了一起买床上用品的。结果,文站在繁华的前门大栅栏,晃悠了半个多小时都不见人影,期间,有不下三个不同年龄的男人上来搭讪。文心里很害怕但又要装着很镇定。后来小周一来文就跟他吵架,还哭了,说你不守约让我在这站着半天,不三不四的人还以为是那种“小姐”……
听到这,我差一点把刚喝到嘴里的汤喷出来。傻笑着说,你想得也太复杂了,充其量是因为你太漂亮了,人家没准想跟你套个磁,交个朋友,“小姐”可不至于埃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听到文对小周的抱怨。
唉。文叹口气,继而恢复常态,挑着碗里的冷面,抬了一下眉毛问,你昨天后来去干吗去了?
我,我……我停了筷子。
我一五一十地把昨天遇到树,下车,他骑车带我的事都告诉了她。
只不过省略了最后那个镜头。我小心翼翼地问,树,有女朋友吗?你俩不是挺熟的吗?
谁说我跟他熟啊?他的事你别问我。文冷着脸,好像树惹她生气了。
嗯?难道他喜欢上你了?文话锋一转。
我的脸热得不行,忙说,不知道啊,这个算哪种喜欢?嗯,顶多是以前的小朋友有好感吧。我呆呆地自问自答。
呵呵,你喜欢上他了。一定是。文盯着我的眼睛。
我“嘿嘿”地笑了两声,低了头。替我保密埃我悄悄对文说。文放下筷子若有所思,慢悠悠地说,你可以试探试探他。
啊?这太费脑子啦,不干,应该所有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如果他也喜欢我的话,总有一天会对我说的。如果不喜欢就拉倒。我嘴硬着。
文不置可否。
哦,我和小周过两天去拍婚纱照了。文继续有条不紊地从碗里捞出一绺冷面。
传达室的老大爷打电话来说,有个当兵的小伙子找我,被他拦在了门外,让我下楼来见。门卫大爷简直就是我的“安全质检员”,凡是有找我的男生,一律被他挡在门外,严加盘查。女生则不然,会直接进办公室找到我。我妈要是知道,门卫替代了她在外观察我的眼睛,一定会偷着乐的。
我以为是树。
放下电话,我飞跑出办公室,以至于下楼梯的声音过响,引人侧目。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眼前只有树的样子。
哦,近了,越来越近,高高的个子,熟悉的军装……竟然是远。我停下脚步,一时发懵。什么情况啊?我呆呆地看着远,根本就没反应过来。
你怎么了?远那有磁性的声音飘来。远的脸忽然清晰了起来。
啊,我忽然想起来这应该是他军校考试结束了的时候。“哦……哦。怎么样?”我挺关心他的成绩。
“没考上。”远很平静。
“我不信。我觉得你考上了。”我勉强地笑笑。
远笑了,“回答正确,奖励一只小熊”
“哪儿呢?给我”我瞪大眼睛兴奋地伸出手。
远忽然脸红了:“小熊以后给你买一个吧,现在没有。哦,你太容易上当了。”
“哈哈。逗你玩呢我。你还会说这种笑话呀。”我大大咧咧起来,“你也真奇怪,就这么跑过来找我,万一我不在这儿实习了呢?我很可能去别的地方了。奇怪的人。”我看着路上一辆辆过往的汽车,随口道。
“欸……我想请你吃饭,表示感谢,多亏了你的《半月谈》。”远所答非所问。
“我没时间啊,以后请姐姐吧。”我只要想着树,哪怕一个人独处,我的心里满满的,都是树的身影。我只要把所有的想念都给树。
想着树,我宁愿孤独。
“那好。我走了。”远的嗓音被堵了一下,突然现出局促,然后伸出手。
“干吗?”我忽然觉得挺好笑的。心想,又不是遥远的80年代,“同志再见”还得握个手道个别什么的。
“握手表示感谢埃”远郑重地点点头,幼稚得可爱。
“难道你要去很远的地方?”我犹豫地伸出手,抑制不住地笑了。
“没有啊?”远脸上挂着疑问,完全没有设防。
“好,好,小朋友拍拍手。”看着远伸出的手,我忽然变卦,抽回手,二百五一样地摆摆手,“考上了就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吧。有事找我,拜拜。”我一转身向他挥挥手。
远的脸顷刻间红得不可救药,依然尴尬地伸着手。他那只伸出来的手,只得笨拙地向上抬起,挥了两下,向我道别。
不久,我又把远忘掉了。
[5]
话说新兵杨从团部培训班回连以后,训练的强度比一般兵要轻点,环境那是比三班好多了,多少是在连里的小砖楼里,不用对着干枯的荆棘丛绝望,也听不到呼啸而过的火车的巨响。他的“高原红”渐渐地褪色了。最重要的是,他,终于可以在灯光下,用自己的时间安心地准备第二年的考试。他知道自己在军事技能方面超不过其他兵,比如他的小老乡。他学习不差,他就想考军校,而且是一门心思,他觉得只有上了这条船自己才能成个事。
对于更远大的抱负,他,暂时还没有。
在连里,他不是太招人眼的兵。一句话,不是很好,也不是最差,中不溜的往前驾。
除了对自己的那点眼前的事关注以外,他希望别人永远不要发现他才好,让他躲在九连的一个小角落里做自己的事情。他只跟他的小老乡新兵张有着不太密切的来往。
从团部培训班学习回来的第二天,新兵杨终于拿起了笔,他要给家里写信了。
在信里,他会写,他连里很好,离北京市中心并不太远,他也没去战斗班,去三班时因为表现好所以当了军械员,军械员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但他不会说给三叔写信那件事,尽管他清楚父母都知道。
对于这件事,他决定要选择性失忆。
他知道,即使他不说,他爹妈还是会到三叔家去感谢的,或许不会看眼色的爹还会背着粟粟和红薯,这些常场被三叔放在门后的东西。他的脑海里又闪出婶婶的那副表情。
当然,这封信也会被妈妈拿到村里与婶子们大声讨论。全村人都会在一天内知道他当了军械员,妈妈是不是会骄傲地擦着泪花呢……妈会说:“看,我的儿真有出息。”
母亲的笑比什么都重要。
同期入伍的不止他、张阿立,还有一个被师部挑走当了政委公务员的小老乡。小老乡跟着首长进进出出的,听说寄回去的照片都在乡里那边传开了,很神气。
他也想让妈妈神气神气。
日后,他一定会还三叔这个大人情的。他不会欠他的。
正想得出神,老兵17推门走了进来。新兵杨马上站了起来。
老兵17甩着两只长胳膊例行检查。新兵杨紧张地看着。
老兵17看了看他,眼神又从他的肩膀直奔了窗外。扬了一下下巴,很平缓地说:“看,张阿立他们练得多欢。”
新兵杨顺着老兵17的目光,看到窗外训练场上几个兵在练倒功。排长在给新兵张做示范,给几个新兵开小灶。眼见着新兵张动作不到位,爬起来的时候,排长的脚飞了出来,他竟然闪开了,排长在后边追,他左闪右闪地S形跑着,小牛等几个兵“噢噢”地起哄。夕阳洒在他们身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橘黄。
看着看着,新兵杨忽然觉得自己的心里空空的,脑子里又一时满满的。
自从他从三班回连部又当了军械员,战友们也不太愿意找他说话了,大家的脸色虽没有什么特别,但,就是隔了一层。只有小老乡新兵张依然愿意跟他在一起,不过新兵张很诚实、直白地告诉过他“别的班的兵都讨厌,排长不喜欢你……”。
他虽然不想让别人太注意,也不想像新兵张那样把“喜欢”放在第一位,但也不愿意被别人遗弃。
老兵17这时顺手拿起他桌上的信纸,看了一眼又放回去,对新兵杨说:“给家写信呢?字不错。继续。”说完,走到门口,又扭过头,有意无意地说,“那什么,你帮通讯员出墙报写几个大标题吧。”
“是”新兵杨挺直了身子应道。
这会儿,他忽然觉得副连长的背影也没那么可怕了。
新兵杨坐下来,高高兴兴地写完了他当兵以后给家里的第一封信。
新兵杨的小老乡新兵张,已经很熟悉九连的环境和氛围了。只不过除了战友们生动的脸,他依旧怕见众多的生人,且常常要弄点小插曲。
这一年到了5月份,部队换装。九连全体集合在训练场统一下发新冬装。
这次换装包括棉大衣、棉袄、棉裤子、棉帽子、棉手套一应俱全。连长强调动作要快速、整齐,并且,不得当场试穿。连长下过命令,各班排在训练场集合。
训练场上,新兵们心里新奇又有点兴奋。老兵17顺着各排的顺序走到新兵张的二班。只见,二班长用大嗓门讲过要求,兵们开始有秩序地自我清点。
新兵张笑嘻嘻地抱着棉帽子端详半天,翻翻里边又看看外边,终于——一个没忍住,把棉帽子戴在了头上。新兵杨从他眼前过,新兵张顶着帽子冲他乐了。新兵杨还没来得及说“摘下”只张了张嘴,就听他班长一声喊:张阿立!停!新兵张听命令,停下动作,头上依然戴着棉帽子。班长继续:把扣子扣上!讲过没有?不让试不让试。戴一天!
于是,扣上了棉帽子两边扣子的张阿立,在训练场边顶了一天的系得很紧的棉帽子。
新兵杨无能为力地摇摇头。已经跟他说过很多次了,让他说话行动之前好好地想想,过过脑子……不管用。
可奇怪的是,他的小老乡到哪儿都挺招人待见的。莫非就因为这傻乎乎?新兵杨不太明白。不过,他真的很羡慕小老乡的快乐,简单的快乐真幸福埃
这天,新兵杨正在认真地清点核查,通讯员小王急急地跑了过来,让他快去连部,说是指导员“有请”。
新兵杨心里“咯噔”一下。
除了日常工作中能和指导员碰面,回连部一个多月了,他还从来没被指导员找过呢。什么情况啊?
新兵杨小跑着进了连部办公室。
邹剑龙坐在桌子前。
新兵杨紧张得头上开始冒汗,连部怎么这么热呀。脸上已经见好的两块“高原红”又莫名其妙地烫了起来……
“杨非,”邹剑龙清了清嗓子,“你回连部多长时间了?”
“1个月零18天。”新兵杨紧张地答道。
“哦,你觉得你表现咋样?有啥优点,有啥缺点?”邹剑龙两只眼睛泛起了光,表情好像很专注。
新兵杨实在不知道指导员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见他这么个表情,心里先松了一下。
他觉得应该多说点自己的缺点,这样显得更诚实。
于是,新兵杨这样把自己做了个小结:
“报告指导员,自从调回连部,又经过了团里的技术培训,我时刻都在努力成为一个合格的、优秀的军械员。我知道自己离这个目标还很远。我应该向同志们学习。我自己有很多问题,比如,在连里团结同志不太好。”新兵杨一口气说了这一堆话,顿了一下,咽了下口水,看了看指导员的表情。
他发现指导员仍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那意思分明是,不错,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