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部7点钟准时开饭。一年到头,工兵连的早饭永远是馒头、米汤、萝卜条咸菜。所以,那三个保温桶永远是必须的。
从6点半到7点,30分钟,二排的兵们绷着早上刚起床的那股精神气,一路疾走30分钟,直奔连部食堂。
由于走得快,二排的“环佩叮当”,成了工兵连清晨的一首独特的弦乐小合奏,也特让连长气愤,总觉得有脂粉气息。连长本来很要强一大老爷们,每每让那些个由远及近的、红黄蓝绿的牙刷棒和灰不溜秋的毛巾弄得咬牙切齿,特别是有兄弟单位的人在场的时候。
除此以外,二排的兵在工兵连仍是得到连长的热情最多的兵。
偌大的弹药库,乏味枯燥,天天相同的小范围内的两点一线,常常会在某一天让二排的某个兵崩溃。
尤其是到了夏天。
这一年的7月,“上甘岭”异常灼热难忍。
站在哨位岗台上的老兵3,已被暴晒了一个多小时,心里一秒一秒地计算时针的同时,眼睛还不能有一点点的松懈,尽管放眼望去,成面积的都是被烈日晒爆了皮的黄土地,时而又幻想着能有几声蝉鸣挑战他的神经……
孙悟空跟着唐僧过火焰山也不过如此吧,那还有猪八戒和沙和尚耍贫嘴做伴呢。就说猪八戒和沙和尚被师傅派出去找路寻食,起码唐僧自个还在那念经以沉默的方式看着悟空呢……这天上连一只鸟也没有,真他妈渴呀。
老兵3心里起急犯燥,但仍保持一脸卡通。
一脸卡通的老兵3,自己先过了把瘾去当孙悟空。
远远地,看见一个高高的身影,貌似挑着一扁担,“吱吱呦呦”的声音由远及近,那肩上的扁担也像踩着鼓点般忽上忽下的,直往弹药库方向来。老兵3立刻来了精神。
哈哈,原来是老兵杨。老兵3心里一喜。
老兵杨不止是额头冒汗,已经把军帽帽檐上方洇湿了一圈,而是浑身冒汗,这个动不动就爱出汗的兵,得出多大的汗呀,啧啧啧,老兵3心里感叹。
扁担两头一头一个大白铁皮圆桶,老兵杨一弯腰,稳稳地把它们蹲在地上。他后背的那片草绿色制式衬衫已经被汗溻成了深墨绿色,恨不得脱下来就能拧出两把水来。
老兵3心疼了。
老兵杨使劲皱着他那一脑门皱纹,“嘿嘿”地笑着,边胡噜两把脸上的汗边对老兵3说:
“我给咱们熬的绿豆汤,去火。”
老兵3的眼忽的一热。
要知道这不是米汤,是绿豆汤。首先,在工兵连,绿豆是多稀罕的豆类的一种啊!其次,这两大桶汤要用多少绿豆且是连长在什么情况下批给炊事班的啊!最后,3公里路,7月三伏天的3公里,挑着两只满是绿豆汤的大铁桶,还要保持匀速,不至于让汤从桶里泼出来,而且是汗腺远比其他人发达的老兵杨啊!这是多大的情分……
“兄弟,真够意思”
老兵3压着嗓子说,竖起了大拇指。
老兵杨刚要张口客气客气,就见老兵3扭过头冲着弹药库,扯着嗓子喊:
“二排的,快出来.杨妈妈’送子弹来啦”
老兵杨这叫一个郁闷……
自从老兵3的连长在团长那里软磨硬泡地争取到进团部厕所掏粪积肥的这块“肥肉”(连长无数次对这个任务的称谓),并激战成功,拿下阵地之后,工兵连的兵们更怕他那习惯性的动作了:叉腰——望天!
连长姓付,所以每次人家一喊“付(副)连长”都会让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人不自然好几分钟。
连长一米七八的标准身材,不说英俊吧,怎么也算是仪表堂堂。很多时候,性格粗犷得连指导员都不敢点拨他几句。指导员心里明镜似的,这样一个身处荒凉地带、不招人待见、人头不多导致经费紧张的工兵连,大到兵们的伙食补给,小到扫地的笤帚、训练中使用的粉笔头,哪一样,不是这位粗犷连长那叉腰望天得出的胜利果实埃他吟诗作赋的,充其量就是把《绿岛小夜曲》婉转的地方给唱直溜儿了,也抵不过连长望天之后的豪放挥手——明摆着,开荒的地方已经找好了。
我是既当妈又当爹的我容易吗。连长偶尔也发个小牢骚。仅限于当着指导员一个人的面。
在工兵连,连长讲话那是说一不二的。
好兵连长特爱“摸哨”。
尽管这种查哨行为是被团部禁止的,因为有可能会发生危险,哨兵的枪可不长眼睛,但为什么“摸哨”一直演绎并自行改良以后能延续下来并每次都被发挥得淋漓尽致的,一定有它留存的意义,存在即合理呗。
老兵3早从北京兵小老乡那里听说X师风传有关“摸哨”的段子。
X师有两个爱“改良摸哨”的,一个是师作训科科长,一个就是工兵连连长。
据说某次,作训科科长“摸哨”的瘾又犯了。结果,被英勇无敌的哨兵提前发现,那哨兵也特不是东西,一边心中狂喜一边想以捣乱的方式向“摸哨”的主官示威,就在科长潜伏爬行到离岗楼仅两米的大排水沟下,他故意撒了泡尿,有没有尿到科长的身上大家谁也没看见,因为科长并没有出现。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该哨兵心怀忐忑很久,没想到的是此次“摸哨交锋”之后,这个警卫排得到了上级的口头表扬……
工兵连连长爱“摸哨”就比较的好玩。当然,听说那也仅限于他刚到工兵连的时候。工兵连没那么多的沟沟坎坎树木森林和小山什么的,从形式上来讲,不适于作训科长那样的“摸哨”手段,所以,连长就改飞檐走壁,当然,那也是在团长明令禁止“摸哨”行为之前。
工兵连都是大平房埃这可好,连长动不动就做“燕子李三”状。只要他某个时间段进行了该项运动,那哨兵就会完全的无话可辩。连长会掰着手指头跟某个哨兵对质:某某你晚上9点45分放下枪,系鞋带;某某你夜里1点32分的时候揉眼睛挖鼻子掏耳朵,你小动作怎么那么多!某某你在某时某刻打盹……
还别说,每次都问得哨兵哑口无言,满心愧疚,承诺改正。果然后来连长没再摸过哨。
对于连长的“摸哨”,特别是“燕子李三”的那套功夫,老兵3佩服得五体投地,那简直就是一现实里的“超人”,恨不得在工兵连天天能看《超人》连续剧。
可老兵3到了工兵连以后,别说《超人》电视剧了,就是能演出《超人》电视剧的电视都没见过。自然更没见过连长“摸哨”或是“摸哨改良”的镜头呢。老兵3觉得有点遗憾。
不过,过了没几天,也就是在老兵杨给“上甘岭”送绿豆汤后的第三天,是二排在弹药库守到第4个月的时候,连长跑到二排长“阵地”上搞了场慰问,并遭遇了他职业军人生涯中最为严重的一次“摸哨”……
三伏天。
弹药库外很大范围内,照例地没有蝉鸣。弹药库内外被暑气蒸透了,随手揪一把空气都能拧出汗。
连长冒着汗气来替换二排长暂时“休假”,就是换连轴转了4个月的二排长回连部休息两天。他来换班,同时还带了珍品——比拳头大一点的香瓜6枚。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淘换来的,反正是已经在食堂洗干净了,连部跟着来的小兵一边招呼不上岗的老兵3等,一边盯着那几个香瓜直转眼珠子,显然,那香瓜是专给二排的奖励,连部谁也没动过。
连长先给二排没训练没上岗的兵们来了个小鼓励。
想活跃一下气氛就让几个老兵把帽子脱下。
他知道在这里二排的兵们除了收音机、侃大山之外没有其他的娱乐了,于是命令把收音机打开——老兵手快一拧:
这里是河北人民广播电台……评书联播节目……
兵们这才都松了点劲开始活跃起来。
老兵3数了数人头,上岗的训练的加上弹药库里的,用小刀细细地切开那6枚香瓜——力争平均人人有份。
末了,连长都没动那小片香瓜,非让给站岗的哨兵多留一块。
兵们来了情绪,摩拳擦掌忘了空气里的蒸汽。
连长一看,情绪不错,那继续呗,于是两手一甩——组织几个老兵打双升!
然后几个兵一围,背对着库门,用小木箱子当桌子,铺张废报纸,开练!老兵3他们围观。
弹药库里顿时像过了年一样,“评书联播”正讲到“桃园三结义”,“哇呀呀”的好不热闹。
连长玩牌还老爱耍赖,出完牌诈赢不说吧还不让人翻牌,搞得老兵们纷纷要求起他的底。他不停地狡辩抵赖,一声高过一声。
那景象,就差放音乐啦,弹药库有史以来最祥和的一天,老兵3甚至想起了学校的元旦晚会。
执勤的班副也没戴帽子,带岗在门里,蹲在小桌子后边观战,依然是背对着库房大门。
谁知道,就在这时,在爱“摸哨”的工兵连连长慰问“上甘岭”二排的镜头里,突然闪出了不和谐的影像——同样爱“摸哨”的师作训科科长那鹰一样锐利的不平凡的小眼睛!
站在岗台上的哨兵一个激灵,倒吸N口凉气!
显然,科长同志绝对是弯着腰溜墙根儿屏声静气一路小跑潜伏过来的!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
哨兵这个恨呀,想想弹药库里正热烈召开的慰问会,瞬间小心脏都被汗给卷没了。
哨兵用颤抖但绝对是洪亮的声音字字铁钉般地高喊道:
“中!校!同!志*—请——出!示!证!件”
他真盼望里边的连长能听见啊,哨兵跳下岗台要进行身体接触以阻止……可是。
哨兵你要好好想一想,人家作训科长什么素质?人家是全师训练的标杆兼“摸哨”能手,你哨兵喊破了嗓子你也禁不住人家科长训练有素的神行百步法,本来哨兵就在玩命拦与放水之间游移(本来中士就比中校小好几圈)结果,作训科长“刷”地从天而降,所有的兵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张大了嘴,老兵3龇出了小芝麻牙,只有连长高亢的声音耍赖依旧:
谁耍赖啦谁耍赖啊!肯定是两老K!
作训科长一个乾坤大挪移,瞬间就闪到连长的眼前,还没等对方完全看清他的情形,抄起小木柜子上的那两副散牌,只听“啪”的一声,如天女散花或者把它比喻成张无忌的太极剑法也行,反正是一个美丽的大圆圈直砸连长面门!
……在落牌缤纷中连长登时木然……
老兵3看到刚才作训科长那漂亮的一连串动作,整个人都呆了。
兵们低着头或哪怕是直视前方,反正谁也不敢看连长,谁看谁挨骂。这是在作训科长走了大约20分钟之后的僵局。
全团通报批评,那是没跑了。什么慰问什么客观原因都不成立。连长兀自木呆呆地分析了一下后果,突然想明白了,抬眼用手指头点着哨兵:
“你,你你为什么不拦住他!你,你是哨兵你有权力阻止。”
“我,我我……”
哨兵抠着裤线,眼看就把裤线给抠破了。
“必要时你可以鸣枪嘛你”
连长继续不忿,抖索着手指头且按照哨兵纪律放出了这句狠话。
连长话音未落,在场所有的兵都忘记“谁看他谁挨骂”的规律,“嗯?”一个个的大问号挂在脸上,同时抬头转脸地把疑问加惊异的眼神全都甩向了他。于是,空气凝固,呼吸停止……
连长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冲动,皱着眉毛瞪了无辜的班长半天,才从唇缝里挤出几个字:
“算了算了,背”
一挥手。然后嘟噜着脸,一个大转身,高仰着下巴,一副大丈夫愿赌服输的样子走了……
兵们心情复杂。
不过,老兵3从此就有了这样一个结论:超人连长也是挺正常人的嘛。但连长的偶像气质,丝毫也没减弱。
这天风和日丽。
天空淡蓝得近似于透明。
老兵3训练结束之后,就跟着队伍从训练场列队到连部食堂吃午饭。
老兵3的心情出奇地亮丽。像往常一样,他心里一美,小芝麻牙就会情不自禁地龇出一点点,不管是新训时班长的呵斥“把你那个嘴给我闭上,把牙揣起来”,还是下排之后二排长经常有意地提醒“注意你的嘴”,这习惯,老兵3一时半会儿还真改不了。
因此,老兵3的常态表现很可能从他一脸卡通的表情和微龇的小芝麻牙上来判断——他脑子里的那几根弦儿又活动开了……
队列里,老兵3的小脑瓜独自浪漫着,却听“噗”的一声,一个没留神,他差一点就踩到了走在他前边的人。
白脸兵突然摔倒了。
队伍一度停止前进。刚刚摔倒的白脸兵被班副和老兵3扶起来。老兵3替白脸兵扑打着身上的黄土,直到他的喘息声恢复正常,队伍才继续向前。
白脸兵因为平日里脸色出奇地苍白而得名。白脸兵不爱说话,凡到重体力劳动特别是开荒种地的时候,尤其显出自己的体力不支;常规训练时,他请病假的次数也最多。班长和班副都不太待见他,兵们之间风传,他当兵是为了治玻
一班到了连部。饭前拉歌,刚刚吼到“钢铁的部队钢铁的英雄,钢铁的意志钢铁的心”,“心”字还没出来,“哐当”一下,白脸兵又瘫在了地上。
老兵3边拉他起来边问他:“没事吧?要看病吗?”
“没事没事。”白脸兵气若游丝。
站在队伍最前的班副一直冷冷地看着。
吃饭的时候,老兵3关照两眼白脸兵,看看还算正常。午饭完毕,二排长整队。临走时,连长嘱咐班副给弹药库带回一块大玻璃,约1米长40公分宽。
班副随即把带玻璃的任务指派给了白脸兵。
白脸兵无奈地抱着那块玻璃。老兵3看不过去,在队列里忍不住喊道:“报告!我来拿玻璃”
“让他拿”班副瞪了老兵3一眼。
白脸兵苦着一张脸,两只手尽可能地环着那块大玻璃,走了几步,让人怎么看怎么觉着吃力。
在回去的路上,队列里的老兵3已经走在白脸兵前边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