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我去西单外文书店。我为刚才说的那句话感到羞愧、抱歉,于是声调变低。
我也往那边去,一起走吧。看得出来,树稍微犹豫了一下。
从宣武门地铁一直向北,大约有一站地,就到西单。我和树并排走着,中间隔着大约有一米。看得出来,穿着军装的树挺不自然,不知道是故意还是原本就那样,身子板直,目不斜视,且步子迈得不校过往的行人纷纷侧目,投来五颜六色的目光,也有两三个一伙的男孩子窃笑着指指点点。
我扭过脸看了一眼树,其实,他穿军装很好看的。
脑子里想着,嘴上竟说,没事穿军装出来干吗,多麻烦。
嗯,下午3点要到所里,有个事。树用右手扶了一下帽檐儿。
两个人就没话了。
我一时也找不到话题,就这么又尴尬地走了一两百米。从便道下到马路有个很矮的小台阶,我早知道那有个台阶,所以依然往右侧看一家音像店玻璃窗上的大招贴——任贤齐的招牌笑,从店内传出当时最火的歌声: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所有问题都自己扛……
这歌儿的这旋律怎么就红起来了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小心!树的语速很快,猛地拉了我一把,旋即松了手。
他不拉我我还有点准备,他这一拉搞得我也很心慌,忙四处张望,直问怎么了?我已经下了台阶。
这有个小坎儿。树指指马路牙儿。
一看你就不常来西单,这儿是我游击区。还以为什么事呢,把我吓一大跳。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语速起码比平常要快三分之一。
树说,我平时是不太来这边表情很抱歉又自责。
这时候,我想念起文来,要是她在可能会有好多话题。可惜文今天和男朋友看电影去了,据说是叫《良心》,她男朋友银行发的电影票。
树也会觉得我说的话很无味吧。
这段路怎么这么长碍…我有点渴。
到了书店门口,我偷偷地舒了一口气,竟有终于得救了的感觉,轻快地对树说,我到了,谢谢这个。拜拜!然后举起牛皮纸袋。
树站在一个逆光的角度里,五官变得很有质感,他用了几秒钟研究了一下我举起来的牛皮纸袋,有点不舍地说,希望你一切都顺利!有事,找我。
树转身。
树的背影虽然瘦削,但是他的肩宽宽正正的,军帽的高度很标准(有的兵故意把帽檐压低,后脑勺帽子下面的那部分看着会突兀),帽子下面露出剃得短得不能再短的头发,呈倒梯形,一个我习以为常的发式。
我旋即放松了身体,像拆开了绑着橡皮筋的头发抱着牛皮纸袋,拐进书店旁边的一条小胡同,进了一家不大的乳品店。这家店很小,只有两条长方形小铁桌。好几个人都站在桌子旁吃酸奶。我从柜台上的一个深蓝色硬塑料筐里,拎出一瓶瓷罐酸奶,找了个吸管,“噗”地一下穿透被油纸包紧的瓶口,狠狠地吸了起来,真凉快,然后不间断地一直吸到发出声音为止。柜台里的胖阿姨挺明显地白了我一眼,多半是嫌弃我弄出的声响。后来我总结了,精神一紧张,吃东西就会出声。唉!
我把喝空的酸奶瓶又放回塑料筐以前的位置。交钱,扭头走出乳品店。还没到胡同口,就听有人在后面叫,学生,那学生,叫你呢,你的书不要啦?
回头一看,乳品店的胖阿姨怀里抱着那个牛皮纸袋,在我身后以竞走的姿态边追边喊着我。
我这才意识到,喝酸奶的时候顺手把袋子放在柜台下的一个铁凳子上了。谢谢阿姨谢谢!我嘴甜。胖阿姨边喘着粗气边教育我,女孩子家家的,在外边不能老心不在焉的,你看,要不是我这个就丢了吧,回头你再把钱包也弄丢了,现如今啊这社会上好人可不多了,你要是碰到坏人呢?你这也就是碰到我了……
我断定,胖阿姨一定有一个跟我一般大的女儿。
我边点头说谢谢边往后撤,最后向胖阿姨挥挥手。
有空来啊!胖阿姨招呼着,这就算是跟我成熟人了。
晚上回到家,把新买的书放到自己的书架上,洗了脸,刚坐到桌子前,电话响。是文。
文向我抱怨说,以为是什么好电影呢,《良心》啊,原来是讲渎职罪的,我说他们工商银行怎么百年不遇地发了一次电影票呢,进电影院,左看右看都是银行系统的,电影开演才知道,原来休息日都要受教育。没劲。
我“哈哈”地笑出了声。
放下文的电话,脑子里回放了一下我今天说过的话、干过的事,我怎么就说出的话那么不好听,觉得自己实在有点讨厌,而且都是莫名其妙的讨厌,挺沮丧的。
然后,把树的那个牛皮纸袋拿到桌子上,打开袋子,从里面抽出厚厚的一摞,一看,都是B5纸复印的东西,还有目录,按照目录页码翻开以后,发现每一章都有重点介绍,有关键词,词组比较,等等。树还在后面标上了出自哪本复习教材上,并用蓝色的纸贴在某几页中表明重中之重的意思。这一大摞厚厚的材料中,也有很多是他的笔记,原来,他是把自己觉得最有用的部分重新复印装订在一起,而他的笔记也是一个字一个字重新打出来的。
树比我们大一点儿,刚从军小毕业没多久,他的笔记竟然保留得这么完整。而我的笔记一到考完试都扔掉了。
从头到尾翻完这一大摞,我懊恼地瘫在椅子里,看着牛皮纸袋,第一次觉得自己很坏。
星期三,我和文上晚班。6点的时候,我俩约在食堂一起吃晚饭。
文细嚼慢咽,不慌不忙。一切都如平常。与我们隔三排座位的一个帅眼镜,手里拿着一个馒头,撕一块馒头往嘴里塞一块,塞一块,看一眼文。真够累的,你干脆把馒头放在盘子里别吃一直就盯着文好了。我向文埋怨着。
“嘶”,文放下了勺子,左手捂着腮帮子,说,我咬着舌头了。我说最近阿姨没给你做好吃的吧,馋死算了。
文扭过脸看了我一眼,瞬间眼泪汪汪的。
我吃惊地说,至于吗?咬了舌头就这样?
听了我的话,文的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真的,人家疼着呢!她瞪着圆眼睛说。
我赶紧跑到窗口要餐巾纸。
回来的时候,文不掉泪了,揉揉眼睛,低着头叹了口气。
你怎么了?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我问。
文说没有,很挑剔地扒拉着盘子里的米饭。片刻,问,树有本专门归纳的复习材料吧?你什么时候用完了,给我表妹用一下。
成,我说。然后抬起头找那个撕馒头的眼镜,果然,这人正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发现我盯着他,马上拿起桌上的托盘,撤了。
我逗文,嘿嘿,你看那个眼镜,笑死了。
文说,唔,那是广告部的助理。然后心不在焉地说,我们最近把房子都刷了一遍。
干吗?我瞪大眼睛。
嗯,我和小周要结婚了。
你,你才多大啊就结婚?也太早了吧。
你能不能别那么夸张啊?我都23了,小周29了,我们认识已经6年了。他们家也总催这事儿。文很平静地说。我从来没听文说过她男朋友的名字,总听她叫小周、小周的,听着跟叫同事似的,说不出来什么感觉。不是应该对自己的恋人有昵称的吗。当时的我这么想。
23岁,我连男朋友都没有呢,您就发昏了。明年您就已婚妇女了。我揶揄着文,心里不是很舒服。
那时候我觉得结婚是件特恐怖的事情,意味着没有自由,意味着忽然间的衰老,23岁就结婚的人很不可思议。我希望我的朋友还能拥有更多的婚前的美丽日子。不过,也替文高兴,觉得那个人对她很好,她当新娘一定漂亮。
文比我大一岁,在我和文分开的这6年里,文的父亲走了,家里只有文和她妈两个人。想想,她们也真的很孤单。
文看着我,慢悠悠地说,女人想要得到幸福,得迷迷糊糊的才成,不能太坚强。
我在心里打了个冷战,忽然想哭。
后来想想我也真傻,那个时候,文的眼泪根本就不是因为咬了舌头。
3天以后,文一脸喜气地跑到我宿舍,嘿,看我,把头发烫了,好看吗?说完,站在地上转了一个圈。
好看,当然好看。我打量着她新烫的“大波浪”,是好看,但很陌生。文年轻的脸庞和烫得凌乱的发卷配在一起很生硬。
就是有点显大。结婚必须要烫头发呀?我小心翼翼地说出最后的评语。我不习惯品评文的装扮,因为她身上的每个细节都很完美。
哼!傻样儿。那当然。咦?你擦的什么口红?这颜色不配你,你不白,应该用深一点的颜色,咖啡暗红什么的。文把眼睛凑到我嘴唇的地方。
我不好意思地找面巾纸擦掉口红,边擦边说,我们宿舍的同学给我带的,她说润唇挺好,我,我喜欢这个颜色。
喜欢是你自己的感觉,但配不配是你给别人的感觉。你地明白?文教育我。
也是,文自己挑的口红颜色总是能让她的唇像粒樱桃。
哦,那我就什么都不擦了。我顺手把那支新口红扔到床上。
我走了,拜拜。文开心地扭身要走。
呵呵,又去约会?我说。
保密。反正是高兴的事。文对我眨了一下眼睛,飘走了。留下淡淡的茉莉香气。
看着她的背影我在考虑,我是否也应该买一瓶有着茉莉味道的香水呢?
两个星期,没有树的消息。
树为我制作的那本“书”,我天天带着,有的时候抱在怀里,有的时候放在包里,闲下来的时候就翻开看看。但多数时候翻了也就翻了,看完就忘了,可依然带着它,觉得挺安心。
有一次,办公室的前辈说有个叫树的找你,你不在,恰好你朋友文来送秘书处的文件,替你接的。你知道吧?
哦我知道。我对前辈说。
其实,我不知道,因为文没告诉过我。也许她忙婚事忙忘了。那时候我们都还没有手机呢。我对这件事根本就没往心里去。
文真是忙坏了,也不组织我们聚会了。有时候我抱着那本书想起树的那颗痣,就会这样无聊地想一下。
期间,我妈不知动了哪根筋,听了她好朋友的劝说,让我去见一个军区的参谋。开始我说不去,我妈说那边都答应好了,人家看了你的照片觉得挺好的,要见一见,你不是没男朋友吗?
谁让你让别人看我照片啦?我还没看他照片呢,不去不去就不去。这不跟相亲一样吗,真够傻的。
我脾气特大。当然,主要是因为自尊心受损了。
我妈立即改口,你去看看呗,不同意就算了,我都答应你章姨了,这周日在她家,反正你也得去她家找小青嘛不是。都在一个大院里也方便。
我一想也是,小青让我教她吉他。
那时候,我特反感在部队、特别是在军区被介绍男朋友。知道为什么吗?很简单——我烦他们中的一些人把女孩子们的家庭背景摸得一清二楚,给自己在北京落户口找后盾,动机不纯。
部队的人来自五湖四海,晋升道路很像金字塔形,基层军官就是金字塔塔底的大多数,越往上,淘汰率就越高。塔底到塔尖依次为:排、连、营、团、师(旅)、军。所以,一般到了连级,就开始一批批的转业了。那会儿的政策是,只要你找到北京户口的女孩儿结婚,到了转业那个点儿,就可以随女方在北京落户,不用回原籍工作。当然,到了营职干部就可以带家属到北京落户了,如果介绍的是个营职参谋什么的,北京女孩也就没那么大的反应了。
要是到了团级干部转业,能够回到原籍的,还真就能当个县委书记什么的,那算有志气,干吗非留在北京不可呢。这就是以前常说的县团级县团级。不过,话说回来了,司令部机关,官儿比兵多,上校大校一把抓,这要是在地方,好歹也算是个县长、市长吧。可将军还常常拖把笤帚在大院里扫雪呢。
就算“市长”也是平常。
大院儿的孩子讨厌就讨厌在这儿,一群小孩儿在一起玩,新加入一个,一问:你爸什么级别?答:团职。问:打过仗没?答:没。
得,完了,这孩子基本上就属于一般少年了。如果得到的回答是:打过仗的。这孩子一定会被一群孩子供着,特吃香。现在的部队,也这样。
回过头来说我见的那个参谋。
那天挺搞笑的,我一进门,人家参谋就正襟坐在客厅里了,个子不高有点儿黑,眼睛不大,方方的脸,看着还挺憨厚。章姨和我妈早预谋好了,把我们俩人扔在客厅,其他人等都分别躲在两个卧室内。偶尔,小青悄悄推开门冲我做鬼脸。
我没经验也没什么问题可问的,坐在那儿傻乎乎的,人家参谋用一种我辨不出是哪里的口音,很和蔼、淡定地问东问西。问一句我答一句,没劲透了。再说,问的那些话我都莫名其妙,跟一个长辈问小孩似的。还问我爸具体是干什么?我都没问你爸是干吗的。那么别扭,说话还拖长音,我受不了。我实在忍不住了,站起来说,我去找小青玩了啊,你自己喝茶吧,小跑着推开小青的门。
一进门我就跟小青唧唧喳喳挤对人家,挑毛病,说大话什么的,放肆地大笑故意让客厅里的人听见。
不一会儿,听见外面章姨大声地说,有空来坐坐,小黄,我就不下楼送你啦。
我们听见参谋说,阿姨别送了别送了,您回您回您回吧……频率跟鸡叨米似的。
我和小青跑回客厅。
见我妈和章姨脸上都开了花儿。章姨把一张纸给我,上面写的是黄××,电话啊地址啊邮编啊什么的。
干吗?我问。章姨说,他挺喜欢你,你们自己联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