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私下如何山盟海誓,如何胶漆缠绵,我不知道,也不好打听。我只知道,大学岁月如白驹过隙,等到1996年9月进了大三,同学们都开始忙于考研,他们也不例外。因为王滇来自边远省区,原则上毕业后要回原籍。虽然说1994级是第一届并轨招生,可以实行双向选择,但毕竟留京很不容易。像他们这种情况,既不是学校、院系的主要学生干部,又没有很过硬的社会关系,历年成绩也排不上本班的前几名,要想呆在北京,唯一的出路就是考上母校或北京其他大学(还有各科研机构)的研究生。当然,考母校的机遇也许更高。而且,他们要想不成为“棒打鸳鸯,劳燕分飞”的一对现代“牛郎织女”,必须两个都考上才算真正“功德圆满”。这是摆在他们面前的最严峻的现实问题。
两人变浪漫为实际,喂饭是要取消了,边吃饭边谈足球也得大大减少,更多的是起早贪黑到各教学楼去“占座位”,形成了严格的教、寝、餐“三点一线”的狭小空间。不管刮风下雨,不管周末平时,除了很晚方回“窝”落宿外,教室里仿佛成了唯一的安身立命之处。外面的世界再精彩,也无法令他们动心。手提饭盒与水罐,肩背沉沉的书包,里面装有《考研词汇必备》、《政治复习要点》、《档案学》、《社会学》……白天宿舍“铁将军把关”,空无一人;夜里拖着疲惫的身子姗姗归返,稍事洗漱,便上床入寐。等到翌日东方欲晓、晨光熹微,大家又早早起身,踏上征程……
1997年9月,我们进入大四之门,当未参与考研的笔者等一些人忙着制作《求职简历》,然后“天女散花”般投向天南地北各个单位时,参与考研的刘晋与王滇俩等另一些人则仍然在忙着学习,直到1998年1月考试结束。3月,大家寒假返校,笔者等一些人的单位基本上落实;而刘晋与王滇俩等另一些人的考试成绩还没有出来。这时,刘晋与王滇俩等另一些人中的大多数,不管平时成绩好还是成绩不太好的,不管对自己这次考试非常有希望还是没多大希望的,也都开始做笔者等一些人刚做过的事情——忙着制作《求职简历》,然后“天女散花”般投向天南地北各个单位。他们要“一颗红星,两种准备”,一边等考试结果,一边找工作。可是,到这时刘晋与王滇俩仍然无动于衷。他们知道,不管考上考不上,找工作对自己没有任何意义。考研是他们的“自古华山一条道”,而且两人都要考上,两人都要留在北京。因为若要找工作,凡是外地的,他们就只有分离——一段时间甚至永远;凡是北京的,没有本地户口或留京指标,根本没门。
1998年5月,考试结果公布了,刘晋与王滇俩等另一些人或成功或失败,几家欢乐几家愁,刘晋与王滇俩则共同发愁——两人都没考上。刘晋的基础稍好,《政治》与专业课都过了,只是《外语》还差3分。可王滇的总分就远远低于录取线。从5月到7月,我们这些未参加考研或未考上研而都落实了工作的,便陆陆续续办离校手续,要到京城或外地的单位报到上班去了。考上研的也打算回家休息一段时日。于是,后走的送先走的,包括本班同学、本宿舍哥们姐们互相送,师弟、师妹送师兄、师姐等。我由于还有事未了清,算走得比较晚的。于是,我同刘晋与王滇俩一个个地把大家送走,有时每天要去好几趟车站。大家大白天点着蜡烛,追着列车送,紧紧拥抱、肝肠寸断、热泪盈眶,女孩子们(如王滇)甚至哭闹得一塌糊涂。至此我们终于明白了4年相处意味着什么,不是骨肉更胜骨肉呀!
我站在刘晋与王滇俩后面,当我看到他们相偎相依,手牵着手,辞别他人时,心想,假如有一天,他们自己要送走对方时,生离死别,那种心情会是怎么样?我不敢想,因为他们可是大家公认的一对同命鸳鸯,是校园爱情的典范,是所有谈恋爱的学子的榜样啊!可他们都没考上……他们的未来在哪里?所以,若干天后,我临走时选了个大清早,没有让刘晋、也就没有让王滇知道。我不想让他们送。
刘晋与王滇俩堪称破釜沉舟,背水一战。“风萧萧兮易水寒”,其情形的确悲壮。从1998年到现在,我还是经常要回北京的,经常见到他们俩。我了解到,从1998年7月开始,两人一直留在北京,边打工边学习;1999年1月,两人第二次参加研究生入学考试,刘晋终于如愿以偿,考上母校本系,而王滇名落孙山;2000年1月、2001年1月,王滇还是落榜,但离录取线越来越近了;他们租了套一房一厅,早已生活在一起,但还没办结婚证;他们仍然时常彼此喂饭,四目相对时仍然含情脉脉,仍然偶尔会有一点小小的争吵;刘晋打算明年硕士毕业参加工作后,就让王滇停止打工,全力以赴学习,因为这些年她屡试不中,除了与基础差有关外,也是由于上班太忙(她得养两个人)……
我除了对他们的精神表示钦佩外,也有几点疑问:难道王滇明年仍考不上,还要坚持下去?难道她要考一辈子?这对“同命鸳鸯”能否最终通过考试关?对他们来说,不做“牛郎织女”就做“鸳鸯各飞”,难道就没有其他路可走了?
瑶寨夜月
肖飞/文
怀着忏悔之情,我再一次徜徉在桂东这片如丝春雨染绿的山山水水间。还是这古朴而清新的山寨,还是这云亲舞吻的群峦,还是这山茶落、桃花开的时节,还是这曾夜夜飘满木薯酒香与淡淡感伤的歌声的茅屋小房……然而,人去房空、物是人非,那远嫁他乡的月妹子,一双深情的黑眸如今又在何方熠熠照人?
——冯昱
两年前,冯昱从广西贺州师专中文系即将毕业,趁假期跟着一个当地的朋友来到湘、桂、粤三省(区)交界处的大瑶山区游玩。冯昱被这儿绮丽的风光迷住了,又喜欢上了它淳朴、厚道的瑶民们,简直舍不得走了。到了后来,寨子中的村长说,他们这里缺老师,山外面的教师都不愿进山里来工作,所以小娃子们没有书读。他诚挚地挽留冯昱给这帮求知欲很强的小娃子当一段时间的代课老师。“当然,最好是能够长期呆在这儿。”这句话他是已到口边又咽回去的。此时冯昱又不乐意了,嫌瑶寨山高路险、偏远贫穷。但当他实在不忍心立刻拒绝村长,抱着“先试试看”的念头开始上课时,月妹子闯入了他的生活圈,让他平生第一次心动。
月妹子本来是冯昱那个班的学生,那时已经16岁了,比他才小3岁。她的大龄与早熟,使冯昱乍接触她便惊诧不已。她那丰满圆润、婀娜多姿的少女之体,有如一串熟透的山葡萄,娇嫩欲滴,泛发着诱人的色彩,飘逸着袭人的清香。
月妹子上课时总是定定地盯着冯昱,傻子似的。冯昱感觉得到,与那些矮她一大截的同学相比,除了求知的欲望,她的目光中更多了一层极深刻的东西——遏止不住的青春之火,其炽焰让他常常不敢正视。只是月妹子总显得心事沉沉,绯红的俏脸一天比一天忧郁,让人心碎。
梯田中的晚稻即将收割,月妹子辍学了。冯昱去家访,走进那座风雨飘摇、四壁如洗的茅草屋,看过她那年近六十、久卧在床的老父,然后强忍泪水,把刚领到的一个月工资250元钱全悄悄地放到他枕边,走出门来。月妹子那中年时因受骗失身于一进山搞走私的汉人而发疯的母亲,与她扶站在茅檐下目送着冯昱。疯母对他傻笑道:“过几天又来呀,带我阿妹出山去领工资哩!嘻嘻……”
一天夜里,银晃晃的月亮从窗棂泻入房中,轻轻浸染着冯昱的那份孤寂。他再也坐不住了,弃书启门,向对面山腰油灯稀疏的寨子行去。下坡过箐,他来到半坡的梯田上,看那无边月色从夜空撒落人间,似同晚风轻叹,怜他形单影只。远山由暗紫渐趋黛蓝,田野里的稻垛回报月华温情的抚摩。值此良辰美景,冯昱不免唏嘘:“月下谁与我为偶?”
冯昱蹙眉抬首,临坡梯田上一副美妙图画映入眼帘——一位少女侧身而立,微仰脸盘,长发瀑布一般披洒下来,沐着月光,圣洁美丽。莫非是月中仙子下了凡尘?他一时倾倒。
“阿哥,”夜风中携来一声轻柔的呼唤。
冯昱走近一看,原来是月妹子。夜月下的她,竟比先前更为妩媚可人。冯昱耳根滚烫,因为她叫他“阿哥”而非“老师”。
冯昱有些惊讶地问:“你去哪里?”
“我等你哩。”她羞涩地低语。
“什么事哩?”
月妹子甩一下长发,问:“你想听‘勉宗’(瑶歌)么?”随即微微仰起月儿般皎洁的脸庞,定定地看着我,双眸灿若星光。
“想哩。”
“那去我家哩,爸要我来请你喝酒。远见你来我就在这儿等你。”
“你爸好了么?”
“好了呢。叫‘干’(外族)医师看过,吃药打针,又洗过药澡,早些天就能下床走动了。好得你哩!阿哥,你的恩情我们永世不忘,你放爸枕边的钱以后我一定会还你的。”
“不,不用你还哩!你爸病好我就宽心了。”
“一定还的!”她固执地看着冯昱,“去我家哩!”
冯昱推迟道:“今夜不了,改日吧。”
“不,你一定要去!”
冯昱这才点点头,慢悠悠地跟着月妹子走向翠竹、棕榈、芭蕉掩映下的瑶寨。
刚进门,丝丝缕缕白斩鸡香甜的气息即扑鼻而来。冯昱实在没想到,这贫苦之家竟以如此盛情款待他。他既感到久违的家庭温暖,却又觉得很不好意思。席间月妹子阿爸连连劝酒,对他千恩万谢。她自己则不断给我夹肉,他又将肉转给大病初愈的她阿爸。冯昱看到,煤油灯下的月妹子双颊飞红,双眸顾盼流转,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与喜悦。这未免使冯昱“酒不醉人人自醉”,如入仙境当中。
酒毕沐浴,月妹子给冯昱舀水。老人已哄着傻妻睡去,有意把火塘留于他俩。冯昱欲回去,月妹子拦住不允,说:“你还没听我的歌罗。”
冯昱说:“夜深了,改夜吧。”
月妹子说:“夜太长,你会寂寞的。”
“我不怕。” 冯昱欲夺门而出,月妹子迎面拦阻,一头投入怀抱,柔如面团的身子把冯昱箍得铁紧。一缕从未闻过的体香袭来,湮灭了我的呼吸……
在火塘边,那一夜,品着月妹子温的木薯烧酒,冯昱被她的歌曲与歌声深深迷醉了。她的歌喉居然那么甜美,能把过山瑶民的歌唱得那般凄婉而又不失柔情和憧憬。
在月妹子的歌声中,冯昱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美好的夜晚,每每听到更深露重方才回去。月妹子总要踏露送我到箐子边,仍恋恋不舍。温馨的歌夜,让冯昱渐渐淡忘了繁华的都市、频繁的家书——他那身为镇长的父亲已给他在县城谋得一职……
冯昱还给月妹子补课,并间或谈些他在城里求学时的见闻。月妹子听得非常入迷,满脸向往,仿佛那颗心儿早已飞出这重重山沟,飞到那遥远的城里。
又一个寒夜听歌,月妹子在她闺房内生了盆炭火,依旧温了壶木薯烧酒,让冯昱边听边饮酒暖身。窗外飘着雪,越下越大,似呢喃不休。冯昱蹙起眉头。月妹子那绯红的脸上依然是隐瞒不住喜悦与激动,双眸如星,异样地凝视着他,用唱歌般的语音说:“阿哥今夜不回了哩,我陪你到天光。”轻声细语似山泉丁冬,滴落我心间。
冯昱说:“不哩。”
“霜风雪雨都有意留你,你回不去了。”
“我不怕霜雪。”
“你怕,你怕别人说霜语雪言,怕我玷污了你的名声。”
寒风从窗隙中挤近来,吹到冯昱的背脊上,他不免感到彻骨之痛,哆嗦一下,说:“我不在乎。”
“已经有人在说我们的闲话了。”
冯昱抿抿嘴:“我就是不在乎哩。”
“是么,那今夜不许回去了啵!”轻叹一声,月妹子又说,“天太冷了,你身骨嫩没受惯寒,上床暖着听歌哩。”
“不罗。”冯昱赶忙拒绝。
“你是嫌我床烂被破罗。”
看她双眸泪盈欲滴,冯昱只好脱鞋上去,连说“不是的,不是的”。
月妹子用稻秆贴墙作了靠垫让冯昱斜躺着。她掖被、加炭、把火盆推入床底,之后自己也上了床。冯昱正愕然之际,她已钻入另一头的被窝里了,只露出头来斜靠在稻秆堆上,星目与他对视。冯昱急欲下床,月妹子却用温暖的双手将他的脚握紧,并柔声叫他别动跑了暖气。
“何物变,变成何样得妹连?”
月妹子开始盘歌。淡淡感伤的歌声如烟岚弥漫了整个房间,笼罩了冯昱,也醉倒了寒夜。月妹子居然是在盘《何物歌》,这是瑶族《盘王歌》里的知名情歌。冯昱顿时怦然心动,羞如少女。
嘴角微翘,笑容嫣然,月妹子定定的看着冯昱,双眸晶亮,盛满希冀:“对(歌)哩!”
冯昱只好羞涩地对着:“得郎变成银桃子,梳妹头上作横眠。”
……
盘着盘着,冯昱忽感双脚烘暖无比,一股莫名的流体由足底漫至全身,酥了骨头。当他逐渐意识到,那处温软且极富弹性的神秘之所在,原是月妹子的圣女胸脯时,全身一阵颤栗,慌忙起身起床。
月妹子也随即下床,轻轻坐到冯昱对面,满脸羞红,双眸似怨似怒。两人沉默良久。
可是,几天后,又一月圆之夜,冯昱实在抵挡不住城市的诱惑,在接连收到父母第五封催他返校办毕业手续、到县政府报到上班的快件时,悄悄离开了瑶寨,离开了月妹子。但一路上,他的头仍不断地回过去,回过去……
(一年前,从一个陌生的地方,月妹子给冯昱汇来了当初他留给她爸治病的250元钱。她终于走出了瑶寨的重重山峦,来到大千世界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