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睡这种事情,装着装着就会真睡着了。
虞凛再睁眼,天已经黑了。
琼枝在床边守着,见虞凛醒来,娴熟地扶他起身,端来一碗药。
白玉小碗里头盛着黑乎乎的药汁,他这些天,在清醒和不清醒的时候,已经喝过许多次,但无论第几次喝这药,都觉得难以下咽。
小碗见了底,虞凛脸都皱了。
琼枝递来一枚糖果,有点忍俊不禁:“贵人,良药苦口。”
虞凛囫囵吞糖:“苦就算了,这味道跟吃了嘴土似的。”
刚入口确实只是苦,可咂巴咂巴,能品出股土腥味儿。
就像当年征战边川,被打落下马,啃了一嘴泥的那个味道。
“先前的药,贵人您倒是不声不响地喝了。”琼枝收起药碗,“说是益气补血,结果您都凝血不住……”
怜贵人换过药方?
琼枝没说过这件事,虞凛只知道怜贵人死于小产后血亏。
原来是凝血不住导致血气亏损。
“那原来的药方是什么?”虞凛问,“拿来给我看看。”
他不懂药理,但到底征战十数年,常见药材的药性他还是清楚的。
药方上有一味丹参。
丹参,性微寒,活血、祛瘀、止痛。
如果凝血不住不该用这味药。
不过太医给开出的剂量也不大,半钱而已,想来也不会有多大影响。
虞凛将药方还给了琼枝,看来是自己草木皆兵了。
“你先下去吧。”虞凛躺了回去,“我想一个人休息休息。”
琼枝收好了药碗药方,对着他一欠身就离开了,临走还贴心地带上了寝殿的门。
虞凛翻了个身,用被褥把自己裹得紧紧的。
不安全。
对于危险的感知既是天赋也是负担。
这种感知在沙场上救过虞凛多次,但也让他多次午夜梦回,不得安眠。
如今自己这算是借尸还魂,成了后宫里的怜贵人,按理说,只要不惹是生非,应该是没有杀身之祸的。
而比起自己,当初在中州跟着一同起兵的诸位,才叫性命堪忧。
此外还有齐王府的家眷……
王妃和秦氏跟了自己,可真是倒霉。
不过虞清晏看起来挺喜欢这个小贵人的,听琼枝说,从前还让她在御书房侍墨。也不知能不能据此打探些中州诸人的消息,最好还能让皇帝饶他们一命。
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
自己现在成了大侄子后宫的贵人……后宫妃嫔是要侍寝的。
这绝对不行。
但虞清晏这小子登基之后就没有纳过新人,最新的就是自己这个怜贵人。此外的皇后和江贤妃都还是他做皇孙的时候娶的,统共就这么三个人,轮班到怜贵人也不会太久。
而且怜贵人还受宠。
虞凛突然觉着自己最不安的,可能就是这件事。
怜贵人现在大病初愈,估摸着不能侍寝,可再过段时间该怎么办?
他开始翻来覆去,但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实在困倦睡着了,也没想出个法子。
次日睡过了早膳时间,本来怜贵人这小脸就有点发白,没什么血色,双眼下再来两片乌青,跟病情又加重了似的。
琼枝里里外外地服侍他吃药用饭,另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官,就在寝殿看顾虞凛。
那女官叫周慈,不管虞凛说了多少句“我没事”、“我不冷”,她都坚定地认为贵人这是虚寒,要捂着,硬是给加了一床大棉被。
虞凛又闷着睡了一觉,眼下的乌青是消了,还出了身汗,只是睡得太多,脑袋都昏昏沉沉。
还没清醒过来,外头又通传来人了。
这回是太后。
虞清晏少不更事,而且对怜贵人有些别样的喜爱,顺着他的话说,再装装睡,也就勉强能应付过去。但太后不一样。
太祖朝,她是晋王世子妃;太宗继位,她成了太子妃;先帝登基,她又成了衡光皇后;如今,她是当朝皇太后。
太后历经四朝,对峙过乱军、守过城、见识过前朝后宫的明争暗斗,虞凛但凡行差就错一步,都要叫她起疑心。
太后已经自己进了朝晖殿落座了,虞凛还在周慈姑姑的搀扶下,颤巍巍地想起来行礼。
“快免了,这孩子怎么这么大的礼?人还虚着呢。”太后挥挥手。
虞凛又被扶着坐下。
“我呀,就是来看看。”太后冲着虞凛点头,“你这孩子,我也不知道该说你乖巧还是胆子泼天,小产的脉案也敢扣下来。皇上战线吃紧不假,我那乐泱宫里头难不成住的都是木头?好在你命里有福,鬼门关转一圈也能回来,不然你这是给皇帝分忧还是添堵?”
这番话有安抚有训诫,除了点头称是,虞凛没什么好说的,也没什么敢说的。
瞧着他低头认罪的模样,太后也没多加为难,起身道:“来人,把这屋子里头的奴婢都拖下去打!”
虞凛愕然:“太后,这是为何?”
太后道:“他们进宫都学过规矩的,主子小产这么大的事儿也敢瞒着。你身子不好又忧心皇上,难免想不周全,可他们这是要干嘛?我再不帮你教教他们规矩,怕是要欺主了。”
屋子里的宫人全都跪伏再地上,战战兢兢。方才还扶着虞凛的周慈姑姑,也是以头抢地。
自己该求情不该?怜贵人是体恤奴婢的人吗?
他还没想明白,太后已经发号施令:“就在这院子里打,每人二十板子。”
宫人们被拖了下去,太后又收起了方才严肃的表情,换上一副温和的笑颜,对虞凛道:“宫里的规矩你也是打小学的,其他都好说,就是这说话难学。什么时候该开口,什么时候该噤声,宫正司的女史也教不明白。”
怜贵人确实从小就学宫里的规矩,据说她原先就是东宫的侍女。
然而虞凛确实不怎么明白,现在自己该说什么回话?
“……太后。”他试探着开口,“他们都挨了打,我这院子里伺候的人……”
“汐月。”太后唤来一名小宫女,“你就先留在怜贵人的院子里,好生伺候着。顺带给这帮欺主的奴婢教教规矩。”
虞凛想给自己两个嘴巴子,让你话多。
朝晖殿的院子里想起了此起彼伏的哀嚎声,虞凛知道挨板子的滋味,不由得有些同情。
他们不过奉命行事,这就要受皮肉之苦,其实比自己当年冤枉不少。
“汐月,伺候贵人歇着吧。”太后吩咐,然后施施然离去。
太后回了乐泱宫,旁边宫正司的女官规矩地立在她身后。
太后喝了一口热茶,接过手炉,问道:“皇帝那边查得怎么样了?”
女官微微躬身:“皇上那边,奴婢们不敢乱打听,只知道太医院、御药房的人近日都有调动。”
太后嗯了一声:“今儿晚上我去跟皇帝说,怜贵人身边已经派人盯着了。至于后头那位……”太后叹了一口气,“要不要动,就看皇上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