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至仲夏,一轮边缘金黄、耀眼的太阳正高高挂在天上,绿油油圆滚滚的大西瓜牵着藤子躺在园子里。
雨轻早已经命人采摘了好几个大西瓜,由小厮们挨个搬到牛车上,又叮嘱一遍说道:“先去离咱们近一些的江家,然后是羊家,王家,郗家,荀家,一家送两个,路上小心些,这天很热,辛苦这一趟,回来人人都有赏!”
小厮们一听有赏,心里乐开了花,送寒瓜这样的稀罕物,本就是个美差,运气好的话两头都有赏,当然更卖力些,赶忙就驾车驶去。
庾萱前几天就连吃带拿的抱走好几个西瓜,还说要亲自送去傅家,让表哥尝一尝,兴奋劲十足,好像这西瓜是她种出来的一样,这自豪感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雨轻就随她去捡,她还装着会挑选瓜的模样趴在地上拍两下,好生有趣。
一静室内,奴婢把百濯香加进形同小蓬山的香炉中,便悄悄退下,朦胧香气与墨香交杂在一处,左芬放下笔,用娟秀的小楷写下几行诗,
“南山有鸟,自名啄木。饥则啄树,暮则巢宿。无干于人,惟志所欲。性清者荣,性浊者辱。”
她眉头蹙起,轻声念道:“啄木,啄木,吾甚歆慕。”
裴姑缓缓走近,凝视着那几行字,心内翻腾,却又沉默无声。
左芬侧脸望向裴姑,笑道:“看来我也该去一趟悬瓠观了。”
“汝南那边动向尚不明朗,太妃何必涉险?”裴姑劝道。
左芬苦笑,“这个称呼对我已经太过陌生了。”
“是,夫.......夫人,”裴姑垂首,连日来快马赶路她似乎已经没有多少精力了,强自撑在那里,笑道:“夫人不必自苦,自杨骏被诛杀后,诸王表面上看似平静,实则各怀异心,日后恐怕会生变——”
“昔日杨皇后在时,每每与她谈及心事,我都倍感温暖,因为她懂我、怜我,不想却惨遭贾后荼毒,我心难安——”
这时门外有压抑的哭声传来,裴姑听到迅速开门去看,一个女孩瘦小的身影忽现,只见她双目含泪,委屈的痛哭起来。
裴姑诧异,上前询问,她抽搐着泣道:“杨济是我的爷爷。”
左芬大惊,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女孩竟是杨骏的侄孙女。
其中曲折待她细细讲来,才知原来当年她是被自己的乳娘偷偷抱出府去,得以逃生,在杨氏旁支一处小庄子落脚,一晃数年,却又来一队人马抓捕她,庄子上的人都被烧死了,幸有表姑舍命救她出来,连日的追捕,她的表姑已经命丧城郊,她自己孤零零躲进一辆牛车里来到城内,才有那夜在院门口的相遇。
“苍天垂怜,没想到杨骏三族仍有后代在世。”左芬颤抖着合起双掌,热泪盈眶,开口道:“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甜甜。”她哽咽道,“爷爷给我起得小名,大名还未取,他们就都不在了。”
“甜甜,”左芬躬身抚摸着她的小脸,帮她擦拭掉眼泪,挤出一丝笑容,道:“泉水清冽甘甜,你的爷爷在天上会保佑你以后像汩汩的泉水般自由活泼,无拘无束的。”说着她抱住这女孩,难掩激动的心情。
门外站着的身影略微晃动着,地上一盘切开的西瓜在烈日的照耀下显得分外鲜红,那人影渐渐远去。
这个叫甜甜的女孩竟然会说话,她还是杨骏的侄孙女,经历数次暗杀得以逃脱后,她或许已经不愿再说话,言多必失,况且又是在这样一个纷乱的世道里。
雨轻心里想着这些,脚下踢着一个石子,看见小白走了来,便开心的揉了揉它的后背,笑道:“小白,原来她叫甜甜啊,我们今后又多了一个小伙伴。”
然后唤来几名小厮,让他们挑几个大个西瓜,送到前面铺子里去,雨轻则牵着小白走出院子遛弯。
当来到前面的胭脂铺子前,冲店门外的伙计辛柱和辛梁打了个招呼,便径直走到铺子里,四下扫视着摆放的各色胭脂,还有一些名贵香料,例如茵犀香、百濯香、麝香草,荼芜香,月支香等等,好些都是产自西域。
在汉武帝时,红蓝花由张骞出使西域时带回国内,因为这种花来自焉支山,所以汉人索性称其为“焉支”,后改为“胭脂”,其实就是化妆品。
至于那些熏香的香料大多产于西域诸国,西域离中原路途遥远,同时中原的海外贸易还没有发展起来,宫中仅有的香料都是通过西域诸国的朝贡得来的,所以西域的香料对于当时的百姓而言无疑就是一种奢侈品,也就只有士族门阀贵妇人才能用得起。
而眼前这间不大不小的胭脂铺子却成为洛阳城内首屈一指的商铺,即便所卖之物与现代限量款香奈儿迪奥一般昂贵,贵妇们仍趋之若鹜的购买,看来不论古今,女人们对美貌的追求从没有尽头。
“古掌柜今日怎么不见?”雨轻随口问道。
辛柱抱着两盒东西进来,放在最靠里面的桌子上,堆笑回道:“今日应该会有一批新货到店,古掌柜去城外候着了。”
“哦。”雨轻点点头,指了指放在地上的几个西瓜,笑道:“天热,吃些西瓜解解暑吧。”
“谢谢雨轻小娘子,”辛柱憨笑着单手抹了一把汗,然后示意小厮把西瓜搬到后面房里去。
当侧身看到辛梁正端着一盒胭脂朝门外走时,便拿起手边那盒香料,叫住他:“那位华夫人最喜蝉蚕香,你可一并带了去。”
辛梁是辛柱的弟弟,平日里送货的事情原都是交与曾牵的,可巧曾牵这两天告了病假,辛柱才派自己的弟弟去送货。
“知道了。”辛梁回身接过那盒蝉蚕香,便叫来阿六驾牛车二人一齐朝南街去了。
这时,一个黄衣蓝裙丫鬟走进来,辛柱看到后就迎上去,笑道:“紫燕姑娘来了,王夫人觉的上回送去的那胭脂如何?”
“嗯,还是要上回用的那种。”紫燕娇柔的应道,低首摸了摸桌上摆的那些胭脂,不时打开闻了闻。
“辛柱哥,”顺着清脆的声音望去,又一个俏丽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提裙迈过门槛,快步走来,笑道:“上回青珠姑娘买的胭脂,我家小娘子闻过很喜欢,今日也要一盒这胭脂。”
“真不巧,如今只剩下这一盒了,明日就会到新货——”
“这盒胭脂自然是我家夫人的,什么绿珠红珠的,也敢与我们争不成?”紫燕轻蔑的瞟了一眼那小丫鬟,心道,金谷园里的狐媚子,也配和我家夫人用同一种胭脂,可笑至极。
那丫鬟垂首,双手不停的绞着衣角,琅琊王氏是名门大族,紫燕又是王夫人的贴身大丫鬟,她是不敢去顶撞的,只是心中多少有些不满。
“小枝姑娘,明日再来取也是一样的。”辛柱宽慰道。
小枝看着紫燕一脸傲气的走出去后,便气得跺了一下脚,不想用劲太大,脚底都有些麻了,娇声嗔道:“她真是过分,回回都要与我家小娘子作对。”
“这也犯不着生气,”雨轻走至辛柱身前,笑道:“把我的那盒胭脂拿给她就是了。”
辛柱微愣,摇摇头,道:“雨轻小娘子,这怎么可以——”
“无妨,平日里我用到的时候就不多,”雨轻微笑着看向那小丫鬟,继续道:“你若空手回去总是为难,即便你家姑娘体恤你,但明日还是少不得要再跑来一趟,这天很是炎热,万一中暑了岂不是更难受?”
小枝点点头,含羞的收下这盒胭脂,付了钱,便转身匆匆离去。
“她家小娘子是谁啊?”雨轻不觉好奇。
辛柱笑道:“是卫尉石大人最宠爱的绿珠,听闻绿珠姿容绝艳,擅吹笛,又善舞,只是许多人只闻其名,无缘得见。”
“原来是她。”雨轻皱眉笑了笑,金谷园的绿珠,那最令人津津乐道的千古一跳,岂能是凡品?
晴云轻漾,深深庭院,繁树遮蔽着曲径通幽之处,轻纱随风飘荡,廊下一只鹦鹉似乎看到熟人,开始学舌,“青珠来了,青珠来了!”
“红珠姐姐,你今日可好些了?”
只见一婀娜的身影现于窗下,她俏皮的伸出纤纤细指逗了逗那只鹦鹉,鹦鹉的翅膀扑棱扑棱的,随之拉扯着那根脚链,她莞尔一笑,然后提裙走进室内。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案边那把琵琶,红珠善弹琵琶,略通文墨,常常吟诵毛诗,书案上仍放着那本抄录的毛诗,清风吹来,纸张忽剌剌自动翻起。
袅袅的香气扑面而来,红珠赶忙抹掉眼泪,撩起幔帐走出来,一脸病容,长发只用一根绸带系着,缓缓说道:“青珠妹妹来了,鸢儿——”
这话还未说完,眼角的泪就又不自主的流淌下来,鸢儿是她的小婢,前几日因被叫去宴上斟酒,那客人却并未饮酒,主人便命侍卫将她拖出去砍杀了。
“红珠姐姐,”青珠不知如何劝她,只是皱眉问道:“那日究竟是哪个狠心的家伙害得鸢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