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辆牛车在左家门前停下,崔意先行下了车,覃思早就提着灯笼疾步走来,附耳低语几句,崔意点点头。
此时雨轻小心翼翼的下车来,雪花斜斜的洒落在狐氅上,她张开手心,淡淡的雪花落入掌心,旋即变化成水滴。
她睫毛微颤,抬眸笑道:“偏偏下雪了,想必李达径自返回驿站了。”
崔意淡淡说道:“外面冷得很,快些回屋去吧。”
“悦哥哥,今夜你还会抚琴吗?”
雨轻脸上的笑容天真可爱,转身走了几步,又略停住,回首笑道:“听着你的琴声入眠,感觉真好。”
青奴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雨轻跟在他身后,缓缓走进左宅,直到左宅大门关闭,崔意才转身走开。
寒冷的冬夜,风停了,雪却下得更大了,在这无风的雪夜里,左家的院落里万籁俱寂,只听见那绵绵密密的鹅毛大雪降落在地上的声音。
雨轻早已看到文澈离开前留下的字条,看来李达今日并未派人来,她侧身躺在榻上,室内的炭火微微泛着光亮,这时熟悉的琴声悠悠传来,伴着微微雪声,很是空灵。
她阖上双目,细想着与崔意这些日子的相处,他的冰冷孤傲有时候还带着一些纯真,大概他的心中也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和她一样,有太多事情需要自己寻找答案。
到了第二日清晨,雪便停了,雨轻用过早饭后,就在院子里散着步,心里想着关于李达的事情,也许这两天就会有结果了。
“雨轻小娘子,”青奴躬身回禀道:“道儒小郎君今日没有出门,我看到覃思正在收拾东西,好像他们快要离开临淄了。”
雨轻愕然,步履匆匆的走至隔壁宅院门前,还未敲门,就见覃思已经打开了大门,堆笑道:“我家小郎君说你来了,我还不信,没想到你真的就来了。”
“你们要走了吗?”雨轻弱弱的问道。
覃思点点头,回道:“我家小郎君准备后日便离开临淄,回清河——”
雨轻没等他说完,就走了进去,径自来到前厅。
只见崔意正在整理竹简,望见她的身影,嘴角勾起一抹柔和的笑意,问道:“你是来帮我收拾行李的吗?”
“那人还未寻到,案子也没结束,你就要走了。”
雨轻满眼不舍,站在厅门口,也不进去,却提高了声音,“既然要管,就该管到底,不然就不要管,这样算什么?”
崔意走到她面前,幽幽开口道:“依你所说,锁定范围,那人很难逃脱,除非有人先一步将他灭口,至于李达,若他真是琅琊王派来的人,那么把所有的案件串联起来,背后的阴谋又岂能是你可以探知的?”
“可......可是我不甘心......”雨轻的声音变得柔弱起来,垂下眼睑,“悦哥哥,你真的要走了吗?”
“嗯,不走难道还要一直赖在别人的园子里吗?”崔意讪讪一笑,转过身去,走回案边继续整理竹简。
雨轻抬首,也缓步跟了过去,坐在一旁,呆呆的望着那焦尾琴,恐怕过两日就听不到那悠扬悦耳的琴声了。
“雨轻,”崔意看着发呆的她,笑道:“待会陪着我去园子里赏雪吧,雪后竹林风景别致,作一幅画也是不错的。”
雨轻托着下巴,摇摇头,说道:“悦哥哥,曾经知世跟着张先生(张墨)学过几天的作画,我也凑过去学了一些,但总是画不好,不如待会悦哥哥亲自画一幅雪后竹林图,我也在旁瞻仰一下。”
崔意笑而不答,又整理了一会琴谱,便让小厮备好笔墨纸砚,与他们一同前往竹林去了。
竹林披上银装,甚是迷人,微风拂过,枝叶颤动,积雪簌簌落下,雨轻与崔意并肩走在林间小径上,身后留下一串串或深或浅的脚印。
“悦哥哥,你喜欢雪花吗?”雨轻停下步子,笑眼弯弯看着他。
崔意摇头,说道:“不喜,雪花虽美,但却转瞬即逝。”
“凡草木花多五出,雪花独六出。”
雨轻饶有兴致的讲道:“雪花又叫未央花,它没有结束也没有尽头,人道瑞雪兆丰年,冬雪其实就是代表着希望与未来,而且它飘落的每一个瞬间都是那么美好,难道悦哥哥不觉得吗?”
“雨轻,讲个故事给我听吧。”崔意凝视着她,笑了笑,“杜撰的也可以。”
雨轻抿唇微笑,想了一会,便开口道:“那就讲雪夜访戴的故事好了。”
“有个人居住在山阴,一次夜里下大雪,他从睡眠中醒来,打开窗户,命令仆人斟上酒。四处望去,一片洁白银亮,于是起身,慢步徘徊,吟诵着诗句。忽然间想到了自己的好友,好友远在曹娥江上游的剡县,即刻连夜乘小船前往......”
“经过一夜才到,到了好友家门前却又转身返回。有人问他为何这样,他便说:“我本来是乘着兴致前往,兴致已尽,自然返回,为何一定要见朋友呢?”你说他是不是潇洒率真之人?”
崔意浅浅笑道:“不过是个膏粱子弟所产生的无聊想法。”
“悦哥哥。”
雨轻走近他,发现竹枝上的积雪震颤着下落,洒在他的肩头,她便踮起脚尖,伸手拍了拍他肩上的雪花,然后抬眸笑道:“悦哥哥该去作画了吧。”
崔意薄薄的嘴唇微微上翘,那笑容温柔如流水,微微侧身,覃思已经在不远处的石桌上备好笔墨,侍立一旁。
雨轻从未见过他作画,心里很是期待,不自觉的加快了脚步,石路稍滑,脚下不稳,险些踉跄摔倒之时,却被他一手扶住,雨轻一脸赧然,小手仍旧抓着他的手臂。
崔意却并没有嗔怪她,今日好生奇怪,甚至还主动愿意聆听她讲故事,如此反常,雨轻真是有些不明白了。
当他走至桌前,面色平静的抚了抚纸张,拿起一杆毛笔,沾了少许的墨,略思忖一下,便开始在纸上作画。
雨轻就站在他身边,仔细观察着雪竹的画法。其实之前在陆府,她便画过一幅墨竹图。
雪竹的画法和画一般墨竹林的画法是相通的,只是有积雪的缘故,向上挺仰的竹叶不要太多,积雪应在竹林枝叶松散处。
在空白处的渲染要从整体着眼,竹间的皑皑白雪才能充分展现出来。
画雪竹渲染的墨色要懂得浓淡相宜,把握不好,无法衬托出雪景,竹子的意韵也很难呈现出来。
崔意画的雪竹偏简意,对于画中大墨白、小墨白,疏密聚散的节奏变化把控的很好,就像下棋一样,全局在胸。
“悦哥哥,你的这幅雪竹图画的真好。”雨轻拍手称赞,笑问:“不知是拜入哪位高师门下学的作画呢?”
崔意微笑不语,到收尾之时,他偏头问道:“题上一首诗如何?”
“雪压竹枝低,低下欲沾泥。一朝红日起,依旧与天齐。”雨轻忽然想起朱元璋这首《雪竹》,便吟诵出来。
崔意含笑点点头,用草书写下这四句诗,然后慢慢放下毛笔。
雨轻低首看着这幅画,笑意浓浓,娇声问道:“悦哥哥,这幅雪竹图是送与我的吗?”
“你若喜欢,就拿去吧。”崔意道,负手走到一旁。
雨轻移动着脚下的步子,趴在桌前欣赏着画作,粉唇轻抿,灵动明亮的眸子缓慢游动着,白皙纤细的手指时不时抚摩着微冷的面颊。
崔意接过覃思送来的暖手炉,递给她。
眼前的少女活泼美丽,宛若翩飞的彩蝶一般,围着石桌转了好几圈,最后摇了摇头,无奈的冒出一句,“如果有录音笔就好了。”
“录音笔?”崔意微怔。
雨轻抱着暖手炉,走到他跟前,笑道:“有了录音笔,就可以把悦哥哥抚奏的琴声录下来了,什么时候想听,就可以拿出来一遍又一遍的播放了。”
崔意闻言,突然伸手抚住她的额头,蹙眉问道:“又在胡言乱语了,难道上次的风寒还未痊愈?”
雨轻不禁咯咯笑起来,扬起稚气的小脸,说道:“悦哥哥,真的是有的,我不骗你,只不过现在还没有发明而已。”
“越说越离谱了。”
崔意朝前面走去,雨轻也跟了过去,与他并肩走在一起,口中仍在讲解着可以记录声音的那种机器,崔意也不忍心再次浇灭她的热情,只能在旁默默聆听着。
另一边在章丘县城内的一家食肆门前,两匹马一前一后而来,前面的人一袭白袍,翻身下马,然后拂了拂衣袖,回头吩咐道:“阿九,这几天连着赶路,也没好好喂马,你先牵去马厩给它们喂些草料。”
说话的少年正是郗遐,望着阿九牵着这两匹马缓缓离去,他便快步走进食肆里。
在这间不大的食肆里坐着几桌客人,靠窗的位置已经有人占了,郗遐眼里闪过一丝凌厉的光,随意寻了一处空位就撩袍坐下。
他唤来小二,点了一些酒菜,然后单手支颐望着那个临窗而坐的深赭色衣袍的男人,心中喃喃自语:“跟了这一路,倒是没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