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卫青大人指派的校尉参军被数名军士护送到终南大营,之前新官上任,有骑马的,有坐轿的,这位参军更加标新立异,竟是乘囚车款款而来。
霍去病却如获至宝,他不仅盛装出迎以礼相待,还亲手将这位参军接出牢笼,陪着沐浴更衣,并特意命人置备了薄酒,为他接风洗尘。
在迎接新任校尉参军的晚宴上,来笑我多喝了几杯酒。当他同众人举杯向刚和衣而出的新参军遥祝时,酒杯差点惊掉到地上,半梦半醒之际从心底长叹了一句,公子啊……可见石阶已布满台霜?
主座侧席,羽扇白衣者,正是心心念念的雁公子。
是夜,喧嚣的军营渐渐趋于平静,来笑我等几人悄悄邀上雁公子来帐中叙话,炉中的炭火烧得正旺,热水盆里还烫了一壶酒,时而滋滋作响,照火的可汗百无聊赖的敲打着几颗山核桃,咔咔之声不绝于耳。
时光匆匆如白驹过隙,自上次风月亭一别不觉已积年有余,雁公子虽风采依旧,眉宇之间却多了一丝沧桑与忧郁,全然不像初见时那般神采飞扬。半杯苦酒下肚,雁公子才将这些年的遭遇娓娓道来。
马邑事败之后,大行令王恢因临阵怯敌被判下狱,不久畏罪自尽。聂壹、雁霁等人因统筹不力均受牵连,境况凄凉。张骞回朝后积极打听聂、雁二人下落,设法多方营救,并与卫青将军联名担保,才得获准以充军之名戴罪立功。
那卫青见雁霁颇有几分韬略,又熟知西北风物,本想留在身边为己所用,又念及外甥霍去病年少轻狂,虑事不周,才将雁霁以校尉参军名义借调至此。
来笑我一声叹息道,当初马邑奇谋听起来近乎天衣无缝,怎么就走漏了风声?
雁公子答道,这本来就是一招险棋,很考验细节处理。你就拿调兵来说,这不是一两千人的小打小闹,而是牵涉三十万大军的集团军协同作战,想要完全封闭消息几乎没可能。不过因为得到天子的暗中支持,已经尽力做到波澜不惊。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王恢将军为了封锁消息对马邑方圆百里内实施了坚壁清野,发现情形不对的牧民害怕卷入战争而提前遁逃,让军臣单于看出了马脚。不过话又说回来,敌营中有中行说这样的战略大师,想要智取确实很困难。
这事过去没多久,大概是元光六年,天子起四路军远征大漠,兵马未动时中行说就得到了消息,提前进行了针对性战略部署,他将右翼军并入左贤王部,致使我军公孙贺部全线扑空;又命左贤王率左右两大主力军在代郡阻击公孙敖部,杀得公孙敖丢盔弃甲;他与军臣单于亲率匈奴主力数十万铁骑,在雁门郡外伏击李广部,致使李将军全军覆没。
不过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中行说本以为卫青将军初征,或按兵不动,或左右驰援,均不会构成威胁。不料卫将军兵行险着,千里奔袭抄了龙城老巢,虽斩获不多,但对匈奴震慑极大,军臣单于不久即在忧愤中郁郁而终。继位者於单太子刚愎自用,桀骜不驯,甚至一度想追究中行说失龙城之过,反被中行说联合左谷蠡王伊稚斜夺了大权,於单太子被废。现在的匈奴,俨然已是中行说的天下。天子欲对匈奴用兵,中行说不除,始终是心腹大患。
稍顿片刻,雁公子继续对来笑我言道,风月亭一别后,我被扣在了小月氏王宫,未能及时赴约,想必是给小友带来诸多麻烦,实在过意不去。
不过虽然我身陷囹吾,却仍有门客为我奔走,还是打探出一些消息。你们追查的那三人乃是裔武人高不识,其妻妙瞬夫人,以及其女婴元。裔武人是匈奴族比较神秘的一支,世代以掌管祭祀、占卜为主,而高不识可能属于裔武人中的摘星手家族,祖上曾帮助冒顿单于在大月氏盗马逃生,据传万军丛中探囊取物胜似闲庭信步,十分了得。高不识曾将一卷《不可思议解脱经变》献与军臣单于,后只身远赴大月氏,从此杳无音信。军臣死后此画卷下落不明,极有可能在伊稚斜单于亦或是中行说手中。
来笑我倒吸一口凉气,言道,若是高不识跑遍西域,把偷来的二十四画这么一卷卷散落诸国,我等就是跟着张骞大人再通西域二十趟,也未必能尽数追回啊,这下麻烦大了。
小林在旁言道,既然我们已经查到了对手的动向,再顺藤摸瓜早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另外,听来笑我提及雁公子对二十四画的来历有所耳闻,可否详细告知?
雁公子道,我也只是略知一二,毕竟年代久远。年少时曾被送进山中拜隐居高人学习绘画,闲暇时也常于山林之间游荡,在一隐蔽山洞内曾偶遇一癫狂番僧,常以石块在洞中岩壁上雕刻难解字符,且口中念念有词,时而梵文,时而胡语,不知所云。我见他衣不遮体,食不果腹,一时于心不忍,自此后每隔十天半月就过去周济一次。
记得是隆冬某日雪后,我实在放心不下,又攀爬至洞中去看那番僧,发现已是人去楼空,却在雪地里划了四行小字,仿佛是特意留给我看的,写的是,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二十四画,古今飞升。我才明白他一直都会汉字,却留了满山洞看不懂的天书给我。
直至后来遇见来笑我小友,向我提及此事,方才联想到或是与番僧天书有关,只是你们所谓的经变……却并非当世所有,所以这其中的厉害,我也无从知晓。
众人陷入沉思,小林追问道,公子早年在何处学艺?拜何人门下?
雁公子竟沉吟不语,良久才道,拜师时曾有言在先,为尊者讳,不可说。为今之计,众多谜团皆系于高不识一人,霍将军曾向我一展胸襟,豪言五年之内打下漠南、河西、漠北,我等只宜追随霍将军重返河西,才好相机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