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雪，已经默默地下了一天一夜。金陵，楚国最繁华富庶的城市，它是楚的都城。然而在这样繁华的地方，在这灯火璀璨的人间，阑珊之处，正有孑孑一人，孤独而落寞地望着她的不夜城，望着这城中落雪。
偌大的宫殿有些清冷，她推开窗户趴在窗台上，一只手托着腮歪头看向外面。世界安静极了，雪簌簌地下着却没有招惹半点声响，似乎是害怕惊扰了繁华尘世里睡梦中的人。忽然，一阵疾风吹过，将几团雪花攒簇在一起，吹落了她满肩。她抬手拂去肩头上的雪，所触之处，一股寒凉顺着指尖直抵心房，而那些尘封在风雪之中的回忆也涌入脑海。
她叫慕容雪，是楚国的公主。据说，她的母亲曾一朝得宠，然而不知为什么不久又被囚入寒宫，而她正是在寒宫中出生的。其母已病逝，她独自在这寒宫中生活了十七年。寒宫的生活孤独而平淡，她常常想如果自己不是公主该有多好啊，她真想离这尘世近一些，再近一些。
景丽三年，元夕。
慕容雪吃了一碗热乎乎的汤圆，对着侍女云娇嘱咐了几句，便急匆匆地从寒宫的后门溜了出去，其行动之迅速，让几个小的连滚带爬，拉都拉不住。急得云娇直跺脚，“殿下，披风！”
慕容雪虽然不能在金碧辉煌的皇宫“登堂入室”，却可以自如地往返民间。原因之一是得益于寒宫的地理位置，它地处皇宫西北角，几乎没有侍卫被安排到这里巡逻，而它的墙外，只有一条窄窄的护城河，她所向往的民间，似乎近在咫尺。另外，慕容雪虽然不得宠，但奇怪的是，她的父王从小便派了很多先生教她琴棋书画，甚至武功。她自幼好学，尤其是轻功学得好，还有一项技能也是常人所不能及的，所以这皇宫外的护城河也根本拦不住她。
此夜，恰好又值元夕，宫门外的侍卫早就偷懒去了，谁还管他宫里所囚何人？因为，所有人都认为，这位有名无实的公主不会逃，更无处逃。
“银魄含情守天涯?，火树丛丛照万家?。素娥雪兔仙宫酒?，锦饼香果人间花。”
蛾儿雪柳，宝马雕车，箫鼓声声，鱼龙歌舞，这金陵的夜竟热闹得不似人间。慕容雪沉醉在这喧闹而繁华的光影中，不知不觉中夜色已深，不一会儿就稀稀落落地飘起雪来。
喧嚣逐渐归于平静，路上的行人也渐渐稀疏，然而慕容雪仍然流连忘返，也许在他人眼中，别人都已踏上归途，只有她迷途未返。其实，她有的时候也不太懂，不懂为何如此贪恋这凡尘俗世，人间烟火。
慕容雪独自一人落寞地走在空荡的街市上，幸好还有人们留下的花灯相伴。看着一盏盏花灯渐渐燃尽，她回味着那些转瞬即逝的繁华，因欢闹与寂寞交换得如此匆忙而叹息连连。她抬手去逢迎那些飘落的雪花，有几片雪花却不能领会其中情意，而是固执地撞落进一只花灯里，霎时，雪也融了，灯也灭了。她望着那灯，那雪，出了神，也在这雪夜里迷失了自己，迷失在这熟悉而又陌生的街市，不知何处是归路。
出来的匆忙，身上的衣衫单薄了些，渐渐感觉到冷了，她抱住自己，默默地在街上寻找回去的路。雪寂寂地飘着，“它也很孤独吗？”慕容雪在心里发问，而这一问，似乎是捅破了正包裹着心中情绪的最后一层薄纸，那一直被刻意掩藏在深处的寒意立即扩散出来，瞬间蔓延至全身，这让她感到越发的冷了。“还有多长的路要走啊？”她在心里嘀咕。
恍惚中，“姑娘，为何孤身一人？”
慕容雪转身寻声看去，数步之外，有一笼灯火，灯影迷离，却在厚厚的积雪上悄悄地晕染开一条路，但是，冥冥中她已被告知，那是歧路，不是归途！
雪羽翩然飞舞，有一个人正挑着油彩斑斓的灯笼迎着她走来，她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人模样，那人便已来至她身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周围稀疏的光，慕容雪站在这样一片阴影中，更加地不安。“你是谁？为何拦我去路？”
那人立即退了半步，说到：“冒犯到姑娘了。”语气中有些歉意。
慕容雪这才能看向那人，抬眸看去的一瞬，恰似一簇烟火撞落星辰，他在她的眸中短暂地绚烂，又悄悄地黯淡。一瞬间的惊艳，一刹那的失神，仅此而已。
“在下其实…已经跟了姑娘一路了。”
“什么？”
“姑娘不必惊慌，我不是坏人，只是于心不忍，姑娘一个弱女子，又独自行路，而且，我觉得你应该很冷…”这人浅笑宴宴，长身岩岩，看上去确实不像歹人。
“没关系，我很快便到家了。”
“如此更好。”说着，他将手中的灯笼交于慕容雪，然后解下自己的锦缎貂裘，为慕容雪披上。立即向后退开几步，笑着说：“如此，本…在下便安心了。姑娘早些回家吧，天色不早了，你一个人真的不安全。”
一股暖意袭上心头，慕容雪站在原地，一时间手足无措，她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人，也好像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说来也可笑，她与此人素昧平生，却从他处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
“这是为什么？”慕容雪问他，也问自己，语气柔和下来，非常不解，“公子，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与公子素昧平生。”
这人笑笑，“其实，我今天路过此地，驻足赏灯，热闹散了本要回去，却见阑珊处一人，也就是姑娘你，独自在这雪夜中行走，一度误认作九天仙女落入凡尘，才一路跟了来，后来就渐渐察觉出姑娘其实就是个凡人女子罢了。”
慕容雪被他这番话逗笑了，回他，“盛情难却，那就谢过了，虽是萍水相逢，但是我也不能白白接受公子的馈赠。”她从腰间解下一枚紫珠玉佩，说到：“我出来得急，没带银子，唯有以此物相赠了，也算还了公子一个人情。”她边将玉佩交于此人手中，边说道：“山水有相逢，再会。”正转身欲走，又被他叫住。
“姑娘，在下还想知晓姑娘的芳名。”
慕容雪不好推脱，看一眼飞雪，回他：“飞絮随风去，玉蝶慕月来。”说完匆匆离开。
身后，那人喊到：“姑娘，你也不问问我叫什么？”
她仿佛听到那人自报了姓名，却还是没有听清楚。
漫天的白雪涌入人间，把那些黑的白的都融为一色，让人再难看清此间的界线，唯有那一角回忆随着窗外矮墙旁的红梅，悄然盛开着，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不日后，她就要以一个新的身份，踏上去往另外一个国度的旅途，有些事她要忘记，有些事她必须记得。需要忘了的，比如这座好像和她没有太多关系的王宫。比如她本应享受万千荣华的公主身份。再比如，她的母亲。需要记得的，她此行的任务，她的使命。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始至终她的父王都不愿见她一面。她嘲笑自己，没有期待就不要期待了，如此也好，没有父子，只有君臣。
长安，雪夜。
天地间干净的如同一张刚展开的白纸，莹莹的月色铺在这白纸上，泛起一片旖旎的波纹，缓缓地向远方延伸着。
他刚从宴席上脱了身，好像醉了，一身的酒气，踉踉跄跄地走着。腰间的环佩随着他混乱的步伐，叮咚作响，反衬得这夜更加寂静了。他方才还借着这酒劲儿在席间言语不端，大放厥词，倒也没人与他计较。众人皆知，他平素里一直都是这么个吊儿郎当的德行。谁知，众人的纵容却使他越发的狂傲。最终，在玉山将崩之际，他还是被赶了出来。
他叫陈子卿，是陈国最有名的一位王爷，也是长安人口中的浪荡子弟，眼中的轻薄公子。
醉酒之后，陈子卿也不回府，而是取道城南，寻至一通幽曲径，直接奔向那梅花雪月的三清观，投奔那道士——王春度去了。他推开那处虚掩的柴扉，王春度正在煮茶，见他跌跌撞撞地进来，似乎早有预料一般，也不慌不忙，对他道：“王爷来的正好，这是我年前云游南楚时带回来的碎琼，正煮了，待君品尝一二。”
两人喝过几盅茶后，王春度摆好了棋盘，邀陈子卿对弈。“王爷这酒也解了，咱们先杀上一盘，也让我为你开解开解。”
棋盘上杀得正酣，案上的青油灯突然噗呲一声爆了，弹出点点火星。王春度用剪刀剪去一截灯芯，把油灯挑得更亮一些，这才看向陈子卿，见他举棋未定，趁机问到：“不知在王爷眼里，这世间的人与事，是不是非黑即白？”
陈子卿听他所言，落下一子，然后释然地笑笑，回应他，“自然不是，这棋盘之上虽然只有黑白两色，可这拿棋的手啊，就不知道是意欲何为了。”
王春度笑了笑，不再言语，只是待一盘棋落定之后，才追问，“王爷自认是黑是白呢？”
陈子卿一愣，用棋子轻轻敲打着棋盘，突然讥笑了几声，“我呀，自然是黑的不能再黑了。”
忽然，松枝间栖息着的鸦雀似乎被什么惊到了，扑扑棱棱地在空中掠过，也在蓬窗上留下了几道暗影。王春度看向那几道转瞬即逝的暗影，打趣着说：“王爷该回了，你的小侍卫寻你来了。”
陈子卿眉头微蹙，“这个顾明舒，素日也跟的太紧了些。”
王春度继续笑话他，“依我来看啊，这小侍卫委实是担心你的安危，毕竟你现如今就如同那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你所到之处，都是危机四伏，险象环生，不得不妨。王某别的不求，只求王爷大恩，别让那小侍卫误伤了我。”
陈子卿自嘲，“道长所言极是，我现在啊，确实是人人喊打。”
王春度又低声说到，“想曾经，文君子建皆不及卿之才情，奈何你这好名声全败在了红颜身上，要不说这红颜祸水呢。话说回来，我早已算尽你一生的姻缘，你命格跌宕，烂桃花又太多，这不，每逢飞黄腾达之际，就是功亏一篑。吾劝君余生离女人远一些吧，最好随了我出家修行去。”
陈子卿听他此言，慌忙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姻缘二字，我自然心中有数，就不劳王道长费心了。我本贪恋红尘，自食其果，全是活该。”
王春度叹了口气，笑他，“是说你多情好呢，还是说你太痴好呢？罢了，罢了。”
陈子卿本不该如此的。他也曾谦恭守礼。他少小便有才情，再加上他有一副生得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相貌，使得人们对他评价颇高。那时，众人皆赞美他惊才绝艳，满腹经纶，他也确实能出口成章，下笔有神。在他最辉煌的时期，曾一度创造了“东陌看花动长安”的盛景，而今，仍能从陈国各路野史里找得到相关的描述。
但是，这只是短暂的一段荣耀岁月，捧得越高，摔得越狠，很快，他就因为一些风流韵事，被人们冠上了纨绔子弟，风流成性的名头。之后，市井坊间又在他的几桩风流韵事里不断的添油加醋，传的神乎其神，他的人品受到越来越多民众的质疑，口碑急转直下。令人更加诧异的是，他也不借此机会修善品行，韬光养晦，而是不知悔改地整日流连在那些瓦肆勾栏，烟雨花巷。既然他自甘堕落，那就是不怕声名狼藉，遭人唾弃。
舆论可畏，虽然他仍旧是个王爷，但是在皇室的地位已大不如前。宠爱他的先王已逝，他的皇帝哥哥也自小看不上他，这些原因致使他在陈氏权贵中寸步难行，处境艰难。
猩红的月色透过疏密间杂的红梅树枝，斑驳在他的锦袍玉带上，把他的衣袍割得一块一块的。那衣袍上的斑驳暗影又像是一张网，把他死死的困在里面。夜空中的月色变了又变，狡黠得就如同一张阴晴不定的脸，让人猜不透它在算计着什么。
从三清观回来后，陈子卿就一直伫立在这庭院中的红梅下赏雪。侍卫顾明舒取来一件锦裘为他披上，轻声问他，“爷，夜深了，早些回寝歇息吧。”陈子卿点点头，“你先回吧，不用陪我，我一会儿就回去了。”
顾明舒恭顺地退了下去。陈子卿信手拈了一朵红梅，梅瓣似血，他将它放在鼻翼旁轻嗅，冥思片刻，突然苦笑道，“天地万物皆有玲珑之心，然知梅者唯白雪。”
忽然，满树的红梅白雪簌簌而落，霎时将他掩埋其间。好一会儿，他才勉强睁开眼睛，却发觉红尘朦胧，已不知身处何方？寻觅之中，他发现不远处有一红衣女子，待走近后才看清楚，那是身着了凤冠霞帔的一位待嫁新娘。那新娘背向他，低着头，传出似有若无的啜泣声。
一种莫名的，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吸引着他靠近她。陈子卿柔声唤她，“姑娘！你怎么了？”
那红衣女子转过身来。若惊鸿照影，陈子卿心中蝉翼微动，欣喜地说到：“是你！”女子不言，仍旧默默拭泪。陈子卿不待细想，就将这女子拥入怀中，满心期待地问，“嫁与我可好？”
谁料，他怀中的佳人止住了哭泣声，却传出了冷冷的语调，“我可是你的皇嫂啊！”
恰似霹雳惊雷，陈子卿如梦初醒，这才看清楚，那女子身上穿的不是嫁衣，而是丧服，那衣服上刺目的红色是鲜血染成的。再看，那些鲜血正从她的衣服上浮起，迅速凝集成一把锋利无比的刀，直直地刺向他的心脏。陈子卿从梦中惊醒，这个噩梦，总是出现在那些月色诡谲的夜里。他脸色惨白，手脚冰凉，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胸中更是如同巨石崩塌一般，被压得喘不过气。
“朝晖遍洒人间路，暮云残卷天上霞?。日落缘尽莫思量，月映枕畔遍霜华?。
山头白雾隐青松，篱下流萤绣飞花?。曾诺心若池边石，无奈情随镜中沙。”
他失落，伤怀，恐惧，气愤，百感交集。然而，充斥在他心中最盛的一种情绪是愧疚。梦中的女子他认得，更不会忘记，就算她一直折磨他，摧残他，他也心甘情愿，因为是他欠她的，是他害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