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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6 忘川

流霞的头发长长地拖曳于地,足有五尺长,乌黑如缎,幽幽透出青黑的光泽。流霞是庆安王的宠姬,在十二位姬妾中最得宠。某日,庆安王自远方将一名少女接回王府,少女同样有一头极为美丽的青丝,而且长得也极其精致美丽。庆安王唤少女为灿夜姬,意指少女的美貌使得黑暗的夜空光灿无比,并立其为正妃。自此,其他十数位姬妾尽数失宠,时间久了便被卖于其他贵族,而流霞则被赠给了护国大将军。从护国大将军口中,她得知,从十年前庆安王就喜欢上了才满八岁的灿夜姬。为了得到出生于官宦大族的女孩,他不择手段谋害灿夜姬一族,随后瞒着不懂世事的灿夜姬以恩人的姿态收养她,娶她为妃。流霞之所以得宠,也是因为她在十二位姬妾中与灿夜姬最相像。虽然知道了庆安王的真心,但流霞仍对其念念不忘,怨恨着庆安王的无情又深深爱着他,终于郁郁而终。恨着将她真心弃之如芥的庆安王,且嫉妒灿夜姬得到眷宠,临死的流霞将满腔怨念施法缠于自己的发丝之上,然后命人将其一头青丝扎成束剪下埋于夹竹桃下,七七四十九天后化成厉鬼。她夜夜侵入灿夜姬梦中,逼其想起幼时的一切,使其发现自己的丈夫便是灭其一族的残忍真凶。最后,受不了良心折磨的灿夜姬在与庆安王欢爱时用庆安王最爱的长长发丝将其勒死,随即又勒死了自己殉情。

“欲望是很可怕的东西,爱也是很可怕的情感,然而当两者融成一体再经过扭曲,就会产生更可怕的怪物——嫉妒。青丝三千为君留,情断丝缠,生死不止,如此轮回报应!早知,他便不要她了,而她也不会爱上他。”

——夜奇《缠》

“听好,这是第一个谜题。有什么你是见到了不想买,买了不想用,用了不知道?打一物品。”出谜者竖起一根手指,乐呵呵地问。

“这种东西,我可不在行。”无我一闪身,来到同伴身边,在其耳边低语两句。

“怎么样?第一个你们就回答不出来了?”

“放心吧,虽然我对猜谜不在行,但我的同伴可是能手。”放弃似的走到出谜者身后的墙角落,无我一副旁观的姿态。

“是吗?如何啊,男人,你要想多久才会想到谜底呢?有什么是你看了不想买,买了不想用,用了不知道?”心理方面占据上风的出谜者刺激猜谜的人。

“谜底……”柳夜奇不慌不忙地竖起右手食指,“第一个迷底是棺材。”

笑容隐去,谜门大吃一惊,看人类又竖起中指。

“第二个谜底——寿衣。”

“第三个,墓碑。”他又竖起无名指,“还要我说出第四、第五、第六个谜底吗?这样拙劣又漏洞百出的谜面,幼儿园的小孩子都能猜出来。”

得意的表情被无情剥落,谜门老者的脸竟开始扭曲,连同躯体一起产生变化。眨眼之间,站在两人面前的不再是长须白发白眉的老头,而是戴黑框眼镜,捧一本谜集,看似多少有些书呆气的学者。

“的确,第一个谜题是过于简单了,那么给你猜第二个吧。”变化成学者模样的谜门装模做样地翻阅手里的书本,“啊……有了,就这个谜题。会走没有腿,会吃没有嘴,过河没有水,死了没有鬼,同样打一物品。”

微蹙眉,猜谜者有些为难地侧头思索。

“如何?刚刚只是开始,就算你答出前面五题,最后一题答不上来也是枉然。”谜门再度得意。

“象棋,肯定是象棋。”

“啊!”柳夜奇才道出正确的答案,谜门就怪叫着捧住脑袋。学者的身形也随即消失,伴随着下一个谜题出现的是一位十七八岁的短发美少女。及膝的蓝边白色网球裙下露出一双匀称美腿,少女一手拿网球拍,一手拿网球,散发出青春可爱的气息。

“不会每次都这么顺利的,人,你听好,这是第三题了。”顶着一张让人类看了为之倾倒的美丽脸蛋,说出的话语却无法叫人感到舒服。对有点心急的谜门,柳夜奇耸耸肩。

“是先有男生还是先有女生?”

已经根本算不上是正规谜语的谜题……柳夜奇心里冷笑,对方显然已经想要耍赖皮了。

“女生……”不等猜谜者把话说完,谜门就忍不住眉飞色舞,故意逗他的柳夜奇立刻改变口风,“当然是不可能的,绝对是先有男生才对,因为大家都称男生为先生。”

清楚对方的故意,却又无法恼羞成怒,圣兽此次并没有立刻变化形体,气坏的他咬牙切齿地问:“人,告诉我你们的名字,为何要闯鬼府?”

“无我。”一边清闲的人替另一人回答问题,弯弯的眉勾出销魂的姿态,笑得有些邪气。

“鬼怪师……”以少女的娇悄模样掩嘴以示自己吃惊,谜门此次一个旋转便变幻为第四种人形,“可恶,又是鬼怪师!上次是君家的鬼怪君君安,这次竟然换成了无我,真是可恶至极!”

白皙端正的脸,俊秀的五官透着一股斯文的知性,削瘦的肩和身材突显少年十五六岁时特有的忧悒气质。手里拿支笔,沉思状的少年牵出猜谜者熟悉的记忆。

竟然变幻成自己十五岁时的模样……为眼前看到的幻影倒抽一口气,柳夜奇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

“你笑什么?”见他不但不惊惧,反而微笑以对,谜门奇怪地问。

“笑你在明知自己输定的情况下还试图以心理战术挽救败局。”

“哼!少胡说。你听好,接下来这个谜题是这样的……”少年以笔在沙地上写出“悔棋”两个字,“秋千格,打一围棋术语。”

维持人形的生魂以其固有的姿势拨开前额有些长的流海,薄唇挽起一道不屑的优美弧度,他快步走到谜门面前。一言不发,一转身,他走回原来的站立的地方,随后重复地来回又走一遍。嘴角的微笑静静地盛开,衬着那疲累的知性五官,一时让见者移不开视线。

出谜者酷似猜谜者少年时的容貌一下子变得颓丧,似万分痛苦地大喊道:“说出你的谜底,说出来啊!”

“走重。”

愤怒的容颜在谜底脱口而出的同时如敷一层腊。风静了,然而白色的沙卷得半天高,迷蒙了人类的眼。等沙尘归于起始的平和时,已不见十年前的自己,而是手中抓着棒状玩具爬行于地的婴孩。婴孩嘴里含着奶嘴,瞪着大大的乌黑眼珠好奇地盯着他。

“说第五个谜语吧。”柳夜奇蹲下身子。

“一片土地都是草,打一植物。”婴孩的谜门牙牙学语口齿不清,奶嘴掉落沙地,被沙地立刻吞噬。

第五次,顺利猜出前面几道谜题的人犹豫了。发现他似陷入思维的困境,不擅长思考的无我不由得也跟着认真地猜起谜底。

“一片都是草的土地啊,那不是没有树也没有花吗?该是什么植物呢?不会就是草的一种吧?”

“蠢物,怎么可能在谜面里就出现谜底。”婴孩做出一个鄙视的表情。

“梅花。”柳夜奇所说的植物名称立刻让谜门跌入深渊,“都是草的地,自然是没(梅)花。”

后半句的解释显然是说给仍想不通的鬼怪师听,一连输五局的圣兽“哇哇哇”大哭起来,哭得让闯入者掩耳皱眉。

“无我,无我……”

越来越大的哭喊声,白色的沙又再卷起,沙卷的漩涡不停旋转,席卷走近处的如山沙堆。于是没有自然五行元素的空间产生了风,风沙袭向没有实体的人们。两人皆没有逃避躲闪的意思,衣衫皱褶纹丝不动,幻象于是在逼近无惧者的鼻尖时自空中消匿。

“无我!”第六次出现在两人眼前的谜门变成一个剑客,手提长剑横于胸前,一身铠钾金光闪闪,横眉怒目气势非凡。

“这是最后一个问题,如果你照样回答出,我就放你们进入黄泉鬼府。”

“请说。”

“在地狱的断头台看到的是什么?打一成语。”剑客一步一步逼向柳夜奇,浓郁的杀戮意味。

一步也不退让,他甚至向前踏前一步,笑意淡淡。

“鬼头鬼脑,在地狱的断头台看到的只能是鬼头鬼脑。”

“哈哈哈哈……”剑客仰天大笑,“好!没想到你们竟然也全部猜出来了。可惜的是,无论如何,身为圣兽的我绝不可能放你们过关……”

出鞘的剑闪着寒光,映出剑客噬血的脸。绝不是幻象,没有多余的花哨动作,剑以无法形容的速度、力量眨眼间刺向人类的胸口。

不具真正的肉身,不应感受到的杀气寒意扑面而来。突然间明白那柄剑其实是打散人类魂魄的神器,想逃却为时太晚。距胸前毫丝之差,剑硬生生地停住,剑尖被两根颀长美丽的手指死死夹住。

“松手!”奇袭未得胜的谜门怒发冲冠,脸色似被烟熏般发黑。

“为什么松手?让你把他的生魂消灭,再杀我吗?”可爱地微笑,无我微用力,剑便一断为二,剑尖翻转落地但未像先前的奶嘴一样沉入沙地。

“谜门,早料到输了的你会耍赖,所以我才会一直站在你背后监视。”

“你们想怎么样?鬼怪师,我是不会放你们通过的,你们也拿我没办法吧。”并没有扔掉手里的断剑剑柄,言而无信的谜门干脆无赖到底。

轻笑一声,无我捡起地上的剑尖,抬眼凝望谜门并举起手中的东西。

“吾以操控众生之能,求得此撬开鬼府之门的钥匙!”

“怎么……”握不住,谜门手中的断剑感应到咒念一阵颤动,瞬间飞至无我的另一只手中。断剑及剑尖便于一瞬契合,衔接无缝,似根本不曾被折断。

“从刚才起我就在奇怪,老者的蛇杖、学者的谜集、少女的网球拍、少年的钢笔、婴孩的玩具,为何这些非必要的道具一定要出现。在剑刺向他身体的时候,我才明白,这些道具存在的理由。并不是为了使你变幻的人类影像更鲜明,而是因为你不得不把片刻也不许离开身体的重要东西变成叫我们能忽视的道具。”挥挥手里的剑,无我不理呆立的谜门,大步走向挡住去路的大墙。

“你们……”几乎要哭出来的模样,被识破的谜门可怜兮兮地望向站于其身边的监视者,“你们突破了那结界又能怎么样呢?孟婆可没我这么好对付。”

“进入黄泉会再遇到何事,我可是非常感兴趣呢。”向来对鬼怪世界充满向往的小说家轻轻一笑,见同伴用那柄剑切开结界之墙,他便优雅地朝满盘皆输的守门者一点头,走向被打开的结界。

“真不赖啊,竟然能猜出全部的谜题。”无我笑看他。

“啊,我可是以卖字为生的人,如果什么都不知道的话是写不出东西来的。”他愉悦道,很高兴自己能帮上无我的忙,不像以前总是添麻烦。

“解释一下第四个谜语吧,秋千格是什么东西?为何谜底是走重?”

“秋千格是传统谜语中的一种普通谜底格式,谜底限定两字,两字颠倒以扣谜面的意思。走重倒过来是重走,这样就扣合了‘悔棋’这一谜面。”

“还挺有趣的嘛。”

……

眼见两人的身影即将被墙形的结界掩去,独留于白色沙漠的谜门顿时醒悟,焦急地祈求道:“既然你们已经破了结界,就把那柄剑还给我啊!”

似听到,或者又没听到,结界合拢,便不见了入侵者的身形。

“呀呀呀,真是糟糕哪,谜门,这好像是第二次喽,鬼王多半会气得发狂。”无尽的白光中闪现两个穿黑白袍的影,说话的白袍者手持银镰,黑袍者则腰挂一柄黑剑。

“啊,黑白无常……”失职的圣兽怪叫,“你们明明躲在暗处一直看着,为什么不帮忙?”

“因为守门是你圣兽的事,和我们无关,而且……”同上次一模一样的回答,白无常吃吃地笑了起来,“不是很有趣吗?继鬼怪君君安和万年修行的狐妖之后,还有一个鬼怪师无我。她和那个人类为什么要进黄泉鬼府呢?好想知道。”

“跟去看看就知道了。”黑无常以呆板的表情回答。

“你们……”不等谜门破口大骂,并肩的黑白两身影融进结界。抬头望白得透明的天空,回顾周遭将自己遗留的白之沙海,失败者怒极反笑。长长的笑声,镌刻于这生死相交的空间,震得那光之死亡通道内的灵魂一阵摇晃。

“虽然现在是你赢了,但结果尚不知呢,君安,无我!”

结界形成的意念通道,不知通向何处。和方才的墙一样,仰头看不见上方的天花板,罩在他们上空的似乎是另一个相连的黑暗空间。通道两边悬浮于肩膀高处的蜡烛自动点亮,淡淡的辉晕,使人无法分别出真实或虚幻。身后与身前一样,全是延伸至不知何处的暗色道路,惟见点点烛光的昏暗。

“感觉似乎进了另一个结界。”柳夜奇已觉疲累,慢慢向前移行,“你手里的那个玩意不会有错吧?”

进入结界后,从谜门手里抢夺到的剑瞬间自动变化成一块反射出淡然光晕的奇特玉璧,微透晶莹白色,两面饰纹相同,皆为以镂雕、浅浮雕、和粗细的阴线饰作而成,上部中心镂空“门禁”二字,字两侧各有一形态相异的螭龙,间饰流云纹,下部为圆壁形,两面以周凸弦纹将玉璧面划成两区,其中近壁外沿一区,以浅浮雕和阴线饰数组形式相同的螭龙纹;中间有一孔,近孔一区,满饰以有规律的谷纹。开孔处又缚有一根银链,似乎是为了便于悬挂。

“谁知道,但应该不会有错吧,既然谜门把它看得这么重要,应该有点用。”无我看看手里的东西,又看看黑暗的前方。

“早知道方才就应该先问问谜门怎么用。”往前走的人说着无意义的语句,推推鼻梁上的眼镜。

就在两人互不说话,默默行走到几近绝望时,前方的通道却出现刺目的光芒。有阴湿的风从光芒处吹进来,明明失去肉身之后就不该有知觉,但两人还是打个寒颤。

“好冷。”

“再冷也没关系,我们应该已经进入了真正意义上的黄泉。”

穿过在黑暗中迸散的光芒,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气势磅礴的大河。河水如墨汁般黝黑不见底,波涛汹涌,平坦的地势明明没有任何险川,却带出惊涛骇浪的景象。河的对面什么都没有,如方才的通道一样幽深黑暗。

“快看!”

先前看到的光之死亡通道的尽头似乎就在大河边,通道内的球形灵魂一个接一个滚出来,于落地的刹那显出人类临死前的形态。死魂们一个接着一个排成队,默不作声地等候在岸边。有一叶渡船浮于水面,掌舵划船的是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模糊高大身影。被渡到彼岸的死魂则如上船前一样,有序地一个接一个向前方的幽冥界走去。

“传说中的忘川和孟婆吗?”柳夜奇的兴致提到最高点,被鬼府的刺骨阴风吹散的发丝不受束缚地张舞起来,“现在我们该怎么做,找到那个人了吗?”

“事情好像有些不对劲。”目光迥迥地凝视那个撑船的黑袍身影,无我屏息静气,脸色凝重得可怕。

不会错的!那根琴弦上透出的气息的确与孟婆的气息同脉同源,可是又怎么可能?孟婆在这渡河应有数万年之久,怎么会同一个一千多年前的逃妾有关系?无我的眼睛眨呀眨的,眨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茫然……一段距离之外,等候着进入鬼府的每个死魂都拥有一样平板的脸,这更让鬼怪师迷茫。

渡船缓缓移向河中央,忘川掀起的怒涛对小舟毫无影响,渡船平稳地驶向河岸。掌舵的孟婆在船即将到达河中心时,用一个空碗舀满忘川的水,递给离他最近的死魂。死魂喝一口后,交给身旁的其他死魂,轮流依次,最后传给站在船尾身材较为瘦小的死魂。动作也和其他死魂一样迟缓,但双手捧着碗的它,动作有片刻停滞。似乎对人世生前还有强烈的欲望,他慢慢转头望向自己离岸的地方,目光迷离。

感应到什么,孟婆转头望向这边的河岸。仿佛不明白为何会有生魂站在岸边,他有瞬间的怔忡。划浆的黑色身影和未饮忘川水的死魂都

齐齐望向河岸边突然出现的生魂。

“生死有命,忘川之上,无有留恋。”像是在催促惟一一个不受命的死魂,又像在在警告岸边试图违背鬼府法则的生魂,被黑斗篷帽沿遮挡掉大部分五官的孟婆朗声道。声音被河风吹送得悠悠扬扬,但却无感情起伏且无从分辩男女。

死魂愣愣的,如受咒法迷惑,端起手里的碗喝了个一干二净,终于又多了一个对今生无由留恋的鬼。

“怎么办?”见无我受了盅惑似的发呆,柳夜奇情急之下问道。

的确是同一个人没错……从沉思中清醒的人朝河中央的黑袍身影大喊:“请问记不记得一个叫做云姬的女子?平王爵蔚若容的逃妾!”

“平王爵……蔚若容……”孟婆反复念叨烙印在心里的熟悉名字,随即喝问:“是谁?竟敢入此幽冥死界阻止死魂入鬼府。”

“鬼怪师无我。”她大方地报出自己的来历姓名,随后念一个咒,便乘风直扑向怒涛之上的小船。

“大胆!”孟婆手中的桨轻轻一击黑色水质的河面,河面瞬间竖起一道牢固的水墙。同时,岸边方才静静等待的成群死魂们突然张嘴露出尖牙,伸出自己的鬼爪疯了似的一个个越向半空袭击背对他们的人类。

“破!”一掌击出,黑墙水花四溅,娇小的身形翩然飘落至船尾。一挥手,击退身后的死魂们,再一矮腰躲过头顶横扫而至的船浆。

“无我,身为鬼怪师的人,为何竟违反生死的常规定律,携生魂来到此处?”虽问着话,孟婆手里的浆却丝毫不减咄咄逼人的气势,转眼间连扫带劈击出十多个招势。

了解袭击自己的桨并非普通的武器,而是可以将魂魄击得粉碎的神器,无我不及招架,惟有一一躲闪。

“愚蠢啊!凭你一个区区的人类,怎可改变既定的命运……水起!”孟婆一挥手中双浆跃到空中,受其控制,咆哮的汹涌波涛顿时掀起千丈大浪。失去舵手的渡船立刻被大浪打翻,众鬼魂一一落水。

“助我乘风破浪!”上空的风及时将念咒的鬼怪师托住,黑浪打过,浑身湿透的她无意间瞄见岸边站着的柳夜奇竟被那些死魂扔进了忘川。

“糟……”无我心急如焚地一一挡下孟婆的招式。

“鬼怪师,你的那个同伴已经掉入忘川,只要喝了忘川之水便会忘了为人的种种因由。早年我欠鬼怪君君安一个情,看在你们同属鬼怪师一族的份上,我放你一条生路,从哪里来回哪去吧。”斗篷的帽子滑落,露出一张没有五官的平面的肉色面具。

“不……”她的唇蠕动一下,眼一闭,眉一皱,毫不犹豫地跳进滚滚忘川水之中。

只要那个生魂叫柳夜奇,他就不可能忘记她,就算是喝了忘川的水也不可能……就算是要忘却生前的所有,但惟有她不能忘啊……如果他忘了她,那么今后的自己该是何等的寂寞与失落……

“害怕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了,害怕什么都没和你说就再也见不到你。梦梦,我找到了你,可是……已经不想再失去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会有这样的想法……不知道……”

脑海里想起他说过的话,此刻却是她最真实的心情写照。

“笨蛋!”

毫不犹豫地跃入忘川湍急的水流,她溅起的水花四散,有几滴溅上孟婆所戴的面具。无五官的面具如冰冷的表情,那几滴被溅到的河水成了黑色的泪滴,为无情的渡者镀上一层悲伤的色彩。

而就在此时,河岸上又出现了变化。银发金瞳的妖怪一脸焦急地出现,不断包围而上且永远打不死的死魂完全束缚住他的手脚。也不管跃入忘川之中的契约者听不听得见,他大叫。

“喂,本大人来了……你听到吗?等本大人解决了这些死魂,就救你们上来!”

“愚蠢的妖和愚蠢的人。”在空中拍两下掌,以各种姿势疯狂袭向妖怪的死魂们复归为起始的平静,孟婆以浆指着岸边的乌雅,“妖物,速速离开此地。”

“哦……”刻意拉长的语调有意有未尽的娇媚,凝视喝责他的小神,神鸦大人冷笑,“要是本大人不离去呢?你能杀了本大人吗?”

“不能,你虽是妖,但被奉为神鸦,也算是神,神杀神是大忌。”

“真是叫人头痛的事,那你要怎么办呢?”仿佛真的是在替另一人操心,两道远山般的黛眉凝成结。

“所以我才放你一马,快离开这里。”孟婆一板一眼地回答,根本不受对方的挑衅。

眯起的眼微睁,乌雅有点恼怒,因孟婆那不冷不热又略微轻视的态度。

“你要本大人走,本大人就得走吗?”他阴冷的笑声响彻河岸,一振飘飘荡荡的宽大袍袖,颀长的身形直冲云霄,“不过是一介渡死魂的微末小神,竟敢命令本大人?鬼王都不在本大人的眼里。”

修剪保养适宜的纤纤指甲瞬间化为利器,直向孟婆平板的面门抓去。孟婆手中的桨一横,挡住奇袭者的攻击,借力一个后空翻跃至河的彼岸,双桨交叉静等第二次的袭击。然而出乎其意料的是,狡猾的妖方才所使那招全为声东击西之计。

“以吾之袍遮挡这无形之天!”人类外形的耳朵变得又尖又长,是一双闪烁着强烈奇异金光的狭长眼睛。月白色的袍子自袍袖起开始迅速向外延伸扩张,以弹指之间的速度瞬时遮挡住孟婆及死魂头顶的异空。

失去光源,孟婆和死魂们不由慌乱起来。但听得涛涛河水声,伸手不见五指。孟婆知道已陷入狐妖所设下独特结界,冷静地思索破界之法。然而不等其想出对策,便听得对手大喝:“幽冥界之风、水听令,将这忘川之水倒转!为我翻江倒海!”

不好!孟婆欲持双浆跃至河面上空阻止对方的肆意破坏,却苦于被困在黑暗的袍袖之内。不再有任何顾忌,他不辩方向高高跃起,挥浆直接冲出结界。黑暗的结界于此时逐渐退去,熟悉的景象慢慢映入他临空俯视的双眼。

已经……来不及了……

奔腾的死亡之国的江河奇迹般地冻结住不断向前冲的强大气势,任冥界鬼府的阴风吹过也不起一丝涟漪,更无几万年来一直涛涛不绝的波浪。

不由屏住呼吸,孟婆知道自己面具下的表情必然僵硬得极为难看,遗憾的是一时的疏失已无法挽回。

河面在静顿片刻后又起变化,逆着风向先起了波纹。波纹越涌越鲜明,形成原先的怒涛。有“咕咕”声自河底传出,愈来愈响,万马奔腾般的雄壮气势,不知起点和终点的忘川河面忽然逆天掀起巨涛。

“啊啊啊……”岸边的死魂们怪叫着四下逃散。孟婆没有动,浮在半空中怔忡地望数万年来不曾被改变的忘川于空中掀翻千层浪。河水似要淹没这无所不包的天,倒流直奔向无穷天际。黑色的忘川水,似夜的黑幕扑向没有日月更替的天空。

“真是壮观啊……”隐约听到神鸦大人自我陶醉的低语,“要逃就趁现在了……”

跃入忘川,出乎想象,河面下的水竟是清澈透明的碧色。无我这才了解岸边看到的忘川之河是因那天空的异光而变换了色彩。藏着巨大力量的暗流和水底漩涡无情地把那些不慎掉入河中的死魂卷走,冲向无尽的未知。敌不过自然界的水之力量,她惟有小心翼翼地闪躲着一个个旋转的涡流,并分散出部分的精力寻找柳夜奇的生魂。

“笨蛋……会被河水冲到哪里呢?”心中默默地咒骂,见一个个自身边一划而过的死魂随波逐流,她禁不住又急又慌。

“梦……梦……”根本没有声音的呼唤,轻微之极的波动,但还是让她感应到了。一侧头,她便见一被卷进漩涡的生魂鼓着两腮以奇异的目光朝她眨眼。

终于……情急的她伸手去抓他的手臂……触空……他们虽都具人形,却皆为无实质的生魂,两者手臂交错而过……不可置信瞪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无我连忙转头,划动四肢去追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漩涡和生魂。

该怎么办?如何才能将自己和他连接在一起呢?如果连抓都抓不住他,又该如何救他上岸?

“可恶……”

她暗暗绝望,却不愿认输地伸出另一只手。银色的链子在湍流中飘荡开……左手中仍牢牢握着的是从谜门处得来的破结界的神器。自己是生魂,于此空间抓不到任何实体,为何却能独独握住这块玉璧?难道……没有第二个方法可供选择,所有的一切都赌在这块玉璧上吧……

双掌在水中奋力一划,借暗流之力像鱼一样快速游滑进卷着他的漩涡。不能喝下忘川水,但又不得不开口说话,她拿着玉璧的手努力伸向挣扎着试图抵挡强大水流的生魂。

“抓住……链子啊……”

水“咕”地涌进张开的嘴巴,无我连忙闭紧双唇,满脸紧张地看着玉璧的银链在水中一飘一晃。

似心有灵犀,他听到了她的叫喊,同样伸出手臂。然而又被涡流推动,手指几次与链子滑过。

怒瞪美目,无我从不曾如此憎恨过对方的笨手笨脚,同样在漩涡中随水流旋转又无法念咒语,她已无计可施。

已经……没用了吗?眼睁睁望着两者越来越远的距离,她不由闭上眼。该放弃吗?不能吧……无论如何也不能就此甘心。哪怕追到地狱最深处,哪怕他忘了她,她都不会就此放弃,就此甘心!

感受到水流突然不明原因地变得迟缓些,她使出浑身力量向前方还在频频逆流向她伸手的柳夜奇游去。

水的冲力真的是越来越弱……

来不及思索此背后的原因,无我只顾拉近与他的距离。

近了……更近了……

柳夜奇的手指在触及银链的一刹那,无我感到自己的手臂一沉……

连接住了!终于移近彼此的距离!两者不由自主地凝视对方在水里的容貌,仿佛从来不曾见到过般,又仿佛要于此生死一线时将彼此的容颜深深镌刻于心中,深怕忘记似的。

无我酸涩地闭上眼睛,但心底却有一股无比安心的喜悦穿透已告虚脱的身体。生魂剥离肉体过度透支的念力,使得她已无余力再同自然界的神力争斗浮上水面。但……

没有关系。只要自己和这个笨蛋都抓紧这块玉璧,无论最终的目的地是任何地方都没有关系。只要他们一直在一起,而后的事情就让她休息一下再好好想想。从微睁的眼皮缝隙中看见链子连接的另一端正痴痴凝视自己的人,她无声地笑了。

奇怪的是,湍急的水流不知从何时竟然停止了流动,没有了暗流,也没有了漩涡。他们就像是处于密封坛子里的鱼,不安地等待下一刻命运的到来……

河水微微动了起来,叫人吃惊的是以与方才相反的方向。随后不见底的水底似乎有股强大的力量升腾而上。“嗡嗡嗡”,越来越响震破耳膜的巨大响声……

“轰!”措手不及,水流逆天升起,将彼此连接的他们自水中冲向白花花的天空。受到震荡,朝天一口喷出含在嘴里的忘川魔水,感受仰天翻转的身体达到一个顶点后开始坠落,他们看到如深渊般不见底的忘川河床以及地面上四处逃散的死魂。

得救了!握紧手里的玉璧,无我开始念咒,借着一股风力两人平安地回到岸边。

“终于出来了。”见两个生魂的身影出现在黑水漫天的空中,乌雅一收两臂衣袖。

逆流奔向天际的大水顿时失去支柱的力量,以雷霆万钧的气势跌回深不见底的河床。带着抹略有倦意的邪笑,他盯着孟婆,双脚慢慢着地。从震惊的状态中醒来的忘川之神什么也没做,仿佛已被突发的事件吓呆,只是看着两人一妖重聚于忘川河边。

“笨蛋!”一到达地面,无我便控制不住地大骂冲着他傻笑的柳夜奇,明明此时的形体是不可能沾上任何东西,但脸庞上却有晶莹的水滴流下。

“梦梦……梦梦……”幸免于难的青年伸出手臂,没有触碰到对方的形体,他也流露高兴的喜悦微笑,“我没有喝下忘川的水哦,我不想忘记你……刚才在半空中的时候,我把嘴巴里的忘川水都吐了个精光……梦梦……如果我忘记你的话,那也太寂寞了。”

“笨蛋……笨蛋……”仿若很生气地骂了十几遍,可骂着骂着她却失控地笑了,双手捂住自己流泪的双眼。

着迷地凝望如此情绪化的鬼怪师,乌雅面露阴沉的不悦,是嫉妒,嫉妒拨动无我情绪的起因不是自己。

“喂,现在不是激动的时候哦。我们被云姬骗了,现在离开黄泉才是最重要的关键。”

“你们究竟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孟婆忍不住问准备离去的闯入者。

“一个叫云姬的人拜托我们找到这根琴弦的主人。”无我解下缠在大姆指上的银丝。

全身都被笼罩在黑色斗篷中的忘川之神伸出手,是一只美得令人移不开视线的手,正在微微颤抖。

“这是……”

察觉对方的情感起了变化,两人一妖不由关注起来。

“我以为她只是受命于妖怪骗无我来这里而已,看来似乎还真有其事。”乌雅皱眉,极为不解。

云姬……云姬……平王爵……蔚若容……逃妾……

曾经的记忆如图画般鲜明地浮上脑海,孟婆颤微微地摘下面具。是一张比最艳的妖物更具魔魅的面容,玉瓷般微微发亮的肌肤透出一种不详的苍白,使人颤栗。

“以前执掌忘川的魂犯了大错,因此孟婆一职由我替代了。我在人间时,每个人都叫我……”他顿了顿,“柳少君。”

柳少君!是四国历史传说中最具有传奇的一个名字。传说他出生于一宫廷乐师的家中,十五岁时便已名满天下。有记载说一旦他拂琴弹奏那首《春风笑》,即使是在冬天百花也会齐放。而他的容貌和琴艺同样出色,连男人也不禁为之心动的美色。二十三岁娶青梅竹马的秦齡为妻,因此便得罪了权倾天下的平王爵。四年后,爱妻在难产中死去为其留下一女,爱妻去逝当夜,他便毁琴带女儿进平王爵府当了阉人公公。此后再无消息,倒是其女儿齡姬在十六年后成为平王爵的正室夫人。

“这根琴弦是我的,这不是普通的弦丝,除了我不会再有第二人能拥有这样的琴弦。你们从哪儿得来?”

“一个自称是云姬,活了一千多年的女子给我们的。当然,这是一个骗局,她骗我们说这是和她私奔的情人的东西。”乌雅解释。

“原来是她……没想到她果真饮了那瓶魔血,和我一样活了一千多年。”

“呃?”柳夜奇好奇。

“你们的确被她骗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是因为偷了东西逃出平王爵府的,那个东西就是能让人长生不老的魔血。”

“世界上真有这种东西吗?”柳夜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

“有,平王爵蔚若容就得到过一瓶。我喝了一口,剩余的多半是被云姬偷得,当时我是平王爵府里的柳公公。”没有把琴弦还给无我,柳少君将弦丝一圈圈缠在自己的小指上。

“既然你们是被骗来此处的,就快离开,这儿不是生魂和妖怪能久待的地方。”

感激地看一眼拥有出乎意料身份的孟婆,无我一手握紧玉璧,看向身旁的一人一妖,道:“走了。”

“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无丝毫喜色,乌雅做一个无趣的表情。

柳夜奇则费力消化自己在这个传说之地所遇到的各种事,久久无法相信自己竟亲身经历了一切。不敢有所拖延,他们迅速踏进来时的黑暗通道。

看见人类手里的玉璧散发出可冲破任何结界的光芒,孟婆微微叹息一声。

“有的事有了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柳少君,你上一任的孟婆就是因为让鬼怪君君安和狐妖带走了一个死魂才受惩戒的。”白无常笑嘻嘻地显现身影,“不过你未必会落得同样的下场,因为那位神鸦大人也来了,鬼王一定很激动。”

“鬼王找了神鸦大人很久了。”黑无常也道。

“和我无关。”波澜不惊无丝毫起伏的单调语气,孟婆戴上面具,一挥双桨跳至船头。于是等在岸边的死魂们一个接一个步入渡船,饮下忘记前世的魔水,渡至解脱轮回的彼岸。

“呀呀呀,怎么每个叫孟婆的个性都好无趣哪,我们还是快回鬼王处复命吧,估计王正在找我们。”话音才落,两个身影便不见踪迹。

忘川黑水继续日夜奔流,阻隔幽冥的彼岸和象征死亡的黄泉。可是似乎总有人不理解生死的界限在何处,哪怕是鬼怪代言人的鬼怪君必定也还不清楚。驾船来往于彼岸与此岸,孟婆随河风飘扬的黑袍身影,沉淀了数千万年累积的孤寂。

他只愿能有一日渡到自己等候的爱妻,明明知道不可能,可他还是会一直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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