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那一年,他走到她的生命里。
她不曾恨过他,亦不曾怨过他,又或是她有过恨,却被漫长的时光所遮掩,只留下那些温柔的时光。那个人从少年开始成长,渐渐变成了那样风光齐月的男子。他在她人生最黑暗的时光里陪伴着她,在她人生最寂寞的时光里牵绊着她。他所给予的温情,宛如涓涓流水,他不曾说过,她亦不曾说过。
——你是我的亲人。
她从不曾,对这个同她一起相依相偎成长的男子,说过这样温情的言语。然而还来不及等她说出口来,他便以这样决绝的姿态,消失在她的生命。
望着那深不见底的悬崖深渊,她手中的剑呛然落地,她再也支撑不住,猛地跪倒在地上,全身颤抖着,急促的呼吸起来。
怎么办……
怎么办……该怎么办……
她感觉眼眶一片干涩,喉咙哽得生疼,胸腔被什么溢满,心脏似乎要炸裂开来。
她从不曾想过他会走……他那么强……强到让她以为,即便所有人死了,所有人输了,他都可以坐在那金座之上,运筹帷幄,谈笑风生。他说他无爱无欲,于是她也这么以为——直到那一刻——直到方才,他烟消云散的那一刻,她才体会到,这么多年,他所付出的心血和怜惜。
他第一次假死的时候,她诛杀了白蝶门内过半杀手,以平息心中的戾气。然而那时,她未曾见到他的尸首,便总有那么一丝想念,他活着,还活着。
而如今呢?
知道了他所给的,那么深沉而含蓄的情义,看到他烟消云散的魂魄,她又该拿什么……又该如何去抹平那所有激烈的,极端的情绪?
她呆呆看着那深渊,云雾缭绕之间,那个华衣玉冠的少年似乎又轻摇着小扇,站在她面前。而她如多年前一般,单膝跪下,将剑横举于顶,一字一句,开口告诉他:“以吾之命,护汝一生。”
以吾之命……护汝一生。
然而,我有了剑,我却终究没能护住你……
她睁着眼,看着深渊,过了许久,终于哀嚎出声来。
她不知道该如何去宣泄这种沉重的情感,只能一遍又一遍,仿如疯了一般用拳头砸着地面,然后呜咽出声。
这是她这一生来,第一次落泪,亦是唯一一次。
她想起还在白蝶门时,他遇到劫杀之前,他拉着她在庭院里醉酒了一夜。第二日再见他时,他斜倚在马车之中,将双手拢在广袖之间,笑得一派君子风流。然后他扬起手掌,同她道:“二,你我击掌为誓,他日我必当归来,你我定当再醉一番。”
那誓言犹历历在耳,而那立誓之人,却已魂飞魄散。
那些冤魂一灭,墨浅就迅速带着人上山来,清理这一战留下的残骸并寻找伤者。他找到叶子语和沈月竹的时候,沈月竹和陈思然昏在一边,而叶子语则仿佛失了魂魄一般,呆呆望着那空谷深渊。
墨浅先是让人查看了陈思然和沈月竹的伤势,随后便走上前去,同叶子语并肩站着。
山风吹得他一袭紫衣猎猎作响,他负手而立,过了许久,方才慢慢问道:“他方才,是从这里跳下去的么?”
听到有关墨川的消息,叶子语终于有了些反应,慢慢仰起头来看他。墨浅低下头去,静静看着她的双眼。
“子语,不是每个人都能用‘灭魂’之阵的。多大的威力,便需要多大的代价。”
“他……”张了张干涩的唇,她生硬的问出一句:“他在哪里?”
“子语,”墨浅轻轻一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墨川了。”
“——无论你上穷碧落,下尽黄泉,走遍四海八荒,你却都找不到他了。”
“他已经彻底的魂飞魄散了,明白么?”
明白么?
墨浅残忍的言语宛如利刃,一句一句,一把一把,刺入她心里。
她没有说话,转过头去,静静看着那悬崖之下。
——无论无论你上穷碧落,下尽黄泉,走遍四海八荒,你都找不到他了。
——他已经魂飞魄散了。
她慢慢闭上了眼睛。
墨川,我听说,凤凰又浴火重生之术,他们会一遍一遍的死,又一遍一遍的生。他们跳入岩浆之中,让烈火焚尽其身。墨川,你说,我此刻到底是在死,还是在生?
墨川,我从来便是个随性而迟钝的人。有人曾告诉过我,若你不曾说出来,那么,对方将永远无法明白你的心意。我从未对你说过你于我人生有多么重要,我从未说过温情的言语,那么,于你的记忆里,叶子语,是否就是那样冰冷而无情的存在?我总以为你明白,然而此刻我却担心你不明白。
墨川,请给我一夜的时间……
墨川,我却也,只给你我一夜的时间。
大雪一共下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清晨,一个红衣女子从山上逆着日光踏雪而出,面容绝美,恍如谪仙。她面上是如这皑皑白雪一般平静而冷漠的表情,唯有微红的双眼,隐隐透露出昨夜那一场绝望的重生。
我们因为爱而惊痛于死别生离,却也因为死别生离,方才体会到情深意重。
我们会遇到这样的人,他在你身边,你在他身边,你无法体会到他对你的爱,你也无法爱他,只因某种因由羁绊莫名的生活在了一起,有争吵,有怨恨,直到最后别离的时刻,你方才会发觉那人与你之间刻入骨血的爱恨。
正是因为靠得太近,方才体会不到那样的情绪,直到别离,终于知晓这是怎样的巨痛。
弟子通报之后,墨浅从房内走出来,随后便看到那个红衣女子正面对着后山的山路,默默凝望着。
他走到她边上,静静站在她边上。过了许久之后,叶子语突然开口询问他:“月竹怎么样了?”
“还好,墨……那个人去之前,帮他驱过毒,以后再多清几次就好了。只是他身子这么折腾,倒的确伤了元气,以后要好好调养。”墨浅用少有的认真的口吻回答她。叶子语点了点头,又问:“能找到……墨川的尸骨么?”
她问得很平静,丝毫不见昨日的癫狂,仿佛只是在问一个路人。墨浅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道:“他这般修习术法的人跳入那满是冤魂厉鬼的深渊之中,饶是再如何法力高强,却也是抵挡不住,最后……什么都留不下来。”
什么都留不下来。
就这么一句,叶子语便忍不住白了白脸色。她没有看见,亦无发体会那种被厉鬼撕成碎片,生吞入腹的感觉,然而,便就是这么一句话,她就已经是不敢想象。
墨浅正想宽慰她几句,便见她忽的转过身去,向墨宗的正门走去,这时候他才发现,她竟然是两手空空。
他问她:“你的剑呢?”
她抿了抿唇,回答:“葬了。”
她没有什么,能给那个人,便只能将那把剑给他,生死相随。推开墨宗的正门,她正看到一个男子急急忙忙的奔过来。那男子脸色苍白,明显是受了重伤初醒不久,一袭青色长衫,不过清秀的面容上满是焦急的表情。
她站在门前看他,他豁然顿住了步子,静静看着她。
微风轻吹而过,她望着他,目光百转轮回。过了许久,她方才开口,声音中略带涩意:“不要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
听到这样的话,沈月竹忍不住颤了颤身子。他张了张口,却终于发现,他无话可说。
他无法体会她同那人在一起的岁月,无法明白那个人对她而言,是怎样特殊而重要的存在。但他却明白一点,她爱他,却也会因此恨他。
他无法去争辩,亦无法去挽回,谁也不会想到,那样一个人,会在最后,做了这样的抉择。
是他,沈月竹连同他人杀了叶子语的亲人,这一点,是谁都无法挽回的事实。
叶子语站在门边,过了许久,方才慢慢开口,她说:“我回来了。”
沈月竹脸上的表情似悲似喜,她慢慢走过去,走到他面前,仰头看他。她眯着眼对他笑,再次向他重复了一遍:“我回来了。”
沈月竹闭上眼,猛地将她一把抱在怀里。山上响起为死者所唱的哀乐,曲调沉重悠扬,响彻山林。
“溯彼经年,草野苍茫。”
“葛生蔓蔓,刀剑铿锵。”
“娘子……”沈月竹低低唤出声来,满心悲凉。
“呼魂归兮,恐之无路。”
叶子语抬起手,轻轻回抱住了他:“我回来了,已无处可去。”
“黄泉碧落,魂归何方?”
“呜呼长悲,痛失我郎。”
“呜呼长悲……”叶子语在沈月竹怀里,慢慢念出了那个句子:“痛失我郎……”
两人静静相拥,然而,沈月竹却知道,这之后,只是一场无尽岁月的磋磨。
她在他怀里,爱他,却也恨他。时光流过去,她或许会忘,又或许,便就如此纠缠一生。
然而她终究是选了他,然而她终究是爱着他。
那是那年最后一场大雪。
雪过之后,这对小夫妻二人就离开了墨宗。临走之前,墨浅和陈思然来送他们二人。墨浅已经正式继承了墨宗宗主之位,而陈思然则拜入墨浅门下,成了墨浅的弟子。
许久没见陈思然,他清瘦了许多,却也沉默了许多。
叶子语问他:“你要留在这里?”
陈思然微微一笑。他回答她:“我想留在她曾爱过的地方,靠她更近一些。”
少年的笑容已经不复当年明朗,带了更多苦涩之意。叶子语点了点头,告辞之后,便转身离去。等他们身影消失在墨宗漫长的山梯之上,墨浅却依旧站在那里,静静守望着。
陈思然有些疑惑的问了句:“宗主?”
墨浅微微一笑,轻轻闭上了眼睛,吐出了那个名字:“子纯……”
子纯……结束了。
是的,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