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取人之术，苟不得圣人、君子而与之，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何则？君子挟才以为善，小人挟才以为恶。挟才以为善者，善无不至矣；挟才以为恶者，恶亦无不至矣。”
——《资治通鉴》
【湖南湘西永安县桃花溪中学】
李桃桃在办公室翻看着孙成才的之前考试的试卷，发现他最容易丢分的地方是阅读理解和写作。特别是现代文的阅读理解题型。李桃桃完全可以理解他。李桃桃当年作为学生的时候，也最痛恨这类题型，最经典的某过于：请你结合上下文谈谈，为什么鲁迅先生会写“我家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而不是直接写“我家门前有两棵枣树。”？直到现在她也没能理解到底鲁迅先生为什么这么写。当年的标准答案是什么李桃桃已经记不得了，不过她可以肯定的是，这样的题目不应该有标准答案。
李桃桃还记得一件可笑的事情。有一个当代作家的文章被某市中考作为阅读理解题，其中有一题节选了文章的一段话，让学生分析这段话表达了作者怎样的思想感情，有什么言外之意。出题者设置了标准答案。后来这个作家知道后发声明说自己完全不是那么想的。不过参加过那次中考的考生可能也不会在意这个作家到底是怎么想的，也不会写读了这篇文章后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们只在意出题人是怎么想的。
语文作文问题也很多，很像当年明朝皇帝发明的八股文。最可怕的事，很多学生在阅历不足，生活经历差别巨大的情况下，为了写出某命题的高分作文，开始第一次学会了撒谎和抄袭。
李桃桃还发现，她的学生中有一些“自学成才”，学会了用模版套题写作的。虽然她内心是不鼓励这样做的，但是有时候也无可奈何。
比如有一次考试，题目是“博弈”，她的一个学生写道：
“蜡梅与寒冬博弈，才能在鹅毛大雪中绽放；小草与岩石博弈，才能够破石而出；我们与黑夜博弈，才能迎来人生的黎明。人生因博弈而精彩，我们要时刻拥有这种博弈精神。”
后来再一场考试，题目换成了“奋斗”，她的那个学生又写道：
“蜡梅在寒冬里奋斗，才能在鹅毛大雪中绽放；小草在岩石里奋斗，才能够破石而出；我们与黑夜奋斗，才能迎来人生的黎明。人生因奋斗而精彩，我们要时刻拥有这种奋斗精神。”
以后每有类似话题作文，这位同学就把老早准备好的一篇文章，稍作改动。李桃桃读的多了自然就发现了问题，然而，高考阅卷者第一次读到这种早就精雕细琢好的模版作文，可能还会给个不错的分数。
但是，这样的写作是没有灵魂的。
1918年4月，胡适在《新青年》第四卷第4号上发表了著名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主张写作：
“一、要有话说，方才说话；二、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话怎么说，就怎么说；三、要说我自己的话，别说别人的话；四、是什么时代的人，说什么时代的话。”
一百多年过去了，如果胡适老先生还活着，看到今天语文教育的现状，会不会无话可说？
其实不仅仅这种主观题很有问题，很多客观题也很有问题。
李桃桃记得自己曾经参加一场县里面组织的语文老师的学习交流会，一个老师说自己的文章下载量还不错，被某“专家”嘉宾郑重其事的在众目睽睽之下纠正说：“其实是下载(zài）量，不是下载（zǎi)量，这个字是多音字，你的专业功底还要加强啊。”
对方当时很尴尬，辩解道：“语言就是为了交流的，如果绝大多数人都读错成下载（zǎi)量，是不是正确的读音应该改成下载（zǎi)量比较好？”
专家生气的说：“对就对，错就是错，没道理错了的让对了的改成错的。你这是强（qiáng）词夺理。”
李桃桃当时想，“文章会不会结婚下崽我不知道，但是您这个专家强（qiáng）词夺理说的也不对。倒是个真正强（qiǎng）词夺理的学究专家了。
《中国诗词大会》是李桃桃特别喜欢的一档综艺节目，有一题她记忆犹新。是要求在“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与“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中划去一个，留下正确的答案。
其实，千百年来，到底是“白云生处”还是“白云深处”的争议，就没有平息过。这两句诗，出自杜牧的名作《山行》：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深）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到底是“生”还是“深”呢？
《万首唐人绝句》、《唐诗品汇》、《古今图书集成》和《御定全唐诗》里都记载为“生”。不过，杜牧本身的《樊川集》中写的是“白云生处”，另外其他几首诗也有“白云生处”的描写。明朝何良俊在《四友斋丛说》曾经考证说，他自己看到过杜牧亲笔刻在甲秀堂帖，里面就是“白云深处”。
到底是“生”还是“深”又有什么关系呢？“白云生处有人家”的生更显灵动，白云深处有人家的“深”更显悠远。只要不把诗中的坐写错，又何必纠结是哪个生（深）呢？
这就是语文教育的难处吧，李桃桃想，一切要给出标准答案的高考，要求通过标准化的教学输出标准化的产品。
这其实并不是语文教育的问题了，而更是当前应试教育的问题。
李桃桃想，我们当前的一所所学校，多么像一个个富士康工厂，在批量生产着一届届的“产品“，而他们这些老师就是高考流水线上的工人。每当李桃桃走过高年级的自习室和课堂，这种想发就加深一层。她曾经看过一篇文章，将工厂流水线上的工人与学校的老师做了一番对比：
第一，工人的工作任务是明确的、不允许出错的；
第二，工人的工作成绩是有严格分时段考核体系来评判的；
第三，为了确保工人最有效率地投入工作，类似于富士康这样的工厂用准军事化的手段来管理工人；
第四，最后，流水线上的工人学会的最重要的品质，就是不要出错。
而我们的老师呢？
第一，中国教育有一套明确完整的、有标准答案的教学大纲，教师最重要的任务是保证学生掌握该教学大纲要求的内容。
第二，为检验老师的工作质量和学生的学习成果，有严格的、分时段的日常考核体系，比如月考、期中考、期末考这些，以及一个最终考核体系，也就是高考。
第三，为配合教学任务，学校对学生进行准军事化管理，也就是尽可能掌控学生的私人时间安排。
第四，在这套教育体系中，老师教会学生学会的最重要素质就是不要出错。
李桃桃觉得这种类比很形象，但是同时想到，标准化的教育和选拔体制才确保了高考评分的公平性，对寒门学子来说可能更重要。即使当下这种高考制度，也依然有人千方百计想在这种体制下钻空子把自己子女塞进名校，如果评分和选拔更加主观化，一定会有更多操作空间来让这些人挤压寒门学子通过高考改变命运的机会。丧失公平性的高考可能危害更大。学生的创造力，独立思考能力，批判性思维能力，团队合作能力等等，大可以在进入高校后再培养。大学之前，在一视同仁的高考游戏规则下来进行基础知识的学习和公平的竞争未必是坏事。高考本身就是一场竞赛，任何竞赛都有具体的标准化的规则，参赛者必须在不犯规的情况下获得晋级。高考的本身就是让学生学会不要作弊，学会尊重规则，公平竞争。学习任何知识和技能的前提和基础，就是要先学会不要出错。李桃桃一开始从事教学工作的时候，心态还是很矛盾的，一方面自己是非常厌恶应试教育体制的，而后来自己却要在自己厌恶的应试教育体制内去用自己当年作为学生时厌恶的方式给自己的学生上课，很长一段时间，她是很矛盾的。但是后来想到这里，才从矛盾的心态中解脱出来。
然而，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是：我们的教育，在整个过程中，包括最后高考的考核，几乎都忽略了德育的重要性。
语文的重要地位是传承文化。语文不仅要培养学生的阅读能力，理解能力，交流沟通能力，写作能力，想象力等，更重要的，还需要文而化之，教会学生做人的道理，担负着德育的大任。所以语文并不应该让学生在某个字的发音上纠结，让学生在“竟然”和“居然”之间选择，让学生丧失自我的去理解与阅读，让学生为了写作而写作。物理老师会给你讲解万有引力定律，数学老师会教会你如何解二元一次方程，但是语文老师绝不能只教会学生读书认字，更要教会学生如何做人。否则培养出来一大批学识渊博但缺乏人文情怀与高尚情操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会是更大的灾难。
德育并不仅仅是语文老师的事情，甚至不仅仅是老师的事情，更是家长和社会的事情。学生在初高中逐渐形成自己的三观。如果老师在课堂上教他们“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如果现实生活中他们看到自己的父母和老师对领导卑躬屈膝谄媚奉承，他们会怎么想？课堂教他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如果现实生活中他们看到太多为他人舍身奉献的人，纵然饱有虚名，当选“道德模范”，甚至“感动中国”，最终却受尽贫寒，为生活所迫，他们会怎么想？课堂上教他们“业精于勤荒于嬉”，而现实中当他们得知一个放弃了中国籍的明星可能高中还没毕业，轻轻松松一年的收入，比在实验室钻研几十年的科学家、在生死线救人的医生、在三尺讲台前口干舌燥的老师等人一辈子的收入时还要多的时候，他们会怎么想？课堂上教他们明白“*******，*******”的道理，当他们看到一个为国家鞠躬尽瘁立下赫赫功勋的科学家逝世而无人问津，一个戏子的生日却被吵上热搜的时候，他们又会怎么想？
教育的事情，并不是某一个人的事情，也不单单是老师的事情，我们每个人都参与其中。
“李桃桃，校长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说有急事？”李桃桃的思绪被打断，一个老师进来通知她说。
“现在？什么急事?”
“不知道，你赶快过去吧。”
李桃桃心里已经知道，肯定是因为那篇文章的事情了。
她惴惴不安的来到校长办公室。她发现校长也刚来，放在门口的伞还渗着水，鞋子也湿了大半，平时校长这个点很少会来办公室的，肯定是上面有什么急事让他从家里急忙赶过来的。
“李桃桃，你那篇文章还是删了吧，现在事情闹大了，对我们学校对你自己都不是好事。你是公办学校教师，要有一定的政治觉悟。以后切不可再随便发了。有什么问题可以通过正常程序向上面反映嘛。”
政治觉悟？李桃桃没有听懂。
见李桃桃呆立在哪儿不说话，校长又补充道：“这样吧，今天晚上你去县城一趟，你亲自和你姑父说吧。明天县教育局领导要见你。”
“现在？可现在下着大雨呢？山路又不好走。我答应了今晚留下来给学生补课呢，明天去行吗？”
“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那些小事，还给学生补课，我看你得先给自己好好补补政治课。你知道你的那篇文章给我们学校我们县里造成了多么大的恶劣影响吗？你在这里等着，县里会派车来接你，已经在路上了，马上就到。”校长严肃的说。
说话间，只见一束灯光从校门口射进来，一辆车开到了楼下，不顾孩子们还在上自习，按起了喇叭。滂沱的大雨也没盖住这刺耳的滴滴声。
李桃桃还没来得及去和学生说一声，就被县里派来的人“接”走了，像是一个犯了大事的犯人。
漆黑蜿蜒的山路上，一辆车在大雨中奔驰着，李桃桃离他的学生愈来愈远。山路一侧的深渊深不见底，像一个巨大的黑洞，李桃桃怕一不小心掉进这无尽的黑暗中。
【湖南某州纪委办公室】
几天后，一次紧急会议上。
“杨局长，我们州永安县时不时有个桃花溪中学？”刘书记突然轻描淡写的问道。
“刘书记，我正要跟您汇报这事儿呢？我们州桃花溪中学有个叫——”听到桃花溪中学，州教育局局长杨明亮突然警觉了起来，赶忙回答道，谁知道刚说道一半，只听“啪！”一声，然后整个会场陷入了死寂。
“省里的调查组已经到了永安县！我这个做书记的居然到现在才知道我们州有个叫李桃桃的老师被欺负了！”刘春生书记拍着桌子，愤怒道。
没有人再敢答话。
“三更半夜，还下着大雨！还让人家一个小姑娘连夜赶到县里做汇报。做什么汇报？汇报什么？今天你去检查，明天他去检查？检查什么？我看你们得好好的检查下自己！“
州教育局局长杨明亮低下了头。
“你们分管教育的，是要想着给我们的师生解决各种教学工作中遇到的困难的，而不是天天给他们去制造困难的！不要再拿你们形式主义的关爱，去浪费孩子们和老师们宝贵的学习时间！”
杨明亮的头更低了，丝丝的冷汗从头上冒出来。
“还有那些基层学校的校长，你告诉他们，也不要老想着利用学生搞各种排场来巴结领导，升学率提不上去，都给我滚蛋！”
杨明亮点着头，拿着笔一丝不苟的在笔记本上写着。
张秘书看刘书记着实是生气了，也默默的把之前安排好的接下来几周下乡考察的行程做了调整。
一束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印在每一个的脸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