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宾布的决定
珍妮芙一直对自己不够白皙,而且略带小麦色的皮肤颇感不满。现在好了,要是她手头有一面铜镜,用来照一照自己的脸,那她就可以知道什么叫做苍白得面无人色。
本来她不在这次行动的人选之列,她是因为有人生病才替补入选的,她觉得这对自己是一个机会:一个佣兵只有经过实战的磨练才能成长,这些是珍妮芙的叔叔告诉她的。自从双亲过早亡故后,珍妮芙就在做佣兵的叔叔李克的抚养下长大,长久和佣兵们相接触,使得珍妮芙最终也成了一名佣兵——当然,叔叔从不准许她接手任务,不光是为她的安全考虑,也是为了自己所在的黑鹰佣兵团的名誉着想。李克心里清楚,自己刚刚十九岁的侄女还完全不具备一个佣兵所需要的基本素质。
这回,珍妮芙趁叔叔因公事外出,人选名单中又出现了空缺的天赐良机,好不容易才争取到了这次行动的资格。在来到这处僻静树林中的废弃伐木场之前,她还一直在回忆自己是如何在团长面前苦苦哀求,并且拍胸脯保证她已经学会如何保护自己,不需要别人的照顾等等的话,并且为自己敢于在团长面前说出那些豪言壮语和她的愿望最终达成而兴奋不已。
然而现在,珍妮芙却真的希望能有一个人站在身边保护自己。
因为,和她一块儿来追捕“江洋大盗”的二十个佣兵已经全部丧命。
一个人,他们全都死在一个人剑下!这个人身着金盔金甲,身材魁梧得像一座山,手中提着一把金色剑柄的长剑,剑面镶刻的十字徽已经被鲜血淹没,透出十二分的冰冷感觉,让珍妮芙从胸口一直冷到骨髓里。
这个男人的右眼下,有一道死白的刀疤。
如果不是有身后的大树在支撑珍妮芙的身体,她现在马上就会坐倒在地。她从未想过佣兵的生活是这样可怕,这样血腥,一个人可能一秒钟前还好端端地站在那儿,同你说话,冲你笑,可是一秒钟后就变成了地上的一摊血和肉。要是这次珍妮芙还能活着走回去,她一定立即放弃做历史上最伟大的女佣兵的愚蠢念头,而是去做一个酒吧女招待、教堂唱诗员,以及一个反对用暴力解决问题的热心鼓吹者。
但是这个奢侈的愿望看来已经遥不可及了,因为那个手持利剑的杀人魔王已经向她走了过来。
“拜托杀我的时候轻一点吧……”珍妮芙嘴里咕哝着谁也听不到的声音,如果不是仅存的最后一点佣兵的自尊在支撑她,她肯定会扔掉手里的剑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教皇派你来的?”阿洛尔脸上不带表情地问。
“不,不是!”珍妮芙连忙摇头否认,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次行动的委托人究竟是谁,但是即使任务失败也不可以透露委托人的姓名,这是一个佣兵应该遵守的起码规则。
阿洛尔望了望地面上的二十具尸体,他们已经无法回答任何问题了,也许阿洛尔本就不必问,这些佣兵无疑是教皇肯赛思派来的。为了除掉心腹大患又不想惊动教廷里的其他人,借助外力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匿名委托已不是什么稀罕事,毕竟佣兵与圣武士不同,他们对于付钱的雇主有着不问是非的忠诚,并且懂得保守秘密。
阿洛尔又看了看眼前的年轻女佣兵,换了别人一定可以看到这个女战士身材健美,四肢匀称,一头红棕色的卷发垂到腰际,浑身透出青春的活力。然而圣武士对这些视而不见,圣武士已经与神的意志合为一体,他仅仅只是神和正义的战士。阿洛尔注意到女战士双手握紧一把小号的战士长剑,握剑的姿势还算正确,但她的身体却分明在发抖,双肩明显地上下抖动,似乎正在啜泣,活像是一只猫爪下的夜莺,狼吻前的羔羊。
如果一个女人拿起剑,她就是一个战士,不再是女人。
但是如果一个战士开始哭泣,他也就不再是战士,作为战士他已死亡。
也许这二十名佣兵根本就不必死,阿洛尔想,他们只是傀儡,是替罪羊,但是阿洛尔实在无法在保护自己的同时也保护他们——杀死你的敌人比制服你的敌人容易得多,尤其是遭到围攻的时候,这时犹豫和同情就代表死亡,而阿洛尔不能死,他有些事情必须去完成。他只恨,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再强大一些,为什么不能让人世间的伤痛再少一些,让这些不该发生,也不可挽回的悲剧不再重演!
“你走吧。”阿洛尔对珍妮芙说,“回去告诉你的委托人,圣武士阿洛尔不会躲也不会藏,如果他要杀我,就自己来!”
停了停后,阿洛尔又补充道:“别再让这些无关的人来送死!”
“真……的?”珍妮芙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觉得眼泪已经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在仔细观察了阿洛尔的表情后,她觉得这个自称是圣武士的人不像是在说谎,但她还是不敢肯定自己就这样摆脱了死神的阴影,她再一次问道:“放……我走?”
“是的,我放你走。”阿洛尔重复,并且甩去了剑上的血迹,还剑入鞘。
珍妮芙这才完全放心,因为她听说有很多杀人狂喜欢慢慢玩弄自己的猎物,他们通常给猎物以活下去的希望,然后在猎物欣喜若狂地离去时又从背后下手,那可真叫人害怕!
现在珍妮芙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趁杀人魔王还没有改变主意之前赶快离开。珍妮芙身子一转,离开了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一直支撑她的大树,顺着来时的路狂奔出去,由于速度太快,她被脚下的石子绊了一个趔趄,但是没有摔倒。
“生命女神柯由卡啊,我从今以后每天都向你祈祷……”珍妮芙的眼泪已经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逆着她奔跑的方向向后飞成一条银线。
“站住!”
声音不是来自身后,而是来自面前的树丛,珍妮芙心头一紧,绝望地停住了脚步。女佣兵茫然盯着面前的一棵棵木然挺立的山毛榉树,树林里静悄悄的。阿洛尔一语不发,但是显然已经知道了来者的身份。微风瑟瑟,珍妮芙的手臂和腿部泛起一阵阵凉意,原因当然不只是由于寒冷。
过了一会儿,树林里响起了轮子滚动发出的“吱嘎吱嘎”声,中间还夹杂着一个男人低声抱怨的碎语,这种诡异的气氛持续了一段时间后,从两棵树中间探出了一张略显消瘦的脸。
淡黄色的头发松松地覆盖在头顶,额头上系着一条暗红色的发带,发带的末端轻搭在后肩上。两只淡蓝色的眼睛似乎很无神,是那种很多天没睡好觉造成的无精打采,普普通通的鼻子下面是一张轮廓不太分明的嘴,只有嘴角上若有若无的笑意是勾勒面庞的线条中唯一浓重的墨线。
宾布和珍妮芙擦肩而过,但是没有和她搭话,而是朝不远处的阿洛尔喊道:“喂,圣武士,你的好心会害死大家的。她已经看到了你的——尤其是我的脸,绝对不能让她走!”珍妮芙随后就看到了宾布身后的平板车以及车上被绳子捆得只露出鼻孔的拿慕鲁,不禁吓得往后倒退了一步。她几乎立刻认定那是一具尸体,而宾布则是专门负责处理尸体的人,自己稍后也会被面前的这两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残忍地杀死,然后被做成像平板车上的那种丑陋的木乃伊。这时珍妮芙觉得自己一定是天底下最不幸最可怜的姑娘,一切本不该是这样的啊!
“如果一定会死,那还不如……”珍妮芙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她突然举起剑,猛地朝宾布毫无防备的后背刺了过去。
然而宾布只是随随便便地侧过身子,珍妮芙的剑就落空了,而她的人也因为失去了平衡而栽倒。宾布微微一笑,极快地伸出左手抓住了她的上衣后领,像是老鹰抓小鸡一样揪着珍妮芙向阿洛尔那边走。珍妮芙只好服从,但是她却一直没有放开手中的剑,唯有如此,她才能提醒自己还是一名佣兵,而不是落入敌人魔掌又毫无反抗能力的少女。
“我说过放她走。”阿洛尔向宾布重复,当他看见平板车上的拿慕鲁时,圣武士的眉头皱一下,“我可没让你这么请拿慕鲁先生来。”
“等——等!”宾布摆手阻止阿洛尔继续说下去,“首先,我不是你的手下,我是因为欠你的人情才帮你去找拿慕鲁的,既然是我自己的事,那就由我全权负责,至于我使用什么方法,你没有权力过问!”
阿洛尔又看了看被宾布胁持的女佣兵,她很勉强地站着,把眼睛埋在头发里,一语不发。
“放她走!”阿洛尔这次用的是命令的口吻,宾布觉得阿洛尔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继续违背圣武士的意愿显然并非明智之举。
“好吧好吧!”宾布无奈地点头,他面向珍妮芙,对她说:“你运气不赖,不过在放你走之前我们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去办,你会写字吗?”
“会——会!”看到了一线希望,珍妮芙忙不迭地应道,她庆幸自己早年跟叔叔学过不少书本上的东西,“我会写字,会写很多字!你要我写什么,我一定写好!”
“是吗,你连字都会写啊……”宾布发愁地挠着后脑勺,冲珍妮芙扮了一个苦瓜脸,“真抱歉哪,我原以为只要把你的舌头割下来就可以放你走了,没想到你还会写字,那只好连两只手也一块剁下来了!”说完,宾布用阴沉严肃的眼睛打量着珍妮芙,摆出“非常遗憾,但是我只能这么办”的表情。
“太过分了……”不能写,不能说,不能拿剑?珍妮芙怎么能想象如此模样的自己呢?她突然觉得头重脚轻,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尽,一下子晕倒在地上,姿势就如同一条被拖上岸的鱼那样优雅。
“这就完了?”宾布觉得自己的玩笑才刚刚开始而已,完全没有尽兴,而一旁的阿洛尔已经用非常可怕的眼神在瞪着宾布了。
“她醒来后就放她走,”然后阿洛尔看了看宾布,“你也走。”
“我?”宾布不解地回过头,“我为什么要走?”
“你欠我的都还清了,我本来就不认为那次是救了你的命,即使没有我,你也能全身而退。”
“不不不,”宾布竖起一根手指在面前摇来晃去,否认说,“如果你不来帮我,我就死定了。既然我收了村民合伙凑出来的钱,答应帮他们驱除怪物,我就不会临阵逃脱,就算是逃跑了,以后也会自己羞死。所以说你救了我的命,一点都不夸张。”
阿洛尔望了望宾布充满笑意的眼睛,说:“你倒是和圣武士有相同之处。”
“不,有本质的不同,圣武士是一群自虐的家伙,而我只是想心里轻松,仅此而已。”
“你必须走,再过半个小时还会有人来,你完全没有理由站在我这边。”
“我难道不能留下吗?”
“不能!”
宾布看着阿洛尔高大伟岸的身躯,他突然觉得这具躯壳是如此孤独,孤独得不想接受任何人的帮助,他只和自己死去的兄弟对话,寻求他们的支持。他们是和自己不同的一群,是一些为心目中至高无上的真理而奋斗的人,不求报酬,不计得失,不求世人的谅解,自愿承担本该由所有人一块承担的责任的人!
宾布缓慢地抬起右手,从左手护腕暗囊中抽出一根“芒卡”,仔细欣赏它,脸上不时浮现出残酷的笑容,就像恶魔在欣赏鲜花的枯萎,生命的消逝。
宾布的护腕中藏有三十三根毒刺,每一根毒刺都可以在一瞬间置人于死地,是不是也可以说,在他的手腕中藏有三十三个死亡呢?
现在,宾布把手中的死亡指向了阿洛尔,高大的圣武士不解其意,虽然他认为宾布是个怪家伙,但并不认为宾布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但阿洛尔错了,宾布不只怪得离谱,而且还是个十足的疯子!只见他目露凶光,急速向阿洛尔冲来,两根指头夹着的“芒卡”在晚秋的树林中反射着暗淡的光芒,那完全是一副誓要将阿洛尔置于死地的架势。
由于宾布的速度太快并且难以捉摸,阿洛尔决定用自己的肩去迎击,他把上半身放低,调整了肩膀的角度,估计在这个进攻面上差不多没有裸露的肌肤了,才大喝一声迎面撞去。
胜负立分!
阿洛尔的肩膀撞在宾布的小腹上,宾布的身体则从阿洛尔肩膀上翻了过去,又重重地摔到地上,但似乎没受什么重伤。
“哎哟哟……”宾布捂着肚子跪在地上呻吟了一阵,那十分做作的呻吟不一会儿就变成了干笑,宾布侧过眼睛瞟向迷惑不解的阿洛尔,嘿嘿笑道:“有你的,圣武士,我输给你了,杀我吧。”
“走!你需要的不是战斗而是治疗。”
“你不杀我?”宾布微笑着从地上站起来,他的表情分明是一个得胜的赌徒,“我袭击你,而你打败了我又放过我,那么我就又欠了你一条命。现在,我有留下来的理由了吧?”他不等阿洛尔反对,又接着说下去,这时他的表情足以让阿洛尔相信下面的话绝对不是玩笑。
“听着,我决定的事,无论是谁都不可能阻止,你也不例外。”
阿洛尔还能说什么呢,加入自己的冒险完全捞取不到任何好处,反而随时有可能丢掉性命,既然宾布明知如此还打算加入,圣武士只能对宾布说:“随你的便。”
“唔——唔”这个时候平板车上发出了声音,显然我们的大探险家拿慕鲁已经从一天一夜的药物睡眠中苏醒了过来,当他睁开眼睛后,第一个看见的将是已经在大陆上近乎绝迹的金盔金甲,威风凛凛的圣武士。
由于长久不曾使用,伐木场的小屋散发着霉烂木头的味道,唯一一张土床上躺着丧失知觉的珍妮芙,阿洛尔和宾布则站立在平板车旁等待拿慕鲁的完全苏醒。
拿慕鲁醒来后见到一个圣武士站在自己面前,并没有显出过多的惊讶,只是当他看到站在一旁笑嘻嘻的宾布时,眼睛里才燃起来一团愤怒的火焰,几乎忍不住要立刻上前和宾布扭作一团。
“等等。”阿洛尔伸出一只手挡在拿慕鲁和宾布中间,“拿慕鲁先生,我本该这样称呼您,但是考虑到今后在一起合作的时间很长,我决定以后只以姓名相称。”拿慕鲁疑惑地看着圣武士,长时间注视着他的脸,他突然轻声叫出来:“阿洛尔!我是见鬼了吗?”
“我没有死,我本该死的,但是兄弟们让我活了下来,这意味着什么,我想你会知道。”
“是的是的,我知道。”说到这里,拿慕鲁觉得自己的眼睛潮润了,他走向阿洛尔,准备给他一个拥抱,但是被圣武士摆手拒绝了。
十六年前,阿洛尔的成人礼是在战场上举行的,刚刚结束了少年时代,阿洛尔就与父亲史朗迪军团长一起参加了反抗暗之王休普的战斗。战况十分惨烈,有数不清的教团骑士和圣武士默念着真理之神歌若肯的名字战死沙场。而那个时候为拉何尔的军队充当向导,使他们不至于在敌方法师所造成的一片黑暗中迷失方向的人,便是大旅行家拿慕鲁。
当时正值壮年的拿慕鲁,靠自己对地形的熟悉三番五次地将史朗迪军团长和他的部队从倾覆的命运中拯救出来,而年轻气盛的阿洛尔也由于英勇果敢,给拿慕鲁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在天空被战云笼罩之际,两个人开玩笑般地约定,如果战后还活着的话,阿洛尔就放弃自己的骑士生涯,和拿慕鲁一块出去旅行,远离战争的血腥。
但是战后阿洛尔成了圣武士,神的召唤令他必须为正义奉献终生,拿慕鲁虽然为他高兴,但也莫名地感到伤感。
不出所料,六年后,拿慕鲁得知阿洛尔为了保护教皇力战而死,对此,他并不吃惊,对于一个圣武士来说,力战而死通常都是他们不可逃避的人生落幕。
现在阿洛尔却回来了,而且比以往更强壮,更坚定!
那样的话,万人墓园的墓碑下面埋的是谁?教皇肯赛思为什么要向人们隐瞒阿洛尔未死的真相?这中间难道有什么阴谋吗?
“没错。”阿洛尔打断拿慕鲁的思索,“那个统治着拉何尔的肯赛思,现在已经背叛了我们的神!”
黑暗,一望无际的黑暗,比黑夜还冷寂,比鲜血还浓稠,这黑暗不受控制地直往人的嘴巴里鼻孔里猛灌,呛得人直想咳嗽。
在这铅一样的黑暗里,闪着两点扑不灭的银色灯火。
那是肯赛思银色的瞳孔。
肯赛思疲惫地坐在靠椅上,呼吸着四周的黑暗,许久,他抬起一只手默默地注视着。
那是一只骨节颀长,虽然干枯无肉但倍显尊严的手。手掌上肌肤平缓,没有一处农民和战士手上形成的那种厚茧。这是当然的,究其一生,肯赛思没有碰过一件农具、一把剑,他只和书籍与礼仪为伍,授予圣武士称号、为国王加冕、宣布神灵的谕旨、在世人的头顶和内心挥舞歌若肯的真理之剑。
但这只是过去的事情了。
现在这只手的主人已经无法使用任何一个歌若肯神术治疗最微不足道的伤害,也不能使用神术击倒歌若肯最不堪一击的敌人。
因为他自己已经成了歌若肯的敌人!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肯赛思发觉自己聆听不到神的声音了,歌若肯弃他而去,让他变成孤独一人。刚开始他以为这是暂时的,可即使是通过秘密赎罪歌若肯也不肯回到他的身边。这时肯赛思知道:自己完了。
当时他有两个选择,一是主动放弃自己的权力,到世界尽头去追寻歌若肯的宽宥;二是依然占据在拉何尔的高高宝座上,以其他的力量将歌若肯取而代之。
他选择了后者。
他选择了真理之神歌若肯的死敌——欲望之神谢伊因,不止是在拉何尔,在整个漂浮大陆都被称作混乱支配神和邪神的谢伊因。
他选择谢伊因、选择混乱、选择欺骗和出卖,他不择手段,为了不让这件事败露,他已经杀了不少人,从十年前就开始杀……他不后悔,如果需要,他还可以杀更多的人。
是啊,为什么要后悔?古代黑魔法试验已经进入了最后阶段,很快将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惩罚他了。肯赛思满意地闭上了眼睛:我有力量。
这时,黑暗里响起了一个声音。
“大人,情报属实,阿洛尔没有死。”
肯赛思缓缓张开了双眼,从他银色的眼眸中透出诡异的光芒,他望着眼前的虚无沉吟片刻后,向黑暗中的声音问道:“你早就知道他没死,是吗?”
黑暗中的声音嗫嚅一会,终于承认:“属下知错,我这就去办。”说完,他就像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地从教皇身边消失了。
肯赛思却再也无法合上双眼,疑幻疑真地,他听到被自己出卖的神和人都在耳畔向他大声警告,而冥河之门似乎也正在他面前缓缓开启。通过这道门,他看见了无数死在自己手下的灵魂徘徊在冥河岸边,其中一个身穿金色铠甲的人尤其与众不同。在死人的队伍中间,这个人突然转过头对肯赛思怒目而视,这个从地狱归来的圣武士傲然挺立在生与死的边界,左眼下死白色的伤痕仿佛代表着歌若肯的沉默和审判。一瞬间有一股恐惧紧紧抓住了教皇的心,使他像试图摆脱梦魇一样惊呼了一声。
“杀掉他……”肯赛思的身体向前弯曲成一个奇怪的形状,似乎非常痛苦,从他的嘴里低低地挤出几个字,“快把他们杀掉!快……”
周围的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急速地离开,但即使是黑暗如何地减少,没有光,黑暗的壁垒仍将坚不可催。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我帮你。”听完阿洛尔讲述事情的真相后,拿慕鲁立即表态。这种雷厉风行的做法让宾布觉得面前的独眼独腿老头儿可爱了不少。
然而还没等阿洛尔回答,拿慕鲁瞟了宾布一眼,立刻又忿忿地说:“但是——我决不和这个人一起行动!”拿慕鲁这种小肚鸡肠的表现又让宾布觉得这个死老头变得可厌了不少。
“宾布是——”阿洛尔正想说下去,就被宾布尖利的声音打断了。阿洛尔有时会怀疑宾布的怪腔调是有意装出来的,因为宾布在极少的时候也拥有柔和深沉的嗓音,就像以前合力对付尸魔女王时那样。而一旦宾布用这种怪腔说话,就代表他又在想坏主意了。
“喂!老头儿,大男人怎么能小里小气呢?算了算了,大家是好兄弟们嘛。”说着,他把手臂搭在拿慕鲁的肩头,以示亲热。
可是拿慕鲁并不领这个好兄弟的情,老冒险家使劲把宾布的胳膊甩脱,用愤怒的眼光瞪着宾布。宾布甚至觉得即使是传说中可以用眼睛杀死对手的石化蜥蜴和鸡蛇怪的目光也不过如此。
“喜欢赌吗?”宾布突然问。
拿慕鲁是喜欢赌的,赌博和喝酒曾经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即使到了冥河那一头,拿慕鲁也会希望能跟三头地狱犬掷掷骰子。
“抛硬币吧,我赌反面。”宾布笑着提议,但是他掏空了自己所有的口袋也没能找出一个铜板,于是只好厚着脸皮向阿洛尔借了一个,而阿洛尔的金币都是异位面的稀罕货。
“赌什么?”拿慕鲁接过金币后问。
“赌我能不能留下来,你赢,我就走。”宾布满脸的微笑让拿慕鲁感觉对方的自信来得莫名其妙。
“好,我赌正面!”说完,拿慕鲁用拇指摩擦了一下正面的图案,祈望指导冒险者的勇气之神撒克丽尔带给自己好运,随即将手中的硬币向空中高高一抛。
秋日的阳光透过木屋的缝隙照射进来,千万颗细小的尘粒在光线中飞舞,金光闪闪的金币静悄悄地在空气中翻滚,一圈又一圈,到达顶点时,它反射出的光芒也最为明亮刺眼,随即它的光芒黯淡了下来,金币开始下落,赌徒的心也开始下落。当金币落到拿慕鲁胸前的高度时,久经赌场的拿慕鲁和目光锐利的阿洛尔都可以看出:照这个旋转速度和下落速度,金币落到地面上时十有八九是拿慕鲁所要的“正”。
拿慕鲁得意地瞥了一眼宾布,灼灼的目光已经在向对手宣布“我赢了”。然而这一瞥后,拿慕鲁却发现宾布眼睛里似乎闪着悲哀的神色,一种和火焰灰烬完全相同的色彩,他的嘴角仍挂着笑,但那种微笑却是那么勉强,勉强得简直让别人替他伤心。
拿慕鲁突然心头一颤,伸手从中接住了正在下落的金币,嘴里嚷嚷道:“这次不算,重扔一回!”
宾布的脸上现出了暖色,阿洛尔察觉到了这一变化,而拿慕鲁没有再去看宾布的脸,他暗暗打定主意:这回我可不会再手软了。拿慕鲁闭上眼睛,又睁开,将手中的金币重新往空中一抛。
与此同时,躺在床上的珍妮芙由于身旁的谈话声苏醒了过来,她虽然恢复了意识,却还是昏昏沉沉的,几乎把先前遇到的噩梦般的景象遗忘得一干二净,也许她真的把那些事情当成了一场噩梦。所以当她醒来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身在佣兵工会旁边的家里。对她来说,这个时间应该是到隔壁的佳丽婶婶家帮助她做晚饭的时间,叔叔不在家的日子,每到这个时候她都到隔壁去陪孤身一人的佳丽婶婶,这是叔叔吩咐的,珍妮芙也愿意这样做。每次看到佳丽婶婶渴望关怀的表情,她的心里面总是暖洋洋的。
于是珍妮芙迷迷糊糊地从床上下来后,就迷迷糊糊地向门口走去,屋子里的另外三个人虽然发现了她的动作,但因为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飞舞的金币上,所以谁也没有阻拦她。
金币向上飞,向下落,翻滚着,变幻着,世上有多少喜悦与哀伤,成功与失败,竟全都注入这小小的硬币之中?人们为什么要掷硬币?是人在赌硬币,还是硬币在赌人?还是你恐惧,忧虑,不愿再思考,想把自己的命运和未来,交付给那一无所知的冰冷金属?
又是正面!拿慕鲁和阿洛尔都看得出来,虽然不知道宾布的眼力如何,但这个率性而为,一任兴之所至的流浪者却实实在在地在忧虑。虽然已经下定决心,拿慕鲁还是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望了宾布一眼。只一瞬间,他感觉到宾布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痴狂、忧伤、愤怒和痛苦的集合体,是啊,他为什么要加入自己和阿洛尔的战斗呢?阿洛尔是圣武士,而自己是圣武士的朋友,可宾布是谁?是什么令他不惧与危险和死亡为伍?反面对于宾布来说难道不是代表死亡吗,既然如此,得到正面,为什么要难过?拿慕鲁几乎又忍不住要伸手去抓走那枚硬币。但他没有那么做,如果说在近三十年的冒险生涯中除了智慧和耐心外拿慕鲁还依靠了别的什么东西的话,那就是运气。如果运气决意要他这么做,他就不能违抗,这是你的命运,也是我的命运!
在金币即将落地的一瞬,处于半梦游状态的珍妮芙也打开了木屋的门,但她没有看到家乡亚西顿城中熟悉的街道,甚至也没看到伐木场周围茂密的树,她只看见了一个硕大无比,将整个门口都堵住,而且闻起来臭气熏天的洞穴巨人光秃秃的脑袋!
洞穴巨人的智力只能说介于石头与木头之间,他刚刚把脑袋伸得那样低,目的是为了研究打开一扇门的正确方法,然而这扇门却自己打开了,不由得让巨人吃了一惊,但他并没有马上就把脸从门口移开,而是稍等了四五秒钟,等到“吃惊”这个信号从神经末梢慢腾腾地传至大脑——如果他真的有大脑的话,才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吼叫一声,身体后撤,他那坚如磐石的脑袋在后撤的过程中不小心触到了门梁,使得整个木屋为之一震。
金币在这同时接触地面,由于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它没有牢牢贴在地板上,而是竖起来开始在地上旋转。虽然已经察觉外面来了一个巨人,但拿慕鲁和宾布的目光仍紧紧盯着旋转如飞的金币,而阿洛尔已经抽出了鞘中的剑。
至于与巨人面对面的珍妮芙,当然也大吃一惊,使她的身体非常彻底地,以无比优雅的方式向后倒去,再次昏倒在地,看来不是一时半会可以苏醒的了。
阿洛尔把剑竖在胸前向歌若肯祷告了一句,立即疾步挡到昏厥的女士面前,并且使用“神圣领域”神术将巨人向后逼退了一步。
被真理之神的神术击退,巨人迷惑了一阵,当他的大脑将面前发生的事情分析完毕后,他的身体得到一个命令——愤怒。于是他仰天大叫,那巨响席卷了丛林和山脉,把人的耳膜震得生疼。
洞穴巨人还不满意,他重重地跺了地面一脚,这一脚可以踩死三头大象,五头狮子,并且造成了周围规模不小的地震。阿洛尔严阵以待,没有后退半步,他再次使用“神圣领域”迫使巨人后退。
小屋内聚精会神的拿慕鲁和宾布正低着头,眼珠随着地板上的金币滴溜溜地乱滚,不料巨人那一脚的撼动将金币震上了天,两个赌徒的眼睛也随着金币从地下转移到了空中。
巨人又跺了一脚,年久失修的伐木场小屋开始落下层层尘土和木屑,但是拿慕鲁跟宾布丝毫不为所动,仍死死盯住空中闪烁的一点金黄。
“轰——”木屋的一半被巨人用拳头砸烂,珍妮芙由于幸运地得到了阿洛尔的保护,毫发未伤——神圣领域法术可以让人在一定程度上免于任何不洁生物的伤害。拿慕鲁和宾布就没那么走运了,掉落的木板将两个人砸在底下,虽然没受什么伤,但后背也是火辣辣地疼,即使如此,趴在废墟里的两个人眼睛仍睁得像玻璃球那么圆。
终于,盼望已久的金币从空中落下来,阳光中朝上的一面分明写着“欢迎来到自由之都——诺瓦·特拉斯”。
拿慕鲁呵呵笑了几声,望着喜笑颜开的宾布眨眨眼睛:“你赢了!”
恢复了精神的宾布立刻回应:“那还等什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