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亡魂之歌
“轧轧轧轧——”厚重的大门在肯赛思面前依次敞开。三层铜门,三层铁门,三层金刚岩大门,在被熊熊火焰包围的九重大门之后就是那幽暗深沉的地底世界。
肯赛思漫无目的地向前,没有注意到两个手握三叉戟的蛇身女妖在他身后把大门重新关起。当遍地蒸腾的烈焰映红了他那银色的双眸,肯赛思意识到自己进入了一个充满罪恶和痛苦的地方。
地狱第一层:岩浆死地。
正如它的名字一样,这里是焚烧和腐烂的领域,干涸焦黑的大地上面布满了红色的裂痕,裂痕中间有火焰不停向外喷射,即使是经过沙漠考验的仙人掌和完全不需水分的酒藤花也无法在这个地方抽出它的第一只嫩芽。
然而有一群人不得不在这岩浆死地上忍受酷刑的折磨。
也许他们生前是大法官、国王、将军,但在这个被诅咒之地他们无一例外地同高利贷者、骗子和强盗的灵魂一起接受早已为他们准备好的神罚。这些人赤身露体,他们的身体形同骷髅,而腹部却异常地凸出,鼓成一个圆球,他们的眼珠深深地陷在眼窝里,除了可以吞咽的食物以外,他们对一切都视而不见。火焰烧灼他们的皮肤,让他们坐卧不宁,天空上没有太阳,取而代之的是永不停息的暴风雨,雷电交加之中不断有碎尸被从云端抛落。于是这些饥饿的灵魂立刻像饿狗一样扑上去抢食,一点也不曾想到这些尸体很可能就是他们在人世间犯下罪孽的肉身。
一见到衣着华贵的肯赛思,灵魂们立刻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像尘世的乞丐们一样伸出双手,希望从肯赛思那里得到哪怕是半粒米那样少的恩赐。但是肯赛思只是厌恶地挥动袖子,又像对待人世的乞丐一样把他们赶开。在灵魂们惊惧而怨愤地四散爬开后,肯赛思重新踏上他身不由己的旅程。
一路上,肯赛思见到了许多只在书籍上见过的奇特动物和凄惨景象。地狱犬曾经对肯赛思张开血盆大口,用三个喉咙发出低沉的嘶吼,警告说要将这个胆敢踏入它狩猎领域的冒犯者撕成六半。对此肯赛思不加思索地骂道:“滚开,你这看门狗!”不知为何,三头地狱犬低吠着,不甘心但又无可奈何地就此结束了对肯赛思的恫吓。接下来,又有一队人面鸟从头上飞过,它们一个接一个地俯冲下来,试图用铜铸的爪子将肯赛思抓上半空,就像它们随心所欲地对其他鬼魂所做的那样,然而当人面鸟看到恐惧之核发出的诡异多变的光芒后,它们也都无声无息地退却了,逃离的速度比地狱犬还要快上许多倍。
走上九层蜿蜒盘亘的黑色石阶,一座华丽无比的宫殿巍然展现在眼前。狂欢之都——这座黑色的城堡,第一层的中心,依山势而建,险要挺拔,熊熊火光映衬着它坚实的外壁。肯赛思看到狂欢之都的每一个窗洞都忽闪着昏红色的烛光,在狂风暴雨中摇曳不定,活像一个可怕的、蹲坐着的百目巨人。
越接近狂欢之都,饥饿的觅食者就越多,他们等待在魔鬼的宫殿外面,期望能从狂欢之都倾倒出来的污秽垃圾里头翻得一些少得可怜的食物,尽管经常有不走运的灵魂被魔鬼们用铁叉叉住脊背,放在火焰里烤焦,仍然有为数众多的灵魂知难而上,继续从事这项不怎么崇高的事业。
每当受难者第二次死亡,从他们的身体内部就会长出红色的肉虫,这些巨大的蛆虫四处觅食,盲目地继承死者未竟的使命。
站在狂欢之都那用堆积如山的头盖骨装饰,用鲜血染红的朱色大门前,肯赛思的思维开始逐渐恢复。他的第一个动作是下意识地摸摸头顶,然而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头上的法冠已经不见了,只有稀疏的白发散披在脑后。这一打击令他的心情十分沉重,他茫然回首,看到在远处,悬崖下方,地狱四大水域蜿蜒交错,恨海、叹湖、愁河、忘川,就像人世间的苦难一般,不知疲倦,心满意足地缓缓流淌着。
一双白色的翅膀突然闯入了肯赛思的视线,在他右边离地面不高的位置,竟然漂浮着一位圣天使。
天使没有性别,不过这名圣天使的外表显然是一位举止高雅的女性。
她一身白衣若雪,有金黄色的光芒从她身体内部透射出来,清晰透明、盛满理解和宽恕的眼睛如此平和地回望着肯赛思,似乎对肯赛思身上带有宗教意义的长袍感到微微的惊讶,同时也为其身处的悲惨境地发出无声的叹息。与圣天使的目光相接触,让肯赛思感到莫名的巨大压力,再有,就是升腾而上的愤怒。
“你难道不知道这里是岩浆死地吗?罪恶的大本营不欢迎长羽毛的家伙!”肯赛思完全不顾自己教皇的身份,非常无理地指着圣天使说道,“你应该是生命女神柯由卡的使者,赶快回到光辉牧野去,只有在那里你才能得到她的庇护。快走!你这该死的迷了路的鸟!”
“我没有迷路。”圣天使如先前一样平静地回答他,“我在这里救赎悔改的灵魂,这是我的创造者赋予我的使命,几百年来我一直在此巡游,经过我的手重返正途的灵魂不计其数——要知道魔鬼们没有权力,也没有能力主宰地狱里的一切。”
肯赛思听完这些话,才注意到圣天使的右手掌中托着三个发光的金色小球,那些应该就是有幸脱离苦海的悔改灵魂了。肯赛思内心里突然感到十分嫉妒,这混和了希望和胆怯的嫉妒让他半是嘲讽半是试探地问:“这些人仅仅是对同类犯下罪恶就要通过这样的苦行来偿还,如果是对神犯下罪恶,那么这个人岂不是完全没有被宽恕的机会?”
圣天使察觉出面前这个高傲的老人内心还存有一丝向往光明的念头,她感到很欣慰,并且连忙给了肯赛思一个鼓励的微笑:“只要诚心悔悟,无论是多么可怕的罪恶都可以洗去,从今天开始向被你出卖的神忏悔吧,神是仁慈的……”
“向歌若肯忏悔?”肯赛思听完这句话之后勃然大怒,愤怒的火焰遮蔽了他内心中仅有的一寸天空。他食指前伸,一道墨绿色的闪电立刻呼啸着打向圣天使,圣天使在这突如其来的打击面前躲避不及,她哀叫一声,身体化作一缕光辉消失不见,只有几根洁白的羽毛掉落在熔熔火海之下,统统被烧成灰烬。
肯赛思知道圣天使没有死,她只是用这样的方式回归了云端天国。肯赛思余恨未消,他狠狠地咬了咬牙,握紧了手中的恐惧之核,像是要让天上地下的神灵恶魔都听个清楚一样大声喊道:“如果要我再向歌若肯屈膝投降,我宁愿选择昂首挺胸,为地狱效劳直至这个世界的终结!”
肯赛思头也不回,大步走入了狂欢之都。
狂欢之都的中心,一个被称作阴谋大厅也叫群魔殿的地方,大大小小的魔鬼正在召开一个恶魔大会。由于会场的空间非常广大,有些魔鬼距离很远,难以听清彼此的问话,于是他们竟然使用****充当号角来传递信号和交换意见,这种难以模仿的通讯方式所产生的副产品就是满会场充满令人掩鼻的恶臭。当然,恶臭是对魔鬼以外的生物来说的,这些臭气对魔鬼本身来说反而如同夜兰花一样芳香扑鼻呢。
外围的魔鬼或坐或站,一个挨着一个将群魔殿挤得水泄不通。比较宽松的内圈里面席地而坐的则是比魔鬼更高阶层的恶魔。这些丑陋无比的家伙一个比一个凶恶,而其中最凶恶的一个正指手画脚地高声对其余人喊道:“家伙们!就像一万年前我说的那样,我们来继续研究进攻地面的计划……”然而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一万年前并没有一个面目严厉的老人在这时不打招呼地闯入恶魔的宫殿。
肯赛思走了进来。
于是上面提到的一幕幕丑态都不可避免地被肯赛思看在眼里:魔鬼们互相挤眉弄眼地打着招呼,把五官弄得七扭八歪,有些魔鬼抠出自己的眼珠当作弹球在手里抛来抛去,有些魔鬼说一句话吐一口痰,还有一些魔鬼旁若无人地随地便溺。这样的景象着实让肯赛思吃了一惊,他实在有些不愿相信也不能相信他所看到就是地狱的真面目。他几乎立刻就把心中所想的说了出来:“难道我面前的家伙就是与天堂作战的地狱群魔?为什么在我看来他们的形象如此龌龊不堪?我又怎么可能会是他们中的一员?如果进入地狱第一层就必须选择成为这种粗俗丑恶的形象,我宁愿下到更底层的熔岩之河遭烈火焚身,或是在战争领域面对狂战士那冷酷无情的铁剑,为了保有尊严和身份,我甚至不惜于到第四层冰川冻原去忍受五万年的寂寞与寒冷!”
对于肯赛思的突然闯入,群魔殿内的反应不尽相同。一个低微的魔鬼首先跳起来,指着肯赛思的鼻子喊道:“喂!这是哪里来的糟老头子?他身上那件洗过的袍子让我无法忍受!如果他不肯撕烂衣服,并且将头发和胡子抹上污泥的话,那就让他滚回原来的地方去,他只适合与其他的鬼魂一道儿大嚼尸体!”话音刚落,立即就有一些魔鬼跺脚表示赞同,他们同时但并不整齐地喊道:“滚开,老家伙!滚出去,老乞丐!”魔鬼们纷纷对肯赛思扮鬼脸,吐舌头,拍屁股,一时间群魔殿内乌烟瘴气,要多乱有多乱。
肯赛思面色死灰,他不立刻发作只是因为他注意到地位较高的恶魔们正在彼此交谈,对自己的到来仍未明确表态,他们的意见将是地狱的最高意志。
虽然数目极少,但是躯体庞大的恶魔占据了群魔殿内的主要空间。恶魔与魔鬼在身材上的区别就像是巨人之于人类。恶魔们肤色各异,而不像魔鬼那样是清一色的红色,恶魔们的角有四只、六只之多,而不像魔鬼们只有一对山羊角,他们的一切特征都在说明他们与周围那些无礼放肆令人不齿的的家伙有着非常的不同。
“都给我住嘴,否则我就把你们扔到太阳上去!”最为凶恶的那个恶魔突然一个大嗓门盖过了所有的魔鬼。魔鬼们像受惊的猴子蹿回树上一样急忙逃回了自己原来站立的位置,并且捂住嘴巴,连大气也不敢出。
接着,这个恶魔把他那张被许多鬼角和犬齿刺穿的脸转向肯赛思,以主人的姿态说道:“欢迎光临地狱,同为我主效劳的肯赛思伯爵,祝贺你从此逃脱了被奴役的命运,仅仅为了这一点我们就该举办一次庆典!哈哈——就让地面上的无知者为他们可笑的罪过忏悔去吧,我们可是要狂欢!”
恶魔越说越起劲,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从这笑声当中隐隐听得到刀剑的撞击和战马的嘶鸣,仿佛恶魔的喉咙深处潜藏着一处远古的战场。即使一百万只乌鸦同时张开嘴巴,叫出的声音也不会比这更刺耳难听,连魔鬼们都因此捂住了耳朵,龇牙咧嘴地作出许多怪样子。肯赛思感觉到脚下的地面一阵摇晃,狂欢之都也在这笑声中微微震颤,仅凭这个嘶哑浑浊的声音,肯赛思就可以断定这个恶魔在这狂欢之都中的领导权。
假使换作别人,一定会认为这个大笑不止的恶魔就是混乱支配神谢伊因本人。但是肯赛思十分清楚,这个恶魔只不过是谢伊因的一个部下,七十二柱恶魔中的第一柱——大恶魔德戈佩斯!
至于谢伊因本人,这个背叛天父的昔日神明,时至今日还被囚禁在地狱的最底层,无法离开。与其说地狱是谢伊因的宫殿,不如说是谢伊因的牢笼。传说一万年来谢伊因都在怨忿地诅咒自己的父亲和兄弟,并且焦急地等待预言中的解放之日。谢伊因拍动翅膀而吹起的寒风将第四层变为一片冰原,他呼出的怨恨气息使第三层的狂战士们杀戮不止,而无时无刻不在熊熊燃烧的怒火让第一层和第二层饱受烈焰炙烤焚烧。
“我到地狱来不是为了饮酒狂欢。”肯赛思阴沉地回答德戈佩斯。
“是这样吗?那简直是太可惜了!”德戈佩斯“啧、啧、啧”地咂着舌头,随后他又伸出一只爪子,用长长尖尖的指甲指了指头顶,咧开嘴巴向肯赛思建议:“也许你更喜欢工作,新到的伯爵。听好,我知道在我们上方,也就是‘林勃’边缘地有一个叫做哈克瑞尔的法师灵魂。他是中立派的绿戒法师,他生前所做的好事不足以让他上天堂,同样他所做的坏事也不足以令他下地狱。而我知道你和他很熟,那么去吧,去劝说他下到地狱里来,成为我们中的一员!这样一来我们的力量就会更加壮大,而这对于谢伊因大人同样有利,因为地狱里容纳的灵魂越多,他的力量就会越强,总有一天谢伊因陛下会带着我们重返地面!”说完他的计划,德戈佩斯又冲肯赛思摆摆手,催促他道:“快去吧,成功的话我奖赏你。”
肯赛思无动于衷,他仍然阴沉着脸说出自己心中所想:“我到地狱里来并非是为了做说客。”
“那你究竟想干什么!难道你打算对我发号施令?别以为你可以把生前的权力带到地狱里来!”德戈佩斯终于用尽了自己不多的耐心,他对肯赛思大吼起来,同时站直了身子,群魔殿里的空间立刻变得狭窄起来,德戈佩斯宽大的臂膀几乎要撞到天花板上。他双拳紧握,像开出去的一辆战车,迈开山一样的巨步朝肯赛思走去,挡在他前面的小鬼知趣地让开了道路。
“轰——”一双比肯赛思的身体还要大出几倍的脚落在了他的面前,肯赛思抬起头——只有这样他才勉强可以看到德戈佩斯下望他的眼睛。周围有许多事前就对肯赛思心怀不满的魔鬼开始吵闹起来,他们低声交谈着,希望德戈佩斯一脚把肯赛思踏成肉泥,但是在德戈佩斯开口之前谁也不敢对肯赛思下手,恶毒的猜测是他们打发时间的唯一方法。
这时德戈佩斯已经从背后摘下了双刃斧,他用那柄巨型的斧头在肯赛思的头部上方比来比去,似乎在考虑从哪个角度下手。肯赛思听见德戈佩斯对自己这样威胁:“告诉我是什么让你如此狂妄自大,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也许我的斧头可以帮你,嗯?”
正如大恶魔所说的那样,肯赛思将德戈佩斯视若无物,接下来他甚至转过身去背向德戈佩斯,这相当无礼的举动引起了魔鬼们的又一阵骚动,但是肯赛思毫不畏惧,他傲然宣布:“换一个更有资格的人来同我谈!”
听到肯赛思的狂言,德戈佩斯终于忍无可忍,暴怒的恶魔挥起手中的巨斧,以泰山压顶之势向肯赛思劈去。
但是那柄斧头在半路上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惊恐爬上了德戈佩斯的脸,大恶魔吃惊地看着肯赛思手中闪着黑色光芒的一块水晶,魔鬼们傻了眼,只能一动不动地呆呆站着,像是被冻结了一样,恐惧之核在群魔殿内掀起了极度的恐慌。
大恶魔站立不稳,跌坐在地上,手中的巨斧飞了出去,将几个躲避不及的魔鬼砸在下面动弹不得,还有一个魔鬼被斧刃碰掉了腿,正哭丧着脸在断腿处涂上口水,试图把残肢再粘上去。
“我要同你谈判,谢伊因!”肯赛思说话的同时松开了手,而脱离了掌握的恐惧之核漂浮在半空,缓慢旋转着,片刻后又喜悦地震颤起来,发出巨大的蜂鸣声,似乎为事隔万年又重新回到地狱而感到无比欢畅,一个声音慢慢苏醒过来了。
魔鬼和恶魔们都知道这是混乱支配神要短暂降临的征兆,身披甲胄的手忙脚乱地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甲,赤身露体的则抱住自己的脑袋跪成一团,一时间大大小小的魔怪统统拜服在地,一万年来争吵不止的群魔殿里首次寂静无声。
苦痛之核超越遥远的空间,将远在第五层罪恶渊薮的谢伊因的声音带来群魔殿。那浊重无比的声音狰狞可怖,似耳语,又仿佛嘶喊,既有且无,既大且小,模模糊糊,朦朦胧胧,仿佛里面有一百头狮子在互相撕咬,一千只豺狗在不停狂吠,一万张嘴巴在大声争吵。混乱,亘古以来就是这声音的统治者,而支配混乱的,便是这声音的主人暗黑神谢伊因。
“听着,我的仆人!我喜欢罪恶……”
这就是暗黑神的开场白,直接而又逻辑不清。
“回答我的问题,投身黑暗的人……是什么原因让你把恐惧之心唤醒?”
肯赛思试图咽下一口唾沫湿润嗓子,但是却没能办到,地狱里的鬼魂已经不像尘世中一样拥有肉体,肯赛思感到口干舌燥的原因是由于心灵上的恐惧,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在地狱里面对混乱支配神。
“我要求重返人界!”肯赛思终于鼓足勇气对混乱支配神讲出他的愿望,为了打动谢伊因,肯赛思强调他的理由,“如果你让我回去,我保证会让更多的人下地狱,这样你的力量就会如愿地越变越强——怎么样?一个对你我都有利的建议,有什么理由……”
“不行!”谢伊因爽快地拒绝他的追随者,“仅仅是这样还不够,还不够……我已经拥有了你的灵魂,一个强大的灵魂抵得上一万个软弱的灵魂,正所谓‘一鸟在手胜于十鸟在树’,我怎么可能轻易让你离开呢?”
“我……我把恐惧之核带来地狱,难道还不足以换得一个重生的机会?”肯赛思沙哑地问,声音微微颤抖着。
“哼,跟我讲这些毫无用处!”谢伊因干脆利落地开出他的条件,“如果你真的希望回到地面上去,那么就得全部按照我说的做!”
肯赛思明白,无论谢伊因的要求是什么,他都只能答应。
当你被欲望所控制时,就是被谢伊因所控制。
亚西顿城管辖的一个小村庄。
一个城里来的木匠正在向围观的人群吹嘘自己的手艺如何高超,他指着刚刚钉好的一堵篱笆说:“睁大眼睛瞧吧,乡巴佬们,这才称得上是一段篱笆,而不是把烂树桩和碎木片捆在一起的便宜货!有了这个不可逾越的屏障,我担保你们的羊再也不会像从前一样被野狼叼跑了!”
木匠正说得唾沫飞溅,不想一个农妇突然惊叫起来,打断了他的演说。木匠诧异地转过头,赫然发现篱笆那一边正冲过来一头硕大无比的白熊。
尽管在木匠和农民面前有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但他们还是选择扑倒在路边,双手抱住脑袋开始祈祷。祈祷词各种各样,丰富多彩,但是最常见的一句祈祷还是呼唤生育自己的伟大母亲。
“我的妈呀!”
世界熊哈冬从他们身边跑了过去。
可以预见的,这段在木匠嘴里固若金汤的篱笆在现实当中不堪一击,它就像烂树桩和碎木片一样被哈冬不留情面地撞了个稀巴烂。
圣城伯日丁以西二十里,被称为“迷失走廊”的森林腹地。
两个身披熊皮的猎人正在山中打猎。
“叔叔,我们真的安全吗?对方可是个大家伙啊。”不大自信的年轻人紧张地说,汗津津的手握着标枪,担心地看着前面不远处的山洞。
“担心完全是多余的!”经验丰富的中年猎手从鼻子里面哼出来,向自己的侄子吹嘘道,“我打熊打了几十年,从没让熊伤过一根头发,那些洞熊一个个笨得要命,我们只要在洞口点些干草就可以把它熏出来,那时我们就——嘿!哈哈哈,我打了一百多只熊,熊子熊孙都快让我打光了,再来,我就要打些更值钱,更大,更珍贵的……”
世界熊哈冬从他们面前跑了过去。
周围两人合抱粗的树干被尽数撞倒,带起的疾风鼓起了叔侄两人的衣服,等到哈冬巨大的背影在他们视线中消失后,余风还没有平息。
两个猎人傻呆呆地站着,有好半天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终于叔叔开口道:“孩子……我们改行吧。”
名义上归苏里昂管辖,但实际上由死亡和荒凉管辖的秃鹰荒地。
一位勤奋好学的隐居法师正在他的法师塔里翻阅古籍,同时也是把自己往稿纸里面埋。
自从一个多月以前得到关于“宇宙之声”的启示,他就一直在钻研此道,为了听到或是看到宇宙之声他不眠不休,并且多日未进饮食,整个人因此瘦得跟影子一样,尽管如此,法师还生龙活虎,毫无被饿毙的兆头。由此看来,法师的确是一种比骆驼还要有耐力的生物,如果哪个有心的国王将全部臣民都训练成法师,一定会就此解决大范围的饥荒问题,功德无量。
每当法师看累了,他就对着小窗外面凝视一会儿,然后再闭上眼睛,又睁开,循环往复,似乎想看到一些在两次眨眼之间才能捕捉到的东西。
这时耳边突然响起了“咚——咚咚——咚咚——”的奇怪声音。
法师先是一愣,接着他发现声音越来越大,而且节奏鲜明,这使得他内心中不由得狂喜起来。法师从堆积如山的废纸堆中猛然站起,双手颤抖着,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他激动不已地自言自语:“宇宙之声——宇宙之声!它的发音是‘咚咚’,不,大概是‘嗡——嗡——’沙坦林古代语第一个字母的发音,与婴儿的啼哭相同频率的歌唱,世界的创造之音,万物之母,生命的摇篮曲——”
这个倒霉的法师并不知道世界熊正一头向他的法师塔撞过去,而他所听到的宇宙之声不过是世界熊那沉重的脚步。
如果不是世界熊“哐”的一声把法师塔撞作两截,我们一定还可以欣赏到法师给予宇宙之声更多的溢美之词。
恍然大悟的法师“唔呀”一声从二楼摔了下去,他现在的心情就像被人从美梦当中摇醒一样,不过他不是像梦醒人一样坐起来,而是像遵循重力法则的石头一样落下去。
好在由于多日的饥饿,法师早已身轻如燕,而且他还落在了厚达半尺的稿纸上面,因此没有受重伤。然而这时正午的烈日和连日的饥饿趁机袭击了他,于是他非常可怜地晕倒在法师塔的废墟上面,没能看见远去的哈冬留给他的熊屁股。
“你到底要把我带到哪儿去啊!”在世界熊背上,几日来的狼奔豕突早已把珍妮芙颠簸得七荤八素,女佣兵无可奈何地叫道,同时紧张地抓紧哈冬的皮毛,生怕从上面摔下去。
“你再往前跑的话,我们要跨过星辰河了!”
珍妮芙又怎么会知道哈冬正在执行拿慕鲁的最后一个指令呢?“保护珍妮芙到安全地带,并且如果在两天内还听不到主人的召唤,那么就听命于珍妮芙这个新主人。”
拿慕鲁自以为当日的战斗就是最终决战,如果输了,就不可能活着回去,世界熊对死人是毫无用处的;反过来,假如赢了肯赛思,拿慕鲁就准备与他的战斗生涯说再见,同样不再使用哈冬。但是事情的结果总是并非人们事前所预料的那样,总而言之,珍妮芙成了哈冬的新主人,但是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且要驱使世界熊需要相当的意志力,而珍妮芙正担惊受怕,慌作一团。种种原因加在一起,造成了哈冬现在的样子,它成了一头脱缰的野熊,随心所欲地狂奔,根本不管背上的主人作何感想。
珍妮芙只好由着它的性子。
无论何时看去,星空总是浩淼无限,她黑暗的底色似乎生来就是为了隐藏某些秘密。群星,像太阳的碎片般,散落在宇宙的每个角落,并且将在人类的短暂历史中始终闪烁。
像这样静静地遥望星星的运转,阿洛尔记得最近的一次是在十六年前,与杜默大军决战的前夜,那一次拿慕鲁告诉了他许多星星的名称。而在那之后,圣武士的责任和复仇的使命一度压得他透不过气来。而现在——即使只是短得不能再短的一瞬——阿洛尔卸下了灵魂的车轭,仰望星辰,允许带着银色尾巴的流星滑过他的眼瞳。
阿洛尔身处的地方是一个地底岩洞,斜倚在洞口旁可以看到头顶大裂痕之上的漫漫夜空。钟乳石和石笋组成了凸凹不平的地形,不时有清水从上方稀松的岩层滴下,打在岩洞的底部,“啪”地一声,发出悠远的美妙音色。也许几个世纪以来,这水滴的节奏不曾改变,如果不是因为人类的到访,它也将一直如此,不被打扰、也没有听众地独自演奏下去。
阿洛尔聚拢双手,接取这宝贵的淡水,好用它来湿润自己干燥的喉咙。
七天了,他们就是依靠这样稀薄的养分活下去。
当日,教皇大厅在死灵的围攻下化为废墟,而阿洛尔三人因此掉入了大地的缺口。他们掉落得如此之久,不禁让人想起传说中谢伊因和背叛天国的******们被从云端打落地狱,一直坠落了九天九夜。
这趟身不由己的旅程并不会让人感到孤单寂寞,无论你是否愿意,巨石、碎石和干尸、腐尸,这些不知疲倦的旅客始终与你为伴。拿慕鲁就曾经被迫和死尸拥抱在一块,尽管这位可靠的伴侣也许会帮助老冒险家安全着地,拿慕鲁还是宁愿一个人掉下去,哪怕被摔成西红柿沙拉。
谁都没有想到被肯赛思禁锢的亡魂拥有这样恐怖的破坏力。为了冲破灵魂的牢笼,他们所释放出来的怨恨能量引发了大爆炸,爆炸的威力不啻于一个“末日启示录”魔法。这样巨大的破坏力彻底毁掉了整个教皇厅,周围的几栋宗教建筑也遭波及,有很多圣职人员在这场灾难中伤亡。爆炸过后,教皇厅不复存在,在它原来驻足的地方只留下了一个无底洞,所有见到的人都认为那里通往地狱。
无论地面上的人怎样猜想,地面下其实是别有洞天。可是假如没有阿洛尔那舍身的神术,队伍里一定会有人已经葬身于此,也无法对地下的奇景发出赞美之声了。
虽然有很多死尸充当肉垫,但从半空掉下还是很难安然无恙。为了让拿慕鲁和宾布安全落地,阿洛尔使用了“守护”神术。这个神术的名字很普通,但是它的意图却令人肃然起敬——“守护”将替他人受到的伤害转移到施术者身上!这样做的结果是拿慕鲁和宾布毫发未伤,而阿洛尔牺牲了双腿——拿慕鲁遗憾地告诉他左脚永远也无法完全复原了——对于此,阿洛尔并没有感到命运的不公,他也不去想这条腿究竟是为谁断掉的,总之,他的朋友平安无事,这就够了。
歌若肯神术也对这条伤腿无能为力,要知道“守护”所造成的伤害是无法被神术治愈的,这就意味着阿洛尔的后半生很可能要拖着一条伤腿走路,但是圣武士并不后悔。
只要是为了朋友所做的事,他从不后悔。
现在阿洛尔的两条腿已经可以勉强站起来,走上两步,这样快速的伤愈速度大概要感谢地底的特殊环境,但是拿慕鲁告诫他仍要以休养为主,所以阿洛尔靠在一根石笋上躺了整整三天。
他觉得有些躺够了,他要起来,他不能一直躺下去。
曾经有两队魔鬼跳入这条深涧,但是都被拿慕鲁事先布下的机关陷阱收拾掉了。阿洛尔知道魔鬼是在谁的命令下,又为何而下到这个地方来——索斯朗要夺回恐惧之石。
恐惧之石也在那场震动中坠入深渊,从那么高的地方摔落,它竟然没有破裂。现在拿慕鲁用图灵阿卡魔法加持过的白布缠住了恐惧之石,以防大家被谢伊因的力量污染。
阿洛尔回过脸,看到宾布仰面倒在自己左手侧。一起一伏的胸膛和均匀的呼吸证明他并没有死,只不过是在熟睡而已。但是他长达三天的睡眠和他不饮不食的状态不能不让别人替他担心。
圣武士叹了口气,他感觉到冷,他的圣武士盔已经不复存在,星光下他裸露的肌肤布满伤疤,甚至已经分辨不出是肌肤之上覆盖着伤疤,还是伤疤上面覆盖着肌肤。
“你很久没有怜惜自己的肉体了。”阿洛尔自言自语。
“你是不是也同样不知爱惜同伴的生命?”
这样想着,阿洛尔费力地站起身,用手中的圣十字剑当作拐杖支撑住身体,一步步向恐惧之石挪去。
“你去哪里?”去勘探地形的拿慕鲁正好在这时回到了营地,他叫住阿洛尔,几步赶到圣武士旁边,兴奋地说,“我带回一个好消息,阿洛尔!在附近有一个侏儒坑道的入口,这些友善的小家伙已经同意让我们进入,他们还派出了两驾车子,我想他们就快到了!”
拿慕鲁一口气说完,他抬起头,忽然诧异地发现阿洛尔向自己伸出一只手。
“你要什么?”拿慕鲁迎上一步,以为阿洛尔需要搀扶,但是阿洛尔五指伸开,口中念诵道,“请赐予他们睡眠,无所不在的执法者……”
拿慕鲁立即感到极度的困倦感向自己袭来,他身不由己地扑倒在地上,在他的响呼噜打起之前拿慕鲁拼命挣开眼皮,打着哈欠问出最后一句话:“为什么?”
“抱歉。”昏昏沉沉的拿慕鲁听到圣武士这样回答,他眼睁睁地看着阿洛尔孤单的背影步履蹒跚地在视线中走远。
阿洛尔曾经回头看过一次。
“拿慕鲁,还有宾布,谢谢你们。”
当拿慕鲁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侏儒的手推车上面了。两个灰色皮肤的侏儒从后面推着这辆平板车,紧随其后的一辆车子上面躺着宾布。
侏儒的身高和矮人族相差无几,只是他们不像矮人那样粗壮有力,尽管如此,侏儒们的小身子骨却有着与其瘦弱外表极不相称的抗打击能力。也许不受诸神眷顾的他们早已把自己的身体进化成了一只橡皮玩具,无论你怎样摔打,怎样敲击,也永远无法把它打破。
拿慕鲁的那辆车旁边有三个侏儒并排走在一起,其中一个比较瘦小枯干的就是他们的国王。这位国王初次见到拿慕鲁时情绪十分激动,因为侏儒王国已经足足有二十年没有客人到访了。自从斯坦提尔大爆炸以后,许多人类君主修改了他们的法律,宣布私藏侏儒的发明最高可判死刑。而许多城堡的骑士像发了疯一样攻击地面上的侏儒,把他们赶回了隧道里的老家,并且用巨大的花岗岩封堵了最后一个侏儒矿坑的出口。在这之后,侏儒们就很少与地面发生接触了。于是,为了欢迎这位二十年来的首位客人,国王命令他的臣民燃放自制的烟花爆竹。对于这一提案拿慕鲁吓得面如土色,连忙摆手阻止——他可不想尝试被过量火药炸上半空的滋味。虽然侏儒们最后觉得很扫兴,国王还是派出了他的微型仪仗队去欢迎阿洛尔和宾布,这支队伍的成员包括国王自己、外交大臣、礼仪大臣以及四个老弱病残——其他地底王国的居民都在夜以继日地扑在他们的发明上面。在侏儒的法律里面,搞发明的时间可是神圣不容侵犯的。
看到拿慕鲁醒来,国王停止了与大臣们的讨论,把灰色的小脸靠过来,用流利但稍嫌走调的通用语说道:“我向我的自动点烟机发誓,你是我见过的最不可理喻的人!别以为你是大探险家就很了不起,休普是否统一地面和我们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你告诉我你有两个伤员需要帮助,因为这个我带来了两辆车——可是我们费了很大力气到达后发现了什么?我们看到你们两个人睡在地上!你在消遣我们,浪费我们宝贵的时间!如果睡觉也算受伤的话,那么你就可以对我说你没有说谎!”
对侏儒国王的质问拿慕鲁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感到伤感,阿洛尔带着恐惧之石离开了,孤身一人。拿慕鲁明白圣武士为什么选择离开:阿洛尔意识到自己的力量不够强大,至少不能保证同伴们免于危险,而他要面对的邪恶力量又是那么大。圣武士并不怕死,但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再次面对同伴的死亡。或许这是一种怯懦,阿洛尔最害怕的事情是同伴们遇害,而自己仍然活着,孤独地活着,并且为了复仇把十字架捆在背后,担起更多生命的责任。为此他宁愿带走索斯朗找寻的恐惧之石,一个人踏上征途。
“他不会回来了。”拿慕鲁想,“他想把我们留在侏儒中间,和一群与世隔绝的、专注于古怪发明的吵闹家伙呆在一起。让我们和被圣武士称作探寻,被我称作冒险,被宾布称作玩命的战斗生涯说再见。”
“我说,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讲话,地上人?”看到拿慕鲁忽视了自己,国王的一张小脸上五官都摞到一起,显得很不高兴。
在国王的提醒下拿慕鲁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在侏儒的领地内惹他们的国王发火显然并非明智之举,所以拿慕鲁强打精神,装作兴致勃勃的样子要求国王继续他的谈话,但是这次轮到侏儒国王对拿慕鲁的话充耳不闻了,国王正聚精会神地看着老冒险家的那条假腿。
“糟糕!”当发现侏儒国王正将自己的假肢当作新的研究课题的时候,拿慕鲁的心脏差点没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他担惊受怕地看着侏儒国王在自己的假肢上左敲敲、右点点,看样子是在思考这样一块木头是以何种原理与拿慕鲁的断肢结合在一起的。拿慕鲁真的害怕侏儒国王会和宾布有着相同的兴趣。
好在聪明的侏儒国王很快就了解了假肢的原理,现在他不光是会装假肢,拆假肢,甚至能够亲手做出几个像模像样的产品出来,所以拿慕鲁的尊严算是保住了。这位刚刚解决难题的国王忽然想起了什么,他一只手摩擦着自己的脸,并且因此歪着嘴巴对拿慕鲁说:“我们侏儒是讲道理的,只有你们人类才不讲道理。我想你不会因为自己的不讲道理而不让我们讲道理,是吧?”
拿慕鲁听得莫名其妙,他愣了一会儿,只好要求侏儒国王再把他那费解的语言解释一下:“您……您对我说什么?”
“我是说——你们要讲道理!”国王撅起小嘴生气了,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比如——你欺骗了我们——让我们的心灵受到了伤害——所以——你们应该对我们有所补偿!”
“原来他惦记的是这个!”拿慕鲁恍然大悟,他和国王初次见面时确实许诺过给他们一些礼物,现在看见侏儒国王这么快就来索要,拿慕鲁忍不住在心中窃笑:看来侏儒的贪心果然和传说的一模一样。
这时侏儒们的队伍已经来到了一个狭窄的隧道跟前,这是一个十分简陋、看起来随时可能发生塌方的隧道口,要不是拿慕鲁事先来过,他很难相信这就是交织错落在法缔尔地下,几乎与地面世界同样广大的侏儒王国的入口。
拿慕鲁在心里已经盘算好了主意,他乐观地认为回到地面后可以从老婆大人那里讨得几颗宝石出来,而这些宝石对于侏儒来说应该是再好不过的礼物。于是拿慕鲁告诉侏儒国王:“我可以给你绿宝石……”
“我不需要宝石!”侏儒国王受了侮辱似的拒绝,让拿慕鲁感到十分意外。侏儒国王挺直了腰板站住,指挥手下将拿慕鲁和宾布推进王国内部。当拿慕鲁疑惑不解地回过头,试图从侏儒国王的脸上看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的时候,国王只是傻里傻气地笑着,让拿慕鲁琢磨不透。
当夜,侏儒国王把拿慕鲁和宾布安排在一间卧室里休息。这间卧室是好不容易才腾出来的实验室,并且侏儒们用八张小床拼成了两张大床,好让拿慕鲁和宾布睡上去。
地底的黑夜要比地面上宁静得多,也漫长得多。拿慕鲁睡不着,他现在需要一个人和自己说上几句话,排遣心中的郁闷。虽然宾布就躺在一边,近在咫尺,可要命的是他从早到晚睡得像一头死猪,不管拿慕鲁怎样摇晃也不肯醒来。
“你是不是打算永远睡下去?”拿慕鲁坐到宾布床前,气哼哼地看着宾布睡得很香甜的脸:似乎他正在做一个美梦。这使睡不着的拿慕鲁妒火中烧,他突然想起了一个恶作剧,对于其他人拿慕鲁不会这么缺乏同情心,但对方是宾布,他完全不必客气。
奸笑着的拿慕鲁从储水罐中倒出一盆水,把水盆搁到宾布床头。老冒险家打算把宾布的手浸泡在水盆里,这样做的话,受害者十有八九会在夜间尿床(这是做水手的时候其他海员对拿慕鲁做过的)。一想到宾布醒来后的狼狈模样,拿慕鲁就暂时把阿洛尔的事情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但是正当他要挪动宾布的手时,他听见宾布喊:“别动!”
拿慕鲁吃了一惊,他做贼心虚,心想:“难道被发现了?”但是他看到宾布仍然紧闭着双眼,只是脸上的表情有些许改变,不再是无忧无虑的样子,而是显得有些惶恐悲伤,大概是陷入了另一个噩梦当中了吧。
“不管你怎么吓唬我,我就是要干!”拿慕鲁报复性地想道,他急于戏弄宾布的原因却是不愿意再思考阿洛尔的境况。
“不……”宾布在梦里又喊了一声,这一回拿慕鲁停住了手,因为宾布的语调听起来十分伤心。拿慕鲁从没有听宾布这样讲过话,即使这可怜的语气并非是在恳求拿慕鲁,拿慕鲁也不忍心继续对这样的宾布施以恶作剧了。他叹了一口气,坐到宾布床沿上,一语不发。
宾布仍然被噩梦困扰着,他紧蹙眉头,不安地低声重复着一些无法听清的字句,突然间提高了声调喊出一声:“不……不要赶我走!”
拿慕鲁吃惊地睁大眼睛,他感到十分诧异:在宾布离奇的梦境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是什么可以让宾布哀声恳求?突然拿慕鲁回忆起了在伐木场抛金币的那一幕,金币第一次落下时,宾布的眼神里不是也曾经出现了类似恳求的颜色吗,那些颜色用语言表达出来,不就是和宾布现在的梦话是同一个意思吗?
“我想留下……相信我……”宾布让人心悸的声音又在房间内响起。
“不要怕,我不会赶你走,真的。”拿慕鲁右手搭在宾布的额上,尽量慈祥地笑给他看,虽然宾布不大可能看到,但是拿慕鲁感觉心里好过一点儿了。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