勖阳记得自己像逃离事故现场一样飞速逃上了楼,等母上开门时双手都是汗,可等汗都干了,门还没被打开。
她一向没有自己拿钥匙开门的习惯。因为从小家里都有人,父母很久前就已经不工作了,她何时回家都有人应门。
所以这个情况,就很诡异了。
还好勖阳只是不爱自己用钥匙,并不是不带钥匙。开门进屋,喊了两嗓子,没有人应,只有福星儿可怜巴巴上前来求爱抚。
母上不在家。
勖阳开始紧张了。她家老母亲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天最大的运动量就是早晚遛个狗买个菜,除此之外一概宅家。再怎么样,不可能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出门。
手机没信息。家里也没留个便签。她立即给母上打电话。
接电话的是同一楼层的邻居,“阳阳,你妈可能需要住院,你过来吧。”
她才知道这天妈妈突然头晕乏力,手抖到端一杯水洒半杯,走路不自觉偏向一边。赶巧邻居敲门来借东西,发现她连说话都不清晰,意识到可能是重大症状,立刻打了车帮忙送医就诊。
正是晚高峰,勖阳先叫了车,给福星儿添了食水,关好了门窗收拾停当,都还没有车接单。匆忙飞奔下楼,没想到小白车还没走,她只好去求助柯一维。
柯一维没多问,避开堵成了浆糊的主路,抄近道赶到医院。
见他也要下车,勖阳说:“你别管我了,我自己去吧。”
柯一维下车,拿包,锁车。
“我没别的事,跟你去看看。”
勖阳实在也没心思拉扯,“那我不跟你客气了。”
柯一维跟上她,“跟我不需要客气。”
医院是昼夜不分的地方,无论何时都灯火通明。
勖阳到的时候,邻居正好陪着妈妈出了诊室准备去办手续。
勖阳赶紧迎上去。
妈妈一见到勖阳就哭了。
这是勖阳从未预料的反应。即使妈妈在她的印象中,确实一直都是家里的小公主,日常被爸爸和她簇拥保护着的掌上明珠。爸爸去世之后,经过了那段每天以泪洗面的黑暗时期,实在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激动的情绪表现了。
据说妈妈上了年纪,就会变成女儿的女儿,原来是真的。
相依为命的母女俩,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为了互相照顾对方的情绪,小心地、尽快地,把时刻会可能触发的敏感脆弱掩藏好,为对方表演出最阳光最好的样子。喊着要振作、要阳光的口号,自欺欺人地往前走。
——自欺欺人久了,也许就会成为真的呢?就这样地期待着。
勖阳当下很是不知所措。她一向是克制情感的那一方,在蓬勃的情绪面前是无所适从的。不习惯表达,也无从处理。即使是自己的妈妈,哪怕是自己的妈妈。
可能是因为她很明白妈妈在那瞬间迸发出的那种委屈和无助,其实那也是她的委屈和无助。她无法面对的不是妈妈,是那个外强中干的自己吧。
柯一维上前一步,扶一把她肩膀。
“阿姨,没事了,别担心。”
卢英被这更为突然的情况分散了注意力,“小维也来了?怎么还麻烦你呢?”
“我今天正好顺路和勖姐一块儿回来,知道您来医院,就一起过来了。”
柯一维横插的这一把,立即让勖阳活络过来。她忙跟邻居道谢,交接住院事宜,叫了车送走了邻居,再把妈妈送到病房。
医生诊断是轻微脑梗。老年人老年病。好在是初期,送医也及时,留院几天输液疏通即可。
卢英感慨,“一得这种病,就说明老了,以后就离不开药了。”
勖阳听妈妈说起话来仍很含糊,需要留心辨析才能理解,当下心里一阵酸楚,眼眶也跟着酸热上来。可是又不能随着她长吁短叹,只是安慰,“不会的,治好了就没事了。”
“谁说的?咱们老邻居林姨,梗了那一次之后就半身不遂了,独立走路都费劲。上次我看见她,都已经坐轮椅了。”
“大夫说你没那么严重,根本不可能像林姨那样,你别自己吓唬自己。”
母女俩说着话的当儿,柯一维买了些简单食物回来,还顺便在医院便利店采买了一些生活用品。
勖阳一直忙着安抚母上,确实没太留意到他。见他居然能考虑得这样周到,且完全不像毫无经验的样子,惊讶之余,感动备至。
“阿姨,您先吃点东西吧,”柯一维熟练地拉开病床边小桌的延展桌板,把食物汤水拿出来摆好,“一会儿可能还得做些检查,大夫还要来问询几句。您先垫两口,别把胃饿坏了。”
卢英忙说:“都已经麻烦你跟着跑了,怎么还让你能花钱呢?”
“您别客气了阿姨,应该的。”
柯一维手臂轻轻碰碰勖阳衣角,“你也吃点。”
当着妈妈,勖阳不敢多说什么,“你吃吧,我赶落得已经不饿了。”
“嗯,我也吃,”柯一维拿了个汉堡递给她,“吃吧,等一会儿阿姨这边该做的检查都做了,我送你回去拿东西。”
“拿什么东西?”
“住院的东西呀!”卢英看不下去,“你看你那么大人了,还没人家小维懂事儿呢!”
勖阳嘟囔:“您老也住不了几天的院,现在说话就好着呢,不知道多利索,怼起我来一套一套的。”
她自然不愿意柯一维再为自己耽搁,“你回去吧,我待会儿自己打车回家就好。这个时间打车也很方便,这就已经很麻烦你了。”
柯一维只说:“我说了你尽可以跟我不客气。”
卢英非常聪明地静了音。这个情况太突然,她需要仔细观察,再做判断。
护士很快来了,做了常规入院检查。主管的大夫也来问了几句,交代了转天的治疗安排。
勖阳看着挂上了水,才放心和柯一维出门。
背脊靠上了椅背,才发觉浑身骨头像都散了,轻易拾掇不起来那样的疲惫。
考验都是突如其来的,根本无法预知。人在应对意外的时候,会被激发出无限的潜能。而往往事发之后的平静期最难降息,因为当时不管不顾豁出去的所有逞强透支会凶猛反噬,打得人溃不成军。
柯一维见她闭目小憩,也不出声,只是将车速放缓了些,好让她能短暂休息一会儿。
勖阳这一闭眼就真的睡了过去,但在驶进小区时就睁开了眼睛,像被脑子里的一个闹钟定时叫醒。
柯一维拉上手刹,“我正要叫你,你就醒了。”
“嗯,有点累,”勖阳揉了揉眼睛,“那我走了。今天谢谢你,你慢点开,回头我再跟你说。”
虽然迷迷糊糊,但她把这串话一口气说得又快又硬,因为不想让他有拒绝的空隙。
尽管她也知道他一定会坚持。
果然柯一维并不为她这一串“安排”所动,“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勖阳有些头疼,“你回去吧,真的。跟我折腾这一晚上,太耽误你了,我会过意不去的。”
柯一维说:“如果我不知道就算了,但是我明知什么情况,还让你一个女孩在晚上自己出门解决问题,我才会过意不去。”
勖阳轻声说:“我习惯了。”
柯一维完全不管她:“我不习惯。”
他轻轻推推她肩膀,“去吧,我在这儿等你。不用着急。”
说是“推”,其实只是他的指尖在她肩膊衣服的表面上轻轻地按了两下。
连灰尘都掸不下来的力度,却让勖阳直到进了门,都感觉被他按过的那地方在滚烫灼烧。
也许就此就烙下了指纹?质感竟能如此清晰。
柯一维等在楼门口,帮她把东西拎上车,两人返回医院。
勖阳本想留下陪床,但医院不许,所幸病情也没到需要陪护的程度。一切都收拾停当,卢英就赶两人走了。
从住院部出来已经接近十点。停车场依然爆满,门口还有一串车在排队。
医院的时间感有多混乱,这一天过得就有多奇幻。
勖阳感觉自己这一天堪堪串起了一本小说的情节。先是偶像剧,再来是剧情片,最后是家庭伦理。
而这本书里迄今为止所有的高潮和爽点,都是旁边这安静沉稳的大男生创造的。
理智跟她说,别认真,都是碰巧;理智之外大脑所有的组织都在反驳说,并没有,你明明动摇了。
太……难为了。
柯一维发动了车子,轻声提醒她,“把安全带系好再睡。”
系好安全带就真能安全吗,怎么感觉这一路越走越危险呢。
俩人都有些疲倦。车子停在了楼下,也都没想下车,待了几分钟,相对无言。
勖阳打破了沉默,“我送你的礼物,看了吗?”
一讲话,心脏就开始狂跳加速,像有人在耳边打架子鼓。咚咚咚,咚咚咚。
“我看了,”他说,“礼物很nice。我很喜欢。”
鼓声渐弱,心跳渐缓。勖阳有点点的侥幸,或许还可挽回。
但柯一维还没说完。
“礼物是很好,”他这一晚上说话都是轻轻的,好像有些难过,又像有些怨气,“可是,什么叫‘最重要的朋友’?”
他把重音放在“朋友”两个字上。
也重重地锤在勖阳已经折腾了半天的心上。
行吧。还是救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