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他家多大啊？”我妈敷着面膜，平躺在床上，两脚抬高，在空中做着骑自行车的动作问我。
“不大，一室一厅吧。他家在市中心，小区也不错，租金挺高的。”
“那我住哪？”我妈头也没转，继续说道。
“啊？”我其实对这个问题并不惊讶。
自从答应结婚的那天，我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的解决办法。但是到现在还没找到合适的办法。
我并不在这个城市长大，自从研究生来到这座城市之后，就一直呆在这里了。博士生毕业后，在学校留下来，做了一名可有可无的老师。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因为在学校靠近郊区，房价也不算贵的离谱，租了一厅两室，先后找过几个短租的室友分担房费，大多时候是我自己住。
妈妈在我安定下来之后，满怀期待的从她原本所在的城市来到这里。放着自己在全国各地买的房子不住，跟我挤在这个出租房里。
美其名曰是来照顾我，实际上是她独自生活太过无聊，随着年纪增高，事业渐渐退出了她的生活，周围的朋友也都忙于照看孩子或者随着子女搬走，她就越发寂寞了。我也不忍心看她一个人，就答应了她和我过来一起住，她来了将近两年，虽然经常拌嘴和生气，不过还是能保证其乐融融。
不过我要是结婚了，会跟高鸣一起住，那我妈怎么办？
一是我妈比较矫情，在一起生活一定会有很多麻烦，不管高鸣同不同意，我首先不答应。
二是高鸣的房子只有一室一厅，根本住不下三个人。
现在我能想到的就是，我继续租着这个房子，让我妈依然住在里面。或者我不跟高鸣一起住，但这点并不太现实。
其实最现实的就是让我妈妈选择她众多房子中离的比较近的，或者是她最喜欢的一个搬过去住。
只是这话要怎么说呢？
我把前两种方案跟她说了。她好长时间没说话，玩着手机。我在网上刷着论坛，看看其他人是怎么解决的。
“我觉得这两个方法都不好。”我妈起身拿下面膜，洗了脸。
“那你觉得呢？”我试探性的问她。
我妈并没回答。其实她肯定也知道最好的解决方法是什么。屋子里只有电视播的综艺节目的声音。
“反正你不能让我一个人呆着吧。你要不就跟高鸣说，多花点钱，租一个大一点的房子。我还能帮你们收拾，你要是怀孕了我还能帮着带孩子。”
“我都跟你说过了我不生孩子。而且他现在这个住着不错啊，租个大的得多少钱啊。”
“诶呀你别扯那个，你当时还说不结婚呢，不也是到点就结了吗。多花钱怕啥啊？多花多少钱我给补上行了吧。你要是不说，我自己跟高鸣说去。”她翻着白眼，拍着脸，倚在墙边跟我说。
“你那么多事，怎么跟他一起住啊？哪有结婚带个妈啊？要不然实在不行我就不跟他住了呗！我就一直陪你呗！”我也有点生气。
我妈的性格很大程度上随了我姥姥。即使她也不是很喜欢我姥姥。随着她的年龄增长，中老年妇女的口无遮拦和百无禁忌的特权逐渐让她变得更加难以相处。她也知道自己越来越像那个给她带来折磨的妈妈，但并不想改。
“你就是嫌我累赘想赶我走呗？好啊，那我看我也不用呆在这了，我上路边要饭去吧，要不我去给人当保姆吧，再不我就去你们学校去捡垃圾去，让你们单位的人都看看。”
这段相同的对话我在小时候也听过姥姥跟她说过。
我十分无语，也不想跟她吵，抬起屁股说：“随便，你上我们校长家门口要饭都行。”进了屋子，把门关上。
隔天，高鸣来接我，我们打算研究一下关于婚礼的东西。中午吃饭的时候他跟我说：“我打算搬到你的房子住，然后房租我来付，怎么样?”
“啊？为什么啊？那你上班每天要开一个小时的车。我那个房子也不太好啊。“
“这样你上班不是近吗？而且我经常值夜班，总不在家住。”他面不改色的跟我解释。
“噢，你值完一个大夜之后再开一个小时车？疯了吧？油钱也很贵啊。”我大概猜出来真正原因了，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
“没事啊。平时还能看看风景什么的。主要我家太小了，你东西又多，搬到你家，阿姨还能一起住。”他低头不敢看我。
我“啪！”的一下把筷子摔在桌子上，厉声问道：“是不是我妈跟你说的？”
他眼神躲躲闪闪，说：“说什么啊？我不知道啊？”
我起身就要走，他站起来，一把把我拉住，说：“好好好，昨天的确是阿姨给我打了个电话，我合计着阿姨说的也对，那你让她去哪啊？”
我顿时感到一阵眩晕，心力交瘁。恨不得马上回家跟我妈去大吵一架。高鸣一直向我道歉，跟我说让我不要冲动之类的话。但我耳朵里嗡嗡作响，根本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我压着怒火上了车，车门一关，我就对着高鸣大吼起来：“你怎么那么听我妈的话啊？你是娶我还是娶我妈啊？你想跟她一起住啊？善良装老好人也要有个限度啊。怎么现在就统一战线了？这件事我自己会解决。我妈不是没地方住，她那么多房子哪不能住啊？非得一起挤在小房间里才高兴呗？”
这种不直接找我谈而是选择通过别人试探性的传达我妈想表达的意思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我跟她的沟通从小就不顺畅，导致越来越缺乏沟通，就越来越不会沟通。
之前有一次，她要给我介绍一个相亲对象，我说不加，他就让舅妈装成这是他的朋友来给我介绍。被我发现之后，两个人也是别别扭扭了一段时间。
高鸣也很委屈，说：“我这也是为你着想了啊。那你要不想住就算了。那你也别跟阿姨吵，她自己一个人也不容易。”
不容易，不容易。这句话伴随着我长大，听了无数遍。
“你爸妈外出工作不容易，你要体谅。”
“你奶奶自己看你，不容易，打你骂你也是正常的。”
“你爸你妈离婚了，你妈不容易，你要体谅。”
“你后爸身体不好，不容易，但他对你多好啊，脾气暴躁也是应该的，你要理解。”
“你妈现在就你自己了，不容易。你要更加关心她。”
是不是很多人从小的教育就是努力替别人找原谅的理由，所以才会默默忍受身边人带来的伤害，感觉自己为别人付出了很多，从而互相都欠了一屁股关系债。
互相体谅带来的后果就是互相亏欠。
我回了家，并没有跟我妈说什么话，静静的躺在床上，心乱如麻。总是说单亲孩子的母亲有多么不易，但是我现在怎么感觉单亲孩子在长大后，作为孩子，作为妈妈的唯一的亲人，作为唯一的依靠更加不易呢？
我脑袋很昏很沉，合着眼睡着了。
再醒来，妈妈做好了饭，让我出来吃。我没有胃口，只盛了半碗汤。
我妈边吃边说：“我打算去西双版纳。我把那个房子收回来，然后开个小民宿。你觉得怎么样？”她之前在西双版纳买了一套房子，一直租给别人。
我倒觉得很惊讶，问她：“为啥？”
“那边环境好啊，我开个民宿还有事情做，要不我现在天天躺着也没事干。那个房子正好合同快到期了。”
我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要说点什么。
我妈又说：“日子过得真快啊，一转眼你都要结婚了。人能不老吗？我当时结婚的时候，什么都不懂。等成了家就明白了好多东西。”
我静静的看着她，她眼眶浅，又敏感，总是说着说着话就哭了。此时此刻，眼泪就已经在她的眼眶里打转了。
之后的一段时间，她逐渐整理好了自己的东西，还买了很多打算开民宿要用的东西，询问着别人怎么开民宿的经验。我也帮着她注册一些民宿平台的账号。她还找到了一个远房的亲戚和她一起去，做一些整理和保洁的工作。她去西双版纳开民宿的计划一步一步落实。
她决定等我结完婚，办完婚礼，她就去西双版纳，我们分别过属于自己的未来的人生。
后记：
很久之后，我送她去飞机场。我们一起到安检区前。机场的人流很多，没有太多的空间和时间留给我们告别。我把手里的包给她，她接过来说：“行啦，快回去吧。我进去啦！”然后就站在安检的队尾。我跟在她旁边，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寒暄的废话。前面还有三个人左右，她说：“来，拥抱一下吧！”
我们两个轻轻的抱了一下。我比她高大半个头，眼睛向下一瞟，看到了她头顶没有染上的发根，在刚染好的黑发的衬托下，更显得惨白无光。我看着她逐渐消失在安检口的背影，突然想起那段很经典的龙应台的“目送”。我低着头静静的走，想着那段话具体怎么说的。
上了车，才突然意识到，以前妈妈好像并没有比我矮这么多。
突然鼻子一酸，眼泪吧嗒吧嗒的掉下来。
手机弹出一条消息：宝贝，妈妈登机啦！桌子上有我昨晚炸好的鸡蛋酱，回去记得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