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正午,巴萨疲倦的沿着积雪的马路走着,凌乱的头发随着刺骨的寒风簌簌发抖,浓密的眉毛下一双颇大的眼睛布满血丝,那是一张饱经沧桑的脸,他的面颊因为被晒伤泛着大块的黑斑,微微上翘的嘴唇时不时抽搐,好像在咒骂什么。在他十来米的身后,可凡亦步亦趋的跟着,由于疲惫她常被石头绊得打踉跄。
“咱们休息一下吧!”可凡在哀求。
“停下来咱们或许会冻死掉,我们必须坚持走下去。”巴萨回头可凡一眼坚定的说。
“我们要这么走到什么时候?不如我们不走了,在这里等车吧?”可凡带着哭腔哀求道。
巴萨怔了怔,但还是坚定的说道:“不会有车来的,一上午了,我们不要再作那个指望,你累了吗?”
“是的,我很累了,不过……我会坚持陪着你。”
“谢谢你!其实你没有这个必要。”
“我想陪着你,你说过你会带我去看世间最美丽的风景。”
“我骗你的。”
“我知道,不过我还是想跟着你。”
“她是个美人儿,修长的眉毛,双眼皮的大眼睛,线条柔美的鼻子,丰满的唇猩红猩红的,虽然风餐露宿,但她的脸还是白净透明,更让人惊奇的是她的头发竟然依旧乌黑油亮。可是,世事无常,放在一个月前谁也没想到她会这样。”巴萨兀自想着,“该死的,现在要是有一堆火该多好!”
“我怕我不能陪你到最后,我常常梦见自己死在雪山上,或许就是这里。”可凡轻声说道。
巴萨坐下来生气似的捡起一块石头扔下山,草丛里顿时簌簌地响……“别说这个好吗,你不会死,有我在呢!咱们再坚持坚持,就算没有车经过,天黑就能到梅里雪山,到那里我们会得到补给。”
“嗯,我听你的。”可凡坐下来紧紧的靠着巴萨的肩膀,她又挪了几次身子找到一个她认为最舒适的姿势在巴萨怀里开始睡觉。
倘若一切可以随心所欲的开个玩笑,假如在一个月前的那个黄昏,他们没有突然看到梅里雪山的照片,那么他们应该是坐在未名湖畔,面向余晖共同翻阅毕加索的画作。然而,自从三天前他们遇到一场暴风雪后,今天一大早巴萨坚持的这场徒步滇藏线旅途就得面临如何生存的残酷现状,并且他们有了旅行以来的第一次争吵。巴萨想一步不少、一天不落的走到梅里雪山,可凡想在旅馆修整一天,然而,当巴萨固执的背上行囊可凡还是跟了上来,姑娘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没走多久她就欢呼雀跃了。可是,走了不到两个小时高原的天就变了,原本是晴空万里,猛然间风雪大作,周遭一片白茫茫,雪花一团团的纷降落。现在雪虽然停了,但雪已经将他们的衣服浸透了,在这荒芜人烟的地方唯一能给人安慰的就是彼此,整整一上午他们没有遇上任何一个人,整个世界只有灰蒙蒙的天,起伏的山峦厚厚的积雪和出来觅食的飞鸟。大地蒸腾的雾气像是战场的硝烟令人窒息,此时此刻,假如生活诚如爱默生所说:一天的所思所想就是生活。那么,他们的生活就是一堆熊熊燃烧的烈火。巴萨严厉的斥责眼前所有的一切,每一次可凡总是抚摸着他发黑的的手背温柔的说:“没事的,就像你说的,我们很快就会好的。”
“是的,有什么好怕的?很快就会好的。”巴萨颤抖着,“其实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你看……”说话间他从背囊里掏出一本书,“就他,克劳塞维茨说的,恐惧来自于对身体的关注,每个人都会关注自己的,可是你精神生存的需要是不是会使你产生出勇气那我们就不知道了。”
可凡接过书,询问道,“要不把它扔了吧?”这是一本已经湿透了的英文版《on war》克劳塞维茨的代表作。
“其实,我也不是那么喜欢这本书,可是现在我觉得我们在正面临着一场战争,我们必须要坚持走下去才有可能胜利。”巴萨恶狠狠的夺过书,他心里为今天早上坚持出发的事情感到懊恼,但是出于偏执的羞愧,他反而更加坚定自己的立场以维护自己,“我讨厌这种感觉,我们必须走下去,有时……有时我觉得人反对人或许就是天生的,所有的故事,所有的人类论述凡是精彩的,都是人与人在斗争,斗争。可是,我不否认,人类总是踏着无数的尸骨才走向另一个开端,每当在这个时候就会出现一个救世主,他就是那个时代的神,每个男人都有一个英雄梦,但是神只有一个。如智慧的所罗门,军事天才汉尼拔,圣女贞德,率领铁骑踏破欧亚的成吉思汗,旷世奇才达芬奇,勇敢的闵采尔,甚至是砍下法兰西万颗头颅的罗伯斯庇尔,他们都为整个人类作出了卓越的贡献……”
“巴萨,对不起,我想问问,你说这些是为什么?”可凡坐起来,愠怒的盯着巴萨的通红的眼,“你知道,我只想要一个平凡、安稳的小日子,不是要和那样的人在一起,那些人让我觉得可怕。”
巴萨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和你说这些,我什么都没有,今天早上我作了个错误的决定,我应该听你的在旅馆修整,对不起!”
可凡温柔的抚摸巴萨的眉毛,安慰着说:“没关系啦!你很棒,真的,你做你自己就已经很棒了,那些人怎么样也好,我不稀罕,我知道你会越来越好,不可以自责,好好享受当下,过去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这次我们出去以后,我们都当自己是张白纸,一切以崭新的面貌对待自己,我会好好和你走下去。”
巴萨看着面前的这个体贴的女人,心底开始有一团火在燃烧,一开始是心房那一小块,接着是整个胸腔,再接着是全身,他一点也感觉不到寒冷,他紧紧的拥抱着可凡,她是那么的柔弱,他几乎感觉不到他怀里抱着一个人,他更紧的抱着她,可凡挪了挪身子将头埋在他的脖子里,霎时他感受到她温热的呼吸,他有些伤感也有些愧疚,“我是不是正一点一点的爱上她呢?”他扪心自问,但是他不知道答案。可凡依偎在他的怀里,感受着巴萨身上的温度心里砰砰直跳,她差点哭出声来,她眼泪汪汪。巴萨感受到了可凡不安的情绪,不住的劝她镇定,劝她打起精神来,她嗓音颤抖的说:“我怕这样的温暖不会长久,我会死在雪山上的,我不怕死,可是,你这么敏感、自卑、脆弱,我死了你怎么办呀!你答应我要带我去看世间最美丽的风景,一定要做到,好吗?”
“好,我答应你!”巴萨把书塞进背囊,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不要再说死不死的。咱们走吧,再坐下去会冻死的!”
“好的,你拉我一把。”
巴萨伸出胳膊,可凡很吃力的攥着它站了起来,她感觉有点头晕眼花,一面摇晃着,一面伸出那只闲着的手,好像打算要抓住空中的什么东西,她闭上眼足足站了一分钟眩晕的感觉才有所缓解。
“慢慢的踮起脚,太冷了,两只脚都麻木了!”巴萨边说边慢慢的踮起脚,可凡也学着他的样子慢慢的让脚恢复知觉。他们将周围的世界重新扫视了一遍,这实在是令人发愁的景象,不远处靠近山顶的太阳已经被混混沌沌的雾气给遮没了,只剩下一团稍微发亮的云,到处都是模糊的白茫茫一片,他们被人迹罕至的荒野包围着。
“昨天还有车经过,要是现在能一辆车过来该多好!”可凡缓过劲来了又开始想象突然有一辆车经过载他们一程,但是整整一上午了路上一辆车也没有。
“我猜测可能是哪个路段塌方了,所以没有车。我们坚持往前走,应该会碰到的,到时我们生一堆火好好烤烤。”
“那我们就坚持走到梅里雪山吧!”
“好,我们可以的。”
“巴萨,你有没有发现,现在一只鸟都没有了,太安静了!”可凡突然感到心悸。
巴萨凝神听了听,“是的,太安静了!”他向四周看了看,除了一片死寂什么也没有,“荒郊野地的,没声音才正常,别自己吓唬自己,我们走……”
话音未落,突然山坡上传来一声清脆的“咔嚓”,接着白白的一大片雪块应声而起,好似山神发威抖掉身上的战袍,巨大的战袍像早已锁定目标一样,先顺着山势缓缓而下,猛然间雪块越来越快,像是一块幕布被人用力拉扯,它越来越快,前面的雪浪越来越高,它变成了白色雪龙呼啸着,怒吼着以极快的速度和巨大的力量横扫阻挡它的一切,成片的树林被它掘地掀起,被树林激起的万丈雪雾阻隔了太阳笼罩天地,地面岩石的碎屑被席卷上天,叮叮咚咚的下起石头雨;数百万吨的白色死神夹带着大量空气,冲过峡谷,越过山丘扑面而来,巴萨和可凡愣在原地,在大自然的威压下他们失去了理智,听觉在这一刻也不复存在,他们由于过度的恐惧而忘记了恐惧,甚至认为自己就必须死去,眼看着眼前雪流就快要把他们卷入其中,求生的本能突然复苏了。
“跑,快跑!”巴萨大喊着卸下背囊,攥着可凡回转身飞奔,可是事与愿违,因为恐惧,可凡还没有迈开步就摔倒了。
“快站起来,快,就这个气浪……气浪都能让我们死,快起来!”巴萨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快起来,不然我们都得死!”
“巴萨,巴萨,我……我腿软,起不来了,你先跑,比两个人死在这儿好。”可凡哭了起来,趴在地上推巴萨。
巴萨蹲着扭头说道:“不行,我们两个人一起,我背你,你快上来。”
可凡奋力爬了上去,巴萨挣扎着站起来,跑了几步他双腿发软轰然跪地,“不行,不行,……不行,没时间了,我们一起跑。”
“你扶着我,快!”可凡扭头,只见白茫茫的雪流像是巨嘴兽正要吞噬着他们,“我怕……巴萨,我不想就这样死了,但是,我动不了了。”
巴萨的恐惧已经到达顶点,他看着越来越近的雪浪近乎崩溃,他撒开可凡,大吼道:“啰嗦什么……你怎么这么没用,平时不是很能吗,关键时刻你就瘫了,你给我起来。”
可凡愣了,她完全没有想到她深爱的人会对她这么咆哮和一脸嫌弃,她突然安静下来,坚定的说:“你自己走吧,时间真的来不及了,别管我了,你快走!”她使劲的推巴萨。
“可凡,我……我也不忍心,一起死没有任何意义,你保重,我会回来救你的,对不起!”
说完巴萨附身想亲一下可凡的额头,可凡向后躲开,“你快走吧!”
巴萨卯足了劲,哭着喊着开始奔跑,他只有一个信念他不能死,一定要活着。
可凡坐了起来,她看着巴萨远去的背影有些失落,她打心底不相信巴萨真的就这么丢下她自己跑了,“是的,两个人一起死没有必要,希望他能平平安安的!”巴萨的身影不见时她兀自想着。“该来的终归是要来,生是偶然,死是必然,生有何欢,死亦何悲,这里也许就是我的归宿,我认了!”她想起了她死在雪山的梦境,这一刻她释然了,她捋顺头发将双腿盘了起来,微笑着掌心合十,她是无神论者,可以说很多年来巴萨就是她的信仰,但是这一刻她忘记了他,不自觉的做了这个动作像一尊安详的菩萨。寒冷的气浪从背后穿流而来,她几乎能听到衣服被割裂的声音,没等她感受到疼痛,接踵而来的雪浪就把她抛向空中,在空中翻滚的一瞬间她看到不远处巴萨跌跌撞撞的身影,接着她掉了下来在地方打了几个滚终于不再动弹。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现实,可凡感觉自己处在一个洁白的空间里,这种白不同于雪或者是任何一种其他的颜色,她置身其中从心底油然升起的庄严肃穆、圣洁纯净紧密的将她包裹,她陶醉了,她躺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她害怕这种美妙的感觉突然离她而去,终于她想伸手去触摸眼前的一片洁白,但是她的手怎么也不听使唤,她着急了,攥着拳头使劲的砸地面,砸着砸着她的手慢慢恢复了知觉,她像一个沉睡经年的人一样慢慢睁开眼睛,这一刻她感到生的淡然和奇妙,她慢慢的坐了起来,下意识里她看了看四周,周遭一片静穆,好像这场雪崩根本就不曾发生过,凹凸不平的雪湮没了她腰身以下的身躯,她弓起腿检查有没有断掉,还好除了有些使不上力,其他的没有任何的不适。离她七、八米的马路边巴萨同样也坐着,头发和身上沾满了雪粒,显然,他玩命的奔跑于事无补,在一分钟之前和可凡经历了同样的遭遇。可凡发现他时,他正对着她微微的笑,他的笑容、他的眼神在告诉可凡,他在庆幸两个人都没有因为雪崩而丧命,可凡也回报以微笑。
“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巴萨讪笑着打破了沉默。
“谢谢,我很好,您呢?”可凡礼貌的说。
巴萨尴尬的凄然笑道,“我的左腿断了,肋骨好像也断了几根。”他试图爬到可凡这边来,但是胸腔的剧痛使他忍不住抽搐,他的嘴唇没有丝毫血色,因为强忍疼痛他的眼睛几乎要渗出血来,他放弃了要爬到可凡身边的举动,嗫喏着说:“可凡,我们……我们之间需要这么客气吗?”
可凡内心翻江倒海,她挣扎着爬到巴萨面前,巴萨像是得到赦免的罪犯,他咧嘴笑着又噘嘴想亲吻她,可凡推开他凑过来的头,“我只和我爱的人接吻,请您自重!”
巴萨不禁失声痛哭,“可凡,你听我解释,大自然有时就像个连环杀手,刚刚差点要了我的命,现在又想杀死我的爱情,这不可以,你相信我,经过这一次以后我更加爱你,真的,可凡,我发现我越来越爱你了。”巴萨咳嗽了一下,又语无伦次的说:“我当时太害怕了,我才离开你的,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原谅我好吗?”他的手胆怯的,孩子一般无助的抚摸可凡的手臂,他不停的叫她的名字。可凡微笑着摇头“你错了,巴萨,我们之间的事和这场雪崩无关。”她拨开他的手,“不要这样了,还有这必要吗?”接着她转过脸不再说话。
巴萨捂住脸,不一会儿,她听到他嚎啕大哭,他带着哭腔不断诉说:
“可凡,这是我啊,这是我啊,可凡你想想,这是我啊……”巴萨剧烈的咳嗽起来。
可凡依然沉默不语,她意识到巴萨的哭诉中隐含的悲哀,她忽然笑了。
巴萨攥着可凡的胳膊没完没了又可怜巴巴的复述:
“可凡,这是我啊,这是我啊……”
小姑娘的心渐渐软了,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她不得不将怜悯从心底呼唤出来,她开口说道,“是我将你从我身边推走的,对不对?”
“对!”巴萨马上意识到这句问话是一个圈套,立刻使劲摇头,“不对,当时我很害怕,而且我觉得两个人要都死掉完全没有必要,所以我就走了。”这会他感到又羞愧有惶恐,手足无措,突然,他几乎是孤注一掷的捧着可凡的脸噘嘴亲她,可凡用力把他推开,再一次重申她只和爱的人接吻。
“你不爱我了吗?”
“不爱了。”
“对不起!”
“没关系,不说这些了好吗?”
“对不起,我……”巴萨狠狠的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我以前真的不知道你对我有这么重要,直到我感觉你真的要离开我,我才知道,我是爱你的,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以后会好好爱你,保护你,带你去看世间最美丽的风景!”
“巴萨,曾经我以为只要和你在一起,所有的地方都是,只要我在你身边我就很开心。现在……现在我真的不敢再爱你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巴萨听了感觉全身冰凉,他又一次剧烈咳嗽起来,他有气无力的耷拉着脑袋看上去像被刚刚煽了的猪,他感到胸腔一阵绞痛,“可凡,我感觉冷,呼吸不过来,断了的肋骨可能插进肺了。”
可凡听了心头“咯噔”一惊,她扭过头愤怒的说,“不会的,你瞎……”话没说完,突然巴萨的腹部猛的收缩,脸色血红,脖子向下梗“哇”的一声吐出一滩血,接着他向后倒了下去。
“巴萨,巴萨,你没事吧,你快起来呀,你别吓我,我原谅你了,原谅你了……”可凡大哭着用尽力气拉他起来,巴萨摇头示意可凡不要再动他,可凡呆呆看着巴萨哆嗦起来。
巴萨张开嘴想说话,但是每一次张嘴都涌出猩红的血,每一次也只能模糊的听到他说“我……我……”就这样重复一分钟后,巴萨抽搐了几下,瞳孔放大,头向下一歪再也不动了。
“我原谅你了,你起来呀,只有半天的路程了,你起来呀……”可凡哭喊着,凄厉的叫声在山间回荡。
三天以后,一个瘦骨嶙峋、憔悴不堪的女人拿着一张男人的照片站在梅里雪山脚下,雪山巍峨耸立,主峰卡瓦格博像一把利剑直插云霄,女人看着主峰喃喃的说:“你看,这就是你说的世间最美丽的风景,我们来了。”接着,她燃起一堆熊熊烈火,在火堆前她一动不动的盯着主峰卡瓦格博,突然她一阵颤抖,好像卡瓦格博刺破了她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