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红杏梢头,二月春犹浅
宣华十六岁的那年,第一次见到他。
宣华也是第一次发现,生活中并不是只有灰色,原来还有一种金色,阳光般的,浓得化不开的金色。
那日是五月十五,宣华父亲傅缪年的生日。傅家是阳古望族,历来都要借此机会大宴政商界的要人。
母亲身上依旧不爽,又放心不下,特地把宣华叫到房内,拉着宣华的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长叹一声:“我可怜的儿……”
然后就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婆子丫头连忙上前捶背顺气,最后又斟了参茶来,母亲喘了好长时间,方就着丫头的手慢慢地漱了口,半晌才说话:“你也到了论嫁的年龄,我素来是个没用的,虽是正室,但一向不得你爹的待见。你几个同年的姐妹,嫁人的嫁人,没有嫁人的小四又是他的心肝宝贝,只余下了你……我娘家早就已经败落了,如今都指望着你爹才能有一口饭吃……娘知道你心气高,但是命不由人,你爹正跟王家作一笔生意,看好了王家的大公子,今天的意思是让你们熟悉一下,下个月就订婚。”
母亲的房间本是阳光极充足的,但是她身子不好,便落下了不喜见光的毛病,窗帘拉得密密实实。室内阴暗又被常年的药味充斥着,下人点了檀香。浓浓郁郁的味道浑着药味,宣华一时里只觉得目晕眼花。
只听说王家是靠铁矿发达的,私下都被称为暴发户,口碑并不怎么好。可傅家的婚事一向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若依了正称了几个姨娘和姐妹的心,若是不依,只会叫母亲的日子更加难过。
思前想后了半晌,宣华终于咬了咬牙,点下了头。母亲这才笑了出来,催了身边的得意人儿为她梳妆打扮,找出了新做的粉白对襟短袄给她换上,又拿出自己的嫁妆,一套红宝石的耳坠子、项链、手镯、戒指。仿佛多年积压的郁气,如今好容易有这么一个机会,一下子要在她身上舒出来似的,把宣华打扮得花团锦簇,而后又密密地嘱了好些话儿方才罢休。
晚上的宴会果然是车马盈门,由于母亲病着,几个姨娘们戴了金灿灿的首饰,花枝招展地站在父亲身边斯斯文文地应酬又暗中较量着。
当晚的酒席上宣华和那王公子相邻而坐,那王公子说是二十有五,看起来却已经过了三十,半秃了的头,仿佛被挤扁了的一张脸,眼睛小得笑起来宣华几乎找不到他的眼珠子,偏偏他总是咧着肥厚的唇对着她笑,他每笑一次宣华便也得堆了笑迎过去,但心里却越来越重,一顿饭下来,只觉得惊心动魂。
酒席过了就是舞会,宣华借故脱了身,五姨娘生的四妹便拦住了她,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看着宣华的眼睛里有着些微的乐祸和嘲弄,“舞会就要开始了,三姐不是最喜欢跳舞,你这是要去哪里,不等那王公子跳上一曲?”
四妹一向被父亲宠得刻薄而任性妄为,宣华本来想像往常一样回击,但席间多多少少喝了点酒,思维仿佛滞住,张口结舌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什么。只能看着一袭鹅黄的西式软缎长裙的四妹,把带着葱绿齐肘的手套的手搭在追求她的公子哥儿的臂上,妩媚婀娜而去。
这一仗输得奇惨无比。
而就在此时他走了进来,一身戎装,身边一群人簇拥着。一整晚心神不宁的父亲,这才真正笑了出来,急急迎了上去。
那张脸在杂志上是经常见到的,一样微皱着眉头,眉间深深划出一个“川”字,但是他本人似乎更加年轻,本是俊美已极的容貌,却被右颊上一道伤疤给破坏了,冷得一点生气都没有。据说,那是当年的财政部上何宁汐遣人偷袭的结果。
“总司令啊,傅老的面子真是大啊!”
一旁的人惊叹着,宣华却因为满腹的心事,转到了后园。
后院丈高寿字灯笼,已经点上了火,影影绰绰的,月色却更加明亮,洗淡了那浓郁的艳红,朦胧地,恍如织就了一袭银色的锦缎。
宣华站在花木的阴影中,想起那王公子的尊容和母亲的境况,不禁悲从中来,手帕捂着脸就哭了出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远远的只听见丫鬟喊了一声:“三小姐!”
忙拭了拭脸,转过头,正要回应,定睛看时,却是他站在月光下。
他的手臂弯出一个精致的弧度,手中拿着一个高脚酒杯,那双手很稳定,淡金色的酒没有丝毫的晃动。即使被发现了偷窥,纯黑色的眼睛里也没有丝毫的慌张,只是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动声色,静静地看着她。
那一双眼睛,有如月光,却比亮银的月光更加清冽。乍一看似乎是冰冷的,再一看却似乎爱、怜、忧、哀纠缠一处,波澜已惊。
微风拂过,树叶在月光下像她的心一样地颤动。而他面上疤痕,就像是墙壁上的常春藤所投下的影。
宣华只呆呆地站着,一时间竟想到了地老天荒四字。
“你行三?”
宣华一惊,再抬眼时迎面撞上的竟是他不经意的微笑,他的笑意淡淡地漾在嘴角边,有些疲惫,有些厌倦,还有些茫然地显出几分绝望的痛楚。
也许是因为这月色,也许是因为他的痛苦打动了她,宣华心头一热。
“我叫傅宣华。”
“司令原来在这里,累老朽好找。”
傅缪年的到来打破了他们的迷境,他的笑容随即转瞬即逝,快得宣华还以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他终于把眼睛转向傅缪年,冷淡但有礼地点了一下头。转身迈步离去,但走过回廊的时候,他似漫不经心地望向宣华,她看得出那是一种极为有节制的目光,隐隐地含着一点点了然、一点点怜惜……
远处传来隐约的音乐,她像傻子一样站在那里,那是请来的西洋乐队在演奏狐步曲,有着一种呆头呆脑的爵士情调。宣华明知道自己没有喝醉,却觉得人一点一点地眩晕着。
寿筵以后,志得意满的傅缪年似乎对王公子极为满意,已经开始筹办结婚事宜,而王公子三番五次邀约,这日宣华实在推辞不过,便同他出来。
吃完饭后,王公子只说有些重要文件要她交给傅缪年,她跟着他不想却被带进了宾馆的房间。原本还可称得上忠厚的王公子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扑了上来,宣华只觉得自己似乎被冻住了似的,她极冷静地抄起一个景泰蓝的花瓶砸去,也顾不上看王公子如何,便踉踉跄跄地跑了出来。
她穿过长长的楼梯,一口气跑到街上,一拐一拐地走着,低头看去,原来鞋跟不知何时断了。
她呆子一样站在街头。她的身后就是阳古最大的饭店,五色霓虹灯在夜色里明灭,每一次闪烁,都将这个阴冷的世界照出不同的颜色。
熙熙攘攘的人群让她觉得安全了,但这安全感只是一刹那的,接下来前路茫茫的悲苦彻底击垮了她,毫无预兆的,她的身子开始剧烈地颤抖,然后她蹲下身抱膝抽泣起来,全身像在冰水里浸着,她怕……从来没有这样怕过。她亲眼见到不如意的婚姻一点一点催垮母亲,记忆里的母亲美得丝毫没有烟火气。而现在她总是静静地躺在床上,带着绝望的苍白,连那一种深深的伤心。自己才十六岁,还这样年轻,一生就要这样被注定了……
一阵刺耳的刹车声过后,仿佛有人在她身边蹲了下来,低低开口道:“怎么了?”
她头晕眼花,耳里嗡嗡直响,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后来又听到一声,她这才抬起头。
他的眼像水,有些微凉的;她的眼含着泪,是温热的。他们四目相接,就这样静默地对视着。在那一刹那,她的眼泪再次掉下来,这一天一地只有他可以让她肆无忌惮地哭。
“我迷路了。”
好一会宣华才回过气来,哽咽着开口。
他的眼恍惚了一下,才站起身,对她伸出了手,“我送你一程吧。”
阳古夜晚的风总是很大,一波未停一波又起,她抓住他的手,只觉得他的手很热,仿佛一块烙铁一样,她的心就似融化一般……
他手上微一用力,她想借力轻轻巧巧站起,挽回一点名门闺秀的优雅面子,却忘记了鞋跟早就断了,脚下一个不稳,他忙伸手揽住了她。
她的发生得极好,油黑乌亮,似一湾溪水轻轻荡漾着,掠过他的手。宣华顿时对自己故意似的投怀送抱面红耳赤,他却有点恍惚,并不介意,搀了她上车。
她窘得一直低着头,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抬头时候,才发现并不是回家的路,刚压下去的惊惶不觉又喷发了出来,“哎?我要回家,你这是去哪?”
话说出了,才惊觉,张嘴欲弥补些什么,他的眼里已经有了一点怜惜,那样的目光,让她仿佛觉得自己是个孩子,终于没有说出口。
车子停在鞋店的门口,她这才发现前后都是他侍卫的车子,没等他们进去,他的近侍已经进到店里清了场。
宣华很乖觉地随了他进去,店里的老板已经迎了出来,看到她一瘸一拐的样子,忙嘱咐伙计拿出了鞋子来。
他只是坐在一边,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入,然后吐出。
这味道她也在父亲身上闻到过一两次,英国顶级烟草的气息,甘香呛人。
“太破费了。”
米白皮的鞋子,鞋身是镂空雕花,屋里的灯吊得很低,光是俗艳的粉红,映得鞋子也微微漾起银红。她是世家出身,对吃穿用戴早就精通,一眼看去,就知道这样的鞋子怎么也下不了一百个大洋,饶是她也不过一年置上一双,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舍得穿出来而已。
“试试吧。”
她无意识地站在镜子前,面前的女子一身百褶西裙,裙摆上绣着一朵百合,步履间翻卷的花瓣,仿若盛开。而镜子中的他一双深不可测的眼,定定看着她,仿佛可以将人都融化掉。
那个总是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的男子在她面前慢慢地有了表情,会笑,会温柔……诸般神色,宣华几乎是贪婪地看着,生命中的温暖太少,她遇见便舍不得放掉。
她已经被这个男子紧紧吸引住,心底渐渐有了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快乐,她对着镜子浅浅一笑道:“谢谢。”
他也似乎被宣华感染了似的,也似乎在微微地笑着,眼睛里带了若有所思的温柔,薄薄的嘴唇抿着,仿佛在竭力地想着什么。
他身后是一幅油画,花上只有一种花,大片大片的绚烂多彩的花瓣层层叠叠。
尤如繁花之梦。
他送宣华回去的路上,都没有说话。
她下了车却没有马上走开,只是定定看着他的车开走。
路边一盏路灯,无数的小虫子小蛾子在那里绕着灯飞,宣华又一口气穿过花园跑回了房间,一颗心鼓鼓荡荡的充满了欢乐。
刚坐下,就有人敲了门,只说母亲让她过去。
她忙把鞋子收好,换上一双闪缎绣鞋,走进母亲房间内时,母亲正歪在榻上,地上站了几个年纪大的嬷嬷服侍着,而傅缪年则坐在一边。
母亲的房内是极少见到傅缪年的,宣华的心一紧,冷汗就冒了出来。
“下人们说,那一位送你回来的?”他却只是看着宣华淡淡地说:“我告诉你,我傅家的女儿,绝对不能嫁给人作妾!你丢得起这个人,我傅缪年可丢不起这个脸。”
宣华顿时将背挺得直直的,隐秘的喜悦顿时消散一空,眼睛冷冰冰地看着傅缪年。
他如今竟来说她,他竟然还记得有这样一个女儿,可是他自己何尝不是三妻四妾。不要忘记,母亲是在怎样的境况下艰难生存。
她的目光必是极冷,傅缪年在那样的注视下不由自主地移开了目光。
而母亲只是静静地看了宣华一眼,向她招了招手。
宣华连忙上来,也在她身边坐下。
她这才道:“你知不知道他那一位的一妻二妾哪一个是好相处的?先不说别的,她那个妻子,当年湖都数一数二的交际花,那一位跟何家小姐的婚事都定下日子了,她也能抢过来。你要是跟了他,能有什么好日子?”
母亲的手跟他的手那么不同,凉凉的,不同于往日的戴满了金银翡翠的镯子戒指,想是为了父亲而特意装扮的,但珠光宝气流动之下,却掩盖不住她的苍白。
宣华的心迅速沉了下去,先前的种种梦如同一个美丽的肥皂泡,还未及升空,便被人用指轻轻地一弹,破碎了……
紧接着,母亲便又咳了起来。
看着母亲面上的病容,宣华不由得心头一酸。母亲这些年来,饶是病着也脱离不了妻妾的争端,好似厮杀于战场之间,哪里得过一日的好好休息。
她接过丫鬟递过来的帕子,亲手奉给母亲拭面,才轻声说:“娘,只是碰见了,他……总司令顺路送我回来罢了,冲的不过是爹的面子,哪里有你们这些担心的。”
傅缪年和母亲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才让她出去。
以后的日子对宣华的看管就似乎严了起来,等闲不得她出门。而那王公子只是声称自己不小心撞破了头,依旧时不时地上门。
这一****正在后园闲逛,一阵风吹来,帕子便落在了地上,她俯身去捡。刚要起身,远远便听到四妹的笑声。
她一惊,下意识连忙就势蹲下,好在花丛浓密,足够隐住她。
“四妹什么事这么开心?”听声音她知道是已出嫁的二姐,只是夫君英年早逝,无子的她寡居在家里。
“今晚爹要带我参加宴会呢!”
“是吗?什么宴会啊?”
“总司令明日一早就要赶回湖都,今晚是送别宴,咱们阳古有头脸的人自然都要去的。对了,这件事可不能让三姐知道,爹特地嘱咐过的。”
“就知道爹偏疼你了!”
她们渐渐走得远了,宣华却还是蹲在那里,时间长了只觉得腿渐渐刺痛了起来,可是却不及她心中的痛楚。
她猛地起身,气呼呼紧走两步,无奈酸麻的腿已经不听使唤,不防脚下一崴,又摔倒了地上,痛得眼泪都快掉落下来了。
当晚,床边的镏金座钟响了十二下,天终于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窗户。
宣华昏昏的再也睡不着,披了衣服起来站在窗前。头脑越发混乱,迷迷雨丝之中,他的眼渐渐清晰起来。
是忘不了他,然而又能如何……她生于世家,见多了爱情,并不是只要自己付出坚持,就能开花结果……
屋外的丫头被惊了起来,进屋给她端上一杯热茶,刚到宣华身边就诧异道:“啊!三小姐,你怎么啦?”
宣华这才照了一下镜子,一阵寒气顿时从心底里透了出来。镜中的她一张脸像是抽过了血,白纸一般,两个眼圈子乌青,只是一夜,就迅速地憔悴了。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自己。
“没事,我饿了,叫厨房帮我弄碗鸡丝面,你在旁边看着点,别像上次似的放那么多香油,怪腻人的。”
丫头答应着出去,宣华就连忙换好了衣服,迅速推开了窗户,夜风顿时在屋里荡漾开。
宣华撤下床单摸到一头,把一端拴在床脚上,使劲拉了拉,双手一抖,一条长长的白色布条就甩了出来,飘飘荡荡地落在窗外。
宣华闭上眼,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右手抓住布条,左手在窗框上一撑一点一点极小心地爬出窗外。
凌晨时分,又下着雨,寂静笼罩着整个傅宅。云块掩盖了天,雨一丝一丝冰凉地渗进发间衣内。宣华顺着床单一步步缓缓向下爬。墙壁被雨水打得很湿,黑暗中,她几乎找不到任何的落脚点,几次在滑漉漉的墙壁上踩空,但双脚终于稳稳地踏上平地。
宣华来不及喘息一下,抓紧朝着阳古官邸的方向大步奔去。
她必须得走,留下来只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拼一下只好洗了脖子任人宰割罢了。
雨大片大片地掉着,人行道上积着一洼一洼的水,鞋进了水,又冷又潮的,走一步都是粘粘的,宣华却并不觉得,只是跑着。
她在一点一点接近他,接近他……
假如,人生只是一出梦,假如你我在梦里相逢,假如是缠绵悱恻再分离;假如……假如……她只是不能错过,不能错过……
她一口气跑到官邸外时,全身已经被雨淋透,侍卫拦住了她,不肯让她进去。就在她已经绝望的时候,一个她见过的近侍走了出来,看见她一惊,旋即欲言又止,可终是带她走了进去。
再见他时,他一个人,倚在窗前正在看夜色。
宣华贪婪地看着她,他似觉出了宣华的目光,回过头来,静静地看着她,依旧是波澜不惊。
宣华再也忍耐不住,一步跨向前,伸手去抱他。
他藏青军服上的金质纽扣咯到了她的脸,她也不觉得,只是抱着他微温的身体。
他一抖,轻轻地推开她,声音冷静得不像真人了:“你这是怎么了?”
“带我走吧,我要跟你回湖都!”
月色下宣华见他正直直地看着自己,眼睛里又是一片幽然的波动,“三小姐怕是对我有什么误会,我跟你是决无可能的。你还这样年轻,而我已过而立之年……你对在下,怕是错爱了。”
听了他嘴里吐出了这么冷酷而又这么无情的话,宣华忽然觉得一股淡淡的凉气忽地从头上浇下,如同一片水银,一下就泄到了脚下,她全身都在微微地发颤。猛地,她身子忽然往前微倾,温软的唇从他唇上擦过,呼吸而入微微呛人的烟草气味。
他似是愣在了那里,四面都是昏昏的灯色,她的脸色苍白,眼里却流动着明亮坚决的光艳,
“我爱你,我爱你啊!”
他在听了她的话之后,冰冷的眼迅速地柔软了下来,意外地浮起了一点点涟漪,那一刻仿佛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无助的孩子。
许久之后,他在宣华身旁沉沉睡去,手依旧紧紧抱住她,像是抱住最最要紧的珍宝。窗外的天已蒙蒙地亮了,雨依旧下着,远处隐约有汽车鸣笛的声音。
他喃喃叫了声:“三……”
她躺在那里,心里却渐渐有了一种莫名的恐慌。
可是……
就这样吧。
离开阳古之前宣华给傅缪年捎去了一封信,然后在随轩辕司九回湖都的途中,她在全国发行量最大的一份报纸上,见到了傅缪年刊登的同她脱离父女关系的声明。
宣华并没有哭,他并没说任何安慰的甜言蜜语,只是一直握着宣华的手。
前路茫茫,宣华并不知道将来会如何。
但如今,此时此刻,她已经知足。
湖都的府邸是一所江南庭院似的宅子,蜿蜒的长廊,青石铺地。穿堂上一个好大的影壁,上头是二十四孝的故事。
仆人们早就收拾好了屋子,她换好了衣服出来,几个丫头婆子已经站在那里,好奇地看着她,桌子上放着两个锦盒。
“这是什么?”
“回四姨太的话,这是老爷给二姨太和三姨太打点出来的礼物。”
宣华心中一暖,浅浅地笑了出来。
走进客厅时,他早已经端着盅茶坐在黑丝绒面子的沙发上,另一旁两个相邻而坐的女子正絮絮地说些什么,都是旧式的装扮,各穿着缃色和青莲色的夹袄,一袭长裙,宛如两片云霞,把整个客厅都照亮了。
他见了宣华,把茶杯搁在一张嵌了纹石的茶几上,然后他淡淡开口说:“来,见见她们。”
她们看到宣华,都止了口,面上不露声色,但是眼中却都暗沉了下来。
他一指那个年纪稍长的女子,开口道:“这是锦书。”
“二姐。”
宣华忙弯身叫了一声,从身后的佣人手中接过锦盒,递了过去。
二姨太舒凝还不到三十岁,水眉秀眼,但是神色很冷,只捧起了一盅热茶,头都不抬,一径地吹着茶里的浮沫。
宣华也不恼,依旧笑着转头又把另一个锦盒递给缃色衣的纤弱女子,“三姐。”
三姨太柯锦书不同于舒凝的书香出身,商贾之家的她逢迎的功夫做得十分好,看着宣华眉眼弯弯的,一只深深的笑窝,仿佛十分高兴的模样,可眼里却是一丝笑意也无。
“妹妹好标致的模样,而且这般模样,真是把我们显得老了,也难为你舍父弃母地跑来。”
“三姐客气了。”宣华谨慎地回笑着,“怎么不见大姐?”
话一出口,柯锦书的面色就已经一变,这边舒凝已经抬起了头,定定看着她,半晌方才客客气气地扔出一句话来:“夫人身体不好,一向是住在西园的。”
宣华心下不由一惊,马上改口道:“那我可是要去西园给夫人上一杯茶的。”
转头再望向他时,只见日光透过玻璃窗,映在他的脸上,明亮却不温暖。宣华清晰地看到他的额上青筋迸起,眼中的神色变换,暴戾、隐忍、伤痛,最终仿佛燃尽的一点点的火苗,湮灭无声。
他伸出手拿起茶,一饮而尽,方才不动声色地说:“不急,过两天我陪你过去。”
这一等便是月余。
宣华住了些日子,方才慢慢知道,府中一直是舒凝主事,但三姨太柯锦书也极力地想要揽权,本来正是斗得火热的时候,见了轩辕司九又带了她进门,不由均是侧目而视。
本来宣华是私奔迩来,又跟家人决裂,无依无靠似很好欺。但偏偏轩辕司九对宣华极眷顾,他本是很忙的,一个月能有小半月在宅子里便不错了,可每次回来即便不能住下,也要在她房中坐上半日。再来宣华性情温柔,又惯会伏低做小,且各房又都是独门独院,各成一个小天地,方得暂时无事。
湖都四季分明,秋日到了,天气渐渐凉起来,单衣已经有些穿不住了。三姨太派了人送来了前几日做好的衣服,宣华拿起来一看,半晌出不得声。
她订的是上好的杭绸,触手轻软如烟,而送来的这些带着浮光,触手微糙,一眼看去连做工都是偷减了的。
她一口气憋在心里,几翻几滚,几乎按捺不住,却见送衣服来的婆子不时地觑视着自已。
宣华本就长在妻妾斗争中,此时顿时醒悟过来,不过是她们欺她人单力薄,又妒于轩辕司九的眷顾,故而均存了同仇敌忾之心,齐心做个下马威。如果去同她们理论,势必会吃亏。但如果就这样忍下来,怕是今后这屋里再也不会有她的立足之地。
宣华抓着衣服,手抖了半晌,终是忍了怒,收下了衣物。
那婆子顿时蔑笑了出来,转身去了,只道她是个懦弱无用的,一时府中上下传为笑谈。
过了几日的傍晚,丫头来回禀说他回来了。府中的惯例,只要他在,晚饭都是一起在饭厅用的。
宣华不由心思一动,起了一番主意,就从那些手工和面料都是二流的旗袍中拿出来一件最丑的穿上。
早到饭厅的舒凝和柯锦书见了她的穿着,俱是微微一愣,刚要开口说些什么,但是换上便袍的轩辕司九已经走了进来。
饭菜摆好了,众人心思各异地吃着,他望着宣华似是一呆才开口道:“这是什么衣服?这么难看?”
柯锦书就待接口,宣华早抢先笑了道:“难看吗?这可是前些日子瑞安的人特地上府来量身订做的,说起来,我在家时也是帮娘料理些杂事的,每季订做衣物就是一项。那天师父跟我说,这是湖都最流行的样子,说出来吓了我好一跳,价钱比最上等的杭绸还要贵上一倍呢!”说着,放下了碗筷,起身在他面前转了一圈。
那边柯锦书的面色霎时变得惨白,谁都知道瑞安是她娘家的生意。
二姨太舒凝则是定定地看着宣华,仿佛在重新审视着什么。
他似没有感觉到她们的波涛暗涌,只是转头对舒凝皱了眉头道:“以后订做衣服的事情,就让宣华做吧。”
舒凝和柯锦书互换了一个眼风才道:“四妹还年轻……”
还没说完,宣华仍是温温和和的神色,轻轻接口:“就是年轻才要多跟二姐学习持家之道啊!”
“四妹真是有心了。”柯锦书笑说道,握着象牙筷子的手却更紧了。
这日后,所有人才知道了宣华的手段,渐渐地忌惮了起来。
宣华见到顾安安是在八月底的一天。
西园同她们住的宅子不同,是一个气派豪华的围着郁香花丛的红砖洋楼。
车子停在湖都官邸门口,轩辕司九下了车,转身搀了宣华下来,在侍卫的拥护下走进了室内。
刚进门一个女子就迎了出来,二十五六的年纪,洒金的短衣长裤,脚底一双红缎子的绣鞋,乌油油的发松松地挽了一个髻儿,珍珠耳坠子却刚刚露在发脚子外面。宣华看她每走一步都仿佛行在波浪里似的摇曳,看上去竟比她父亲从堂子里娶回的姨娘还俏几分。
“老爷。”
那女子上前来行了一个礼,又亲自接过轩辕司九的外套,那眼似随随便便地向宣华身上一瞄,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几下。
宣华见她穿戴并不像主子,但也不同于下人,暗自揣度着她的身份,不敢贸然开口。
而他只是点了一下头,淡淡开口道:“她人呢?”
“夫人正在午睡。”
他皱了一下眉,正待说些什么,一个水红缎旗袍的女子就从楼上袅袅婷婷地走了下来,三十几岁的模样,掩不住满面风尘,身上还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味道。
宣华忙上前一步,唤了一声:“夫人。”
“哎哟,四姨太,可不敢当!我是席红玉,夫人她……”席红玉惊惶着开口道,望着轩辕司九的眼中,是掩饰不住的闪烁不定。
他的面色霎时变得铁青,还没等宣华反应过来就冲上了楼。
没一会儿,就听见了楼上传来了一连串巨大的声响,仿佛是谁在摔什么东西。
宣华吓得几乎跳起来,她自从遇见他,他便一直是极为冷静的,除了私下的时候,他几乎一点多余的情绪都没有。而如今,竟然会发这么大的火,女人的直觉告诉她,楼上的女子定是不寻常的。
一旁的席红玉也似吓得不轻,连问着那个女子道:“红云,没事吧?不会出什么事吧?”
红云却仿佛见怪不怪,只笑着道:“能有什么事,不过是再换一次家具罢了,我们都已经学得精了,楼上摆的全是赝品,不然哪里经得起三番五次的砸!”
席红玉一手捂着胸口,这才放心下来,然后觑起眼睛,一只春葱似的雪白手指点在红云的额头上,笑骂道:“就你是人精,刚才怎么不先通报一声?”
宣华只见她指间套着一枚绿汪汪的翡翠环子,晶莹流彩。
“依你这般说,我可要成先知了?我哪里知道司令今日要领着四姨太上门,真是赶早不如赶巧!”
楼上乒乒乓乓砸个不停,她们却若无其事地切切低语,正眼也不看宣华一看。
宣华心中一堵,仍是对她们笑道:“我去上楼劝劝,可别出了什么乱子。”
她们也不理她,宣华只有自顾自地上了楼。
并不用人指引,只看见那间房门边佣人们战战兢兢地矗立着,宣华便知道了。
走到门边,门是半掩着的,屋内雾蒙蒙的。朦胧间,可以看见里面是一片狼藉。房内的陈设可以看出是十分古雅的,壁上挂着一幅寒林渔隐图已经被扯掉了半幅。紫檀硬木桌椅全部倒在了地上,宝蓝磁瓶和茶具全部摔碎,洒在地上的残茶快干了,茶香却更浓,搀杂着隐隐的奇异的味道。
宣华这才想起,寡居在家的二姐身上就是这个味道。
鸦片浓郁的香味,靡华而凄凉。
“跟你说过多少次,这东西沾不得……”
他仿佛精疲力竭了似的,语调中有着一种疲惫,一抹苍白的日辉如氤氲的薄纱拂在他穿着藏青戎装的修长身形上,朦朦晕晕,还是可以看到他的脊背随着呼吸时缓时急地起伏。
宣华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然后缩紧了。有千万根丝在绞缠着,凌乱如麻,让她无法确切地知道自己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过了半晌,听得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道:“红云,给我倒杯茶来……死丫头你又跑到哪去了?”
宣华踌躇了一下,转身对佣人吩咐了几句,边推了门走了进去。
室内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所有的东西都离了原位,只有那张黄梨木的榻是整齐的,嫣红缎的褥子,上面放着一个紫檀的长方形匣子,大红绸的底座绣的春睡海棠,上面嵌着放烟膏的锡盒,烟刀、烟签、镊子、梅花纹饰小巧玲珑的烟灯还有缠枝青花磁的小茶壶。
宣华只等这个机会,抬起头飞快地将榻上的女子眉目五官过了一遍,方才彻彻底底地自惭形秽起来。面前的女子看起来不过是二十出头,极纤弱的模样,身上是件密密绣着缠枝海棠花的纱衫,同色丝葛裤子。只是坐在那里,便是一幅工笔美人图。她似是才坐起来,烟劲还没过,鬓发蓬松,惺忪地撑开眼睛,一手还拿着那只错金珐琅的烟枪,日光在她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他俊美冷冽的眸只望着她,若有所思。
宣华只觉得满室上等鸦片的幽香,像一根千斤的铁柱,压得她气都喘不过来了。
这便是当年湖都大名鼎鼎的名花,顾安安。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顾安安却似没看到一般,清清冷冷地再次开口:“红云。”
宣华这才笑了道:“夫人可是渴了?吸完烟喝茶最是伤身子的,我已经叫人备了荔枝红枣汤,您再等等。”
顾安安这才正眼看着她。宣华只觉得她昏懵倦怠的眼神半开着,细眯的瞳孔,射出一线透人肺腑的寒光,半晌才笑了,“难为你这么有心。”放下了烟枪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宣华注意到,她的面颊虽已经瘦得削尖,但腮上的两个笑窝一闪一闪仍是十分动人。
“宣华。”宣华看着她,也看着顾安安。
他不动亦不语,冷漠的目光甚至不曾投向宣华,仿佛都没察觉到她的进来,也没察觉到她的讲话,只是望着她。
一股什么味儿就从心底里沁出来了,直往骨头里浸进去似的,浸得她全身都有些儿发酸发麻,却只能咬紧牙根,慢慢地咀嚼着那股苦凉的滋味。
“好名字。”顾安安说罢便要跻鞋起身。
黄梨的脚踏上同样是溅满了碎磁片,宣华刚要提醒她当心,他早已快一步冲了上去。月白绫的鞋子,他拿在手中,细细磕尽了里面的碎磁,然后套在了她的脚上。
她似习以为常,只要起身,却不想烟劲正浓,她踉跄一下。
她的手,慵慵懒懒地搭在他的肩上,她的袖子挽了起来,一截皓白的手臂露在外面,映了日头,分外的纤细如玉。梳成髻的头发仿佛因为躺得久了,散了下来,一丝一缕落在他的颈项。
她却不以为异,头也不抬地道:“你今天来得不巧,瞧我这样子也没办法招待你,改日来了,咱们姐妹再好好聊聊家常。”
“你先回去吧。”他这才转头看向她,低声道。
他看着宣华,顾安安却在看他,朦胧的眼睛里有些莫名的东西。他回头看时,她已经转眼看向宣华,笑了说:“红云,帮我送送。”
宣华的嘴唇张了张,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看见了他望向她的眼神,宁静似水。窒了窒,一咬牙,便推门出去。
当晚他喝得如一摊烂泥一般回来,宣华帮她他脱了衣服,扶他到床上躺下,静静地看了他半晌,然后她缓缓闭了眼睛,眼泪一滴一滴落了下来。
第二日,红云就送来了一份礼物,只说是顾安安送给她的见面礼。红云拉着她说了很长时间的话,走之前又拉着她的手密密叮嘱了一番,那一份儿殷勤,自是不同了。
红云走后,宣华才打开那份礼服,一套的钻石首饰,颜色极正的火油钻,隐隐带着微蓝。不知为何,宣华却想到了她的发色,不是寻常的乌黑,带着浅浅的栗色。
宣华又上门道了一回谢,过不了几日,管家便把宅子的账目悉数交给了宣华过目,只说是夫人吩咐的。
她这才知道,原来所有的一切,那个仿佛工笔画卷的倦怠女子,全部都看在眼内的。
又过了月余,已是初冬,这日早上方起来,就见丫鬟慌慌张张地进去。
“怎么了?”
“舅老爷在前面跟管家发火,管家叫四姨太过去呢!”
舅老爷指的是顾安安好赌成性的唯一兄长,宣华不敢怠慢,连忙起身,还没走到前厅,就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骂得鸡飞狗跳。
“不过是个姨太太,真以为自己得了宠就飞上了天?老子的事她也配管,连给我妹妹提鞋都不配,我呸!”
宣华一口气堵在胸口,缓了一缓,才走进来。
他方才住了口,却不起身,一只脚踩在凳子上,斜着眼看着她。
宣华也并不理他,只对管家问道:“怎么了?”
管家唯唯诺诺地说着:“舅老爷急用五千大洋,可是账面上没有那么多现钱。”
“少拿这话敷衍我,我只问你给是不给?”
“舅老爷也听到了,账面上没有闲钱,就是有这宅子上上下下几百口子人,都是要钱的……”
“我呸,你也配跟我打官腔,你凭什么?不过是个舍家弃亲的,连丫头嫁人都是三媒六聘,你个连丫头都不如的,也来管我的事?”
舅老爷一口气说下去,声音越来越大,话说到最后,几乎已经是破口大骂。
宣华脸上渐渐地失了颜色,怒极反笑,“我只告诉你,如今这府里我说了算,凭你想要不明不白地拿出钱去,门都没有!”
他却仿佛霸道惯了,张嘴还带叫骂,却见宣华一双眼睛异常地亮,似燃着了火一般,炯炯然叫人不敢直视,这才住了嘴,偃旗息鼓地去了。
柯锦书和舒凝早就闻了信来了,此时都掩了口,互相使眼色暗笑,剩余的人面面相觑。
宣华看着两房的人铆足了劲准备瞧她的笑话,也知道自己莽撞了,但木已成舟,无法挽回。
到了晚上,他突然派了车接她去西园,看着侍卫严肃了的脸色,宣华已然知道不好,也顾不得理会他人幸灾乐祸的样子,急急上了车。
到了西园佣人却不领到客厅,直接将她带到了楼上卧房。
宣华也是第一次见到她的卧房,和那日的烟房不同,里面是十分豪华的西式布置,宣华却无心看四处的陈设。
他坐在床畔,似是刚到,连军装都未来得及换下,神色凝重,眉端紧锁,一望而知便是隐忍着极大的怒火。
宣华心里怦怦直跳,叫了一声:“老爷。”
床头紫铜熏炉里添了一段沉水香,浅浅淡淡的味道弥漫开来,丝丝缕缕在透明的空气中婀娜地流转着,半浓半浅,朦朦胧胧地,像是鸦片幻化出的一幕烟纱,温香中含着轻寒。那雕饰纷繁图样的铜床,垂着浅紫色的悬帐,顾安安躺在上面,并未起身,身上盖着金色柔软的真丝棉被。
一个老妇人坐在床的另一头,拿着手帕边哭边擦着眼角,看了宣华进来霎时间哭得更加的大声:“我可怜的女儿,我可怜的女儿……”
宣华这才知道,她病了。
他端着一碗药,慢慢地吹着,半晌尝了尝,觉得温度合适了才递给顾安安。
她接过碗,低着头慢慢地啜着。
那药的味道想是极苦,她的五官都皱了起来,病中憔悴,又是这副模样,并不十分好看。但他的眼却一直在望着她,也很苦。
涩涩的苦味搅得宣华胸口翻腾,每一呼吸都似那么艰难。
顾安安喝完了药才抬眼,用奇异的悲悯目光望着宣华。纯黑色的珍珠眸子浸染上了水一样的迷离,却还含着幽深婉约的光泽。眼波微微一转,那水、那光,便流到宣华的心里去了。
另一边她兄长坐在凳子上,极狼狈的样子,褂子的前襟也撕破了,露出里边浅灰的汗衫来,此刻大声地叫道:“就是她,就是她,妹妹你要给我做主啊!”
宣华被她兄长叫得心顿时吊起来了。
他脸色渐渐铁青,向她走了几步,又停住了,用冰冷的语气道:“你都做了些什么?”
那边的老夫人哭得更加的凄惨,吁吁叨叨地念着:“我可怜的儿,什么人都能踩到你的头上,我们母子是没法过了,还是收拾收拾回老家了……”
“去跟他认错!”还没等宣华出言解释,他的眼睛已经不再看她。
宣华心膨膨鼓鼓地跳,听得他沉了声命令,到底是一口气没憋住,挺直背回道:“我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认错?”
老夫人的哭声似乎变得更加的惨烈,夹杂着她兄长的叫喊声,他的脸上逐渐布满了阴云,猛然地上前一步,仿佛就要撕碎了她。
“够了!”
说话的是顾安安,她两翦清眸,望着宣华,理不清百结愁肠。挣扎着要起身,却仿佛气力不够,情不自禁地捂住了嘴,伏在床上低低地咳着。
她如云的栗发上沾满了汗,湿漉漉的,披散在皱褶凌乱的枕巾上,人亦如秋叶般纤弱憔悴。待撤开手一看,素白如玉的手上沾了一片艳红的血痕,殷然醒目。
他猛地一颤,扑到床前,失声叫了出来。
“安安!”
那厢的老妇人和她兄长还待一齐哄然再哭,却被她喘息着打断:“娘,你们都出去,哥哥你还嫌丢人丢得不够吗?”
老夫人和她兄长俱是一惊,随即望着她的脸色,这才悻悻地走了出去。
而宣华不想她如此说,不由抬了眼望去,几乎哭了出来。
顾安安倚在他的怀中,对着宣华勉力微微一笑,道:“难为你了,烦请你看在我的面上,别跟我哥哥计较才好。”
还待再说些什么,却被他硬声打断:“好了,你出去吧!”
宣华心下一酸,面上仍强撑着浅笑盈盈,转身出门,刚合上门便听到里面人叹息般说:“明明是你带了人蓄意让我哥哥去赌钱,如今反而累上无辜的人,做给谁看?”
无限的心酸,尽在这一语之中。
以后的日子里,所有人都说她命好,不仅得了他的眷顾,连脾气极怪的夫人俱是十分的看重,一向混世魔王的舅老爷见了她,都要礼让三分,再也没有人敢待慢她,渐渐地所有人都知道了极为得宠的四姨太。
但只有宣华自己知道,每每午夜梦回,便是他终没有看自己,只望着顾安安,恍如不知道她的存在一般的眼。缓缓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摸着自己的脸颊,每每从指间传来的感觉,是水样的冰凉。
不知不觉地到了春日,便是他的生日。宅子前光是汽车就都排出了老远,那种盛况,恐怕再无人及得上。
顾安安也从西园来到宅邸,难得他的兴致极好,灿烂灯火下,他英俊的面容看来慑人心魂,越发显出一股优雅沉蕴的风派,一直挽了一身百蝶穿花大红裙褂的她招呼着客人。
红云总是忙里忙外地指挥着佣人,一会席红玉也到了,右手执着一柄檀香扇,一阵风似的到了顾安安身边,挽着她亲亲热热地说笑了几句。
转过头看见她们,微微点头,大咧咧地坐到沙发上去,红云上前敬烟,席红玉却从自己皮包掏出一盒烟来,取出一支,装入一杆长烟嘴里,红玉替她点上火,便高傲地喷着烟圈。
宣华和舒凝、柯锦书等人过了一会子便在侧厅打上了牌。
“不过是个师长的姨太太罢了,也眼高于顶,全然不把咱们看在眼里,只铆足劲地巴结她。”
烟红纱罩在灯上,那光便是红暗暗的,映在牌桌上便也是暗暗的,原来已是近了黄昏。柯锦书最是沉不住气,想起席红玉那副模样,往铺着毡绒的桌上恶狠狠地摔下一张牌,她那对白玉耳坠子,也跟着她一晃一晃的。
宣华手中的一支烟方才点上,口中吐出一蓬轻絮似的带着暗香的烟,只是不搭话。
倒是凝舒摇了摇那把黑底上绘红色牡丹的扇子,不冷不热地说道:“何止是她,连红云的眼里除了那个笑面虎再也没有旁人,何苦生那个闲气?”
“不过是个娼门出身的婊子,也难怪她们谈得来。”柯锦书静默了半晌,突然笑道,发髻上的一根珊瑚钗,一对寸把长的金丝坠子微微地荡漾着,“不过那笑面虎保养的功夫也真是一流,咱们老爷也三十有六了,她也是近三十的人了,在她面上,竟找不出半丝痕迹来,不仅不显老倒似比从前愈加标致。”
舒凝垂下眼帘,从身旁的紫檀茶几上拿了琉璃茶杯品了一口。仔细瞧去,发觉原来她的额头竟有了几条皱纹,连眼角都拖上一抹鱼尾,仿佛是灯影划过一道暗青色的阴影。她用带着一汪苍翠的纤指抓了牌,一抹复一挑扔出了去,才冷冷地接道:“她抽鸦片你也抽不就得了?保准你也不显老,你说是吗,四妹?”
“不是说,她是因为身体不好,抗不住才抽的鸦片烟。”
宣华扔出一张牌,轻轻地咬了咬嘴唇,迟疑了一下,随即浅笑回道。
“哎?碰!还说抽鸦片?昨儿她从西园过来就去过烟瘾,老爷回来问我她在做什么,吓得我忙说她乏了在睡觉。这要是被发现,又是一顿鸡犬不宁,累我都得替她瞒着!”
柯锦书低低地笑着,她今日穿的最是华丽,傣锦洋莲紫的裙褂,绣着杏林春燕图,再配着她一身的珠翠环绕,本是花团锦簇的美丽,但她眸中却掠过犀利的光,却让宣华忽然间觉得,暗香妩媚的阴冷。
“他什么不知道?还用你瞒,不过是不想替自己找不痛快罢了,这些年他砸也砸了,骂也骂了,劝也劝了,她就是软硬不吃……不过,就这样还能抓住他的心,不愧是当年一流的……”
舒凝说着声音就渐渐低了下去,柯锦书望着她,两人俱是掩口皮里阳秋地一笑,声若银铃,悦耳撩人。
宣华却愣在那里,前厅的戏声紫檀刺绣的屏风,重重渺渺,一丝一缕地飘入耳中,而她们呢呢喃喃,朦胧中宣华只觉得自己是那伶人,婉转于回肠之内,一折一荡,一音一切,有敲晶破玉之意。
直到旁人催了,“四妹,出牌。”
宣华才缓过神来,缓缓道:“哎,和了……”
晚宴男女是分席的,顾安安当仁不让地坐在首席,她们几个依次而坐。当晚,顾安安已经换上了旗袍,烟红色底子,重重叠叠地绣着盛开的牡丹,水晶灯灿烂的灯光下花枝一层层地渲染开来。席间的众人哪一个不是打扮得繁花似锦,却只有她整个人如被一阵烟雾笼着,众人都仿佛嗅到了上等鸦片的芳菲,不禁有点昏眩。
接下来就是一轮敬酒,顾安安来者不拒,一轮下来,面上已然染上了红晕。
一席人中只有席红玉的却一直性质缺缺的样子,一直在哪里喝着闷酒。顾安安擎着酒杯问道:“怎么了?”
席红玉短促地笑了一声,声音极是干涩,仿佛是已是半醉的样子,忘记了还有席上众人,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你也知道,前些日子他的发妻死了,只跟我说要扶了我做正房。”
“这是喜事啊,怎么还不高兴?””
席红玉“刷”地打开檀香扇,挥了两下,便是一阵冷笑:“好什么?那个死鬼说丧期未过,连在家里出面请一次客也办不到!”
“也别难过了,纵是千般委屈,也算是熬出头了……你的苦……我都懂……”
顾安安怔了一怔,方才说,声音放得十分温和。
席红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回眸反笑道:“这也算是熬出了头?进了他李家的门,至今连夫人还没让人叫过一声,其实说穿了还不是嫌弃我的出身给他丢人,现在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你说,我的脸往哪儿搁呀?”
柯锦书那边便有些忍俊不禁,一时生生地忍住笑意,顾安安一双流水的眼在她面上一转,如丝絮袅袅,道是多情,似是无情,倒叫柯锦书警惕起来。
宣华心下直觉地要开口,但见此情景又很聪明地咽了下去,不想再生事端。
顾安安微微地眯着眼睛,有一种细碎的光,在她的眼眸里流过。
“多大的事,你也别发愁!我来出面替你把面子给争回来。李师长不替你办,我来做东,选个好日子在红枫替你摆上酒席,再把南北名角儿都请来,唱一堂戏,咱们好好地热闹一番,让你也风光风光。”
席红玉这才露出笑容来,道:“唉,好在我有你,不然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正说着,一身深紫团寿长袍的他便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严绍和李诺森。仿佛也是饮了一轮的酒,眼波里的冰好似被酒意融化了,只是看着她。
“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宣华忽然有了一种冲动,直想顾安安马上消失,手收紧了,然后,又放松了,葡萄酒的后劲上来,醉意更浓。
“李夫人如今扶了正,夫人要做东恭贺呢!”柯锦书马上接道,眼波似绵,丝丝媚然,绵里却藏针。
“哦?是吗?那我也要一同去恭喜李夫人了。”
他坐在她身边,也不看李诺森尴尬起来的脸色,只是轻轻对她说道。
那边席红玉正待起身答谢,却不想顾安安优雅地抬腕,将碎发拢到耳后,浅浅一笑道:“你去做什么?有你在大家都不自在。”
灯光半明半暗,落在顾安安眉眼间,似嗔非嗔。
他似早料到她会如此说,眉宇间一种温柔得近乎宠溺的表情迅速地融化了他脸部冷硬的线条,“不自在就不自在吧,除了你别人不会嫌弃我的。”
宣华只觉得牙齿都在发颤,垂眼不敢再看,正巧上来一盅白玉蹄花,她拿了银匙子来尝,不想入口只觉得油腻腻的令人欲呕,忍了忍,终是没忍住,掩住了口一阵干呕。
众人俱是一愣,而舒凝马上一脸的了然,道:“恭喜妹妹了,过门不到一年就有了身子,比我们这些老货强上百倍,今日老爷可算是双喜临门了。”
他至今无子,倒是舒凝怀过身孕,只是不足半年便滑了胎。
柯锦书马上也问道:“几个月了?”
“两个月多一些……”
宣华边说边抬头看他的面色,却见他的心思不知飘到了哪里去,神情竟有些恍惚。
众人马上喜滋滋地开始恭贺,又说一些孕妇注意的事项,殷勤已极。
而顾安安只是看着她,秀气的眉头微微地蹙着,却不是愤恨嫉妒,只是极羡慕的模样,喃喃道:“真好……”
然后又笑着道:“真好……”
宣华后来才听人说,她当日做交际花时坏了身体,再也无法怀孕。
十月怀胎生下的是个女儿,宣华不禁有些淡淡的失望,他似也不怎么喜欢,一直是淡淡的。
而顾安安却是极喜欢这个孩子,足月的时候,她把孩子抱在手中,都舍不得放下,孩子刚吃饱,打了一个咯,奶便吐在了她身上,完了还好奇地张望了一下,格格地笑着,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想要抓住什么。
“起名字了吗?”顾安安依旧不在意,仍是抱住孩子,细声地哄着,目光中是掩饰不住的慈爱。
“起了,叫宝儿。”宣华见她如此,就似不经意道:“夫人若是喜欢,就过继过去吧。”
“傻子,这话怎能乱说。”她迷离的眼波斜斜地望着宣华,分不清是什么神色,幽幽地一凝眸,淡淡的忧伤从眼眸中流过,零丁的叹息就像夜色中弥漫的烟雾,“自己的亲生骨肉无论如何都要带在身边的……”
她这才想到,她自幼被卖,想必吃了不少的苦楚,心头却忍不住一酸,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似乎也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女儿,常常看着宝儿脸上浮现出惘然的神色,叹息着,用指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眼睛。
受了溺爱的宝儿渐渐成了府里的小霸王,人人见了都头痛。
日子就这么一年又一年地过去,转眼宝儿便已经三岁。这一日,顾安安来正跟她闲聊,老妈子进来说她又不见了踪影。
府邸上下乱成一团的找,几乎翻了一个底朝天,才在他的书房中找到她。
那是他办公的地方,几乎从不让人进去,她气得举手就要打,倒是被顾安安拦住。
“小孩子,淘气惯了。”
“娘,你看。”宝儿丝毫感觉不到她的怒气,只是凑了过来,晃着手指头,乐呵呵地给宣华看着手中死攥着的照片。
宣华只有无奈地接过来,照片中正是秋日瑟意的季节,万物残了的季节,原先满涨得像是要溢出墙外的树海,雕落不堪。众多枝隙间,淡淡天光照射下来,映出一对男女的身影。
美人垂眸,胭脂如华月凝肌,一身翡翠色旗袍,牡丹一样的美丽高贵。男子一身简单的西服,衬得男人越发修长,微弱的逆光中,男人的表情看不太真切,只见他眉间蹙起,优雅从容。
一边的顾安安伸手接过去,不知为何就僵在了那里。
“阿娘,阿娘……”
歪着脑袋,睁大了眼睛望着顾安安,口中“呀呀”地叫唤着,想引她注意。
“你怎么这么淘气……”宣华犹自絮絮地念叨,却见顾安安的脸色渐渐苍白,不由愣了一下。
顾安安似乎都没感觉到,痴痴地立着,不能动弹、不能言语,眼眸中有一种浓浓的颜色,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落下一滴泪珠子,流下然后消逝不见。
青蝉在杨柳间喋喋不休,声声知了知了,风微动,花影移,日照渐中天。
宣华第一次见到,顾安安的眼睛中,那种忽然出现的落寞像瞬间塌陷的流沙一样,那么明显。
直到此刻宣华才明白,她的心根本不在他身上,那样炽热的爱早已给了别人,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一个优雅如水男人……
为什么?宣华真的不明白,明明那么优秀的他,她却不爱,痛苦地绝望的两个人,互相折磨,痛苦的活着……
宣华定定看着她,知道她的感受,虽然并不确切,但宣华确定知道她透骨的寂寞,这寂寞就象原本被紧紧封在她完美的躯体里,却忽然再也无法控制,泄露出来似的。
宣华被那寂寞紧紧地攥住了,却连哭都无法哭出。
就在这满怀悲苦中,未知的春雨悄悄来临了。
笼罩一切。
蓦然,宝儿欢快地叫道:“爹!爹!”
大敞的门旁,他伫立不动,不言不语,远方撼动的雷声不住频繁响起,一道道闪电映出他冰冷又高傲的俊美容貌。
顾安安似乎并不诧异,慢慢抬起头望着他同样不发一语,眸底隐约闪动某种东西仿佛是恨、仿佛是同情、又仿佛是绝望。
沉默的空气里,两人彼此凝视,目光专注又深刻地,像是要看破对方的一切……
宣华不想看,不敢看,却无法移开眼。他们两人之间制造出的巨大而绝望的阴影,几乎将她整个人淹没殆尽。
无尽的黑夜里,雨没有停过。
仿佛噩梦的夜晚,像是要使人心碎地,要让人痛苦发狂地,夜雨正不断地下着。
宣华伸手摸着熟睡中的宝儿肖似他的饱满的额头,一下下轻柔地抚摸着。
选择什么?放弃什么?
得到什么?失去什么?
百丈悬崖踏空,回首已然百年身。
她想着。
她系在他身上的多少痴迷,多少悲喜,所有的痴迷和悲喜能换出他一个真心的微笑,只要这样也就值得了。
她仰起头闭上眼,不让泪水流下来。
慢慢地消化掉这突如其来痛彻心肺的感觉。
窗外一片夜空,除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之外,什么都没有……
—全书完—
后记
一直都认为尘世间没有真正的爱情,爱情里总是掺上了太多的杂质,而使爱情变了味道.当爱情无法承受这些杂质的时候,也就是这段情破裂的时候。纵然当时如何的海誓山盟。更何况一段风雨飘摇的爱情,一个只靠强势一方支持的爱情。九少一个转身,安安就坠入了地狱,从此再无天日。虽然安安的初衷只是“如果你够本事那个暂时就会变成很长时间甚至是永远……”然而在讲述故事的字里行间不难看出,她已经开始在九少的身上下工夫,可是在这个过程中,她的感情也随着沉淀,尽管她只是为了自保,并没有刻意,可是当她把自己的心也放到九少的身上的时候,就是一个悲剧的开始。但是九少是一个什么人呢?当他要对一个女人好的时候,就全身心地对她好,眼里心里只有她,可是当他一旦决定转身以后,会变得很残忍、很决绝。就像从来没有开始这段情,再不看她一眼,即使是冰冷的一眼。当他决定征服女人的时候,他的眼神会变得温柔,漫天撒开温柔的陷阱,这样一个集温柔与冰冷于一体的男子,这样的一个将温柔与柔情独独给予一个女子的冰冷贵公子,试问有哪个女子能拒绝,又有哪个女子能不深陷其中?无疑欢欢就是一个例子。九少转身的同时,就是她与安安决裂的同时,就是她从此以后的生涯都坠入地狱的同时。
一个是翩翩贵公子(到处留情),一个风尘女子(不能有情)。
这样的两个人的爱情,有了开始,注定没有结局。即使有也只能是悲剧。
齐大非偶。两个人之间有太多的障碍,而真正的障碍也许就在两个人的内心。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只有香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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