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缕晨光从天边的鱼肚白中透出,撕破沉寂的夜幕,尽管光作绸缎轻柔地覆盖了眠龙江两岸,昨天的斑斑血迹依然鲜红。
巨人族营地从沉睡中转醒,早起的巨人们一出营帐就看见白狼王趴在营中央的高地上,海加姆尔坐在狼王旁边,望向远处的滔滔江水。
左具司阿洱莫寒和十一位巨人武士单膝跪在地上,眼中布满血丝,显然是一夜未眠。
“族人们,”看到一千多巨人们都聚了过来,海加姆尔嗓音沙哑地开口,“昨天我们有十二个兄弟倒在了江边,三十五个兄弟和六十匹狼受伤,大祭司格里木昨晚也已回归天地的怀抱。”
巨人们朝着大江低下头默哀,挫败的灰色情绪迅速传播,他们是天生武神,习惯了在倚仗武器自保的人类面前做捕猎者,头一次发现面对蛟龙这种上古时代的异兽,所谓天生武神也是不折不扣的猎物而已。
“不要低头,”沉重而沙哑的声音响起,“抬起头,往江对面看。那边有什么?你们都知道,那里有金银、有精铁、有食物有女人!”
“你们忘了的是,江那边还有人族的文氏帝朝――各大种族中的至尊。我知道从昨天开始,退缩的声音越来越大,不断有流言说我们要回头,回穆戈原去。”
“睁开眼看清楚!”海加姆尔走下高地,走到江边,“看看背后的大雪!我们还有回头路吗?如果一条蛟龙就能让我们退缩,那我们这辈子,我们的子孙,我们的后代永远永远都要待在穆戈原那片雪围的牢狱中听天由命,战战兢兢地捧着神谕过活。”
“我们要好好活下去,哪怕……哪怕只是为了那些死去的兄弟,”他顿了顿,目光坚定如生铁,“阿洱莫寒,拿我的斧子来,”
阿洱莫寒抬头,将巨斧举过头顶,送到海加姆尔面前,小声问,“首领,您这是要?”
“渡江,”海加姆尔眺望江对岸,伸手接过阿洱莫寒递来的巨斧,摩挲橡树枝做的手柄。
“首领!”阿洱莫寒跳起来挡在他面前,“不行,请您恕我冒犯,那条蛟龙实在太邪门了,一靠近那条龙,听到它的龙吟,咱们就会被压制,一点力量用不出来,连走路都困难,还怎么渡江。我们回穆戈原吧首领!这是羽天神的旨意,我们不能违背……”
海加姆尔一言不发,扯下羊皮袄的左肩,撕成几条,用一条羊皮蒙住眼睛,在脑后打一个死结,把剩下几条攥成团分别塞进耳朵和鼻子里。
“我说了,天神不想让我们活我就去把祂的脑袋砍下来,”
“上古神兽对我们有血脉压制,那我就不听不看不嗅,摒弃一切感官,只靠杀戮的本能。我要告诉那位我不怕祂,我们巨人族的神明,从来都只有我们自己。”
“首领!”
阿洱莫寒还想劝阻,却被一双宽大厚重的手掌扼住了咽喉,“左具司,你再阻拦我就先杀你祭旗,你们可以废掉我这个首领,但只要我还在首领位子上一天我就不会停止南进。”
海加姆尔松手,阿洱莫寒差点仰倒,愣愣地看着眼前一意孤行的首领,长叹一口气,缓缓单膝跪下,“我懂了,您自便。”
海加姆尔绕过他,纵身跃入眠龙江,宽大的身形落进水中,激起一层层浪花。
短暂的寂静后,悠悠龙吟从江底传来,修长的铁青色躯体刺穿水流,在空中摇摆,赤金龙瞳中光华喷溅,这位愤怒的君主正睥睨着打扰他安眠的凡种。
“后退!离江岸远一点!”阿洱莫寒大喊。
悠长的龙吟已经波及到了岸上,一阵阵虚弱感缠绕上离江水最近的巨人们。
“左具司!”一个中年巨人拦住阿洱莫寒面前,“首领还在下面,咱们不能后退!”
“首领不在我代他执权,”阿洱莫寒把中年男子拉到自己身后,“不能再冒险了,这是首领和天作斗,你我不应该插手。”
“娘的,真不痛快!”中年巨人朝大江愤怒地挥拳。
雷声般的龙吟逼近,蛟龙身体向后弯曲然后弹出,脑袋如战锤一般直冲向江岸,阿洱莫寒一把抓住中年巨人的领子奔向远离岸边的陆地。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跃出江面,他落在蛟龙脖子上,揽住那粗壮的脖颈,巨斧落下,坚硬的鳞甲被破开,赤金色鲜血从伤口渗出来。
蛟龙难以置信地愣了一下,然后发出一声声怒吼。它疯狂摆动修长的身躯,激起一层层的巨浪,龙嘴大张,喷出带有浓烈硫磺气味的火柱。
可不管蛟龙如何挣扎,那道身影始终如附骨之蛆紧贴在龙颈上,巨斧起落,皮肉被撕开,滚烫的鲜血落在江中,晕染出一片片金色。
龙吟撞击在雪岭和山地上弹回,一声声龙吟传遍两岸,岸上的巨人们又开始感觉浑身无力。蛟龙身上的海加姆尔却依旧握住斧柄,死死卡在龙颈处,巨大的疼痛让这头上古神兽陷入疯狂,它强健的躯体在整片江面上荡扫,时冲时屈,撞塌两岸的泥沙、礁石,不惜弄得遍体鳞伤也要摆脱践踏它无上威严的蝼蚁,终于,海加姆尔手中巨斧嵌在龙颈的骨缝间,自己却被大力甩飞了出去。
蛟龙兴奋地啸叫,可喜悦没能持续多久,身在半空的巨人首领借势飞跃到龙头上。他一手把住龙角一手握紧,拳头像雨点般砸在龙头上,手被其上密密麻麻的钝刺划破,鲜血直流,但沉重如战锤的拳劲同样折断了蛟龙的面甲,每一次收拳都带起金色的龙血。
蛟龙突然停止挣扎了,庞大的躯体静静潜入江水中。
“死了?”海加姆尔慢慢停下挥舞的拳头,用力按了按龙颈处,的确感觉不到血管的搏动。
“不对!”短暂的思考后,他猛地惊醒,蛟龙鳞甲下的身体依然紧绷,不像死亡,倒像是在……蓄力!
他的猜想立即得到了证实,短暂的宁静后,调整好角度的蛟龙昂起铁青色龙首冲出水面,紧接着是大段大段的龙身,最后是健壮有力的龙尾振击水面。
蛟龙的整个身体钻出水面直冲苍穹,狂龙跃空,山川怖栗,雄浑到难以想象的龙吟声震动整片天地。铁青色龙首越过江对岸的山峰后略一停滞,调转方向直挺挺地冲入江水中,随后转下落为疾行,像冲锋的巨舰划开涛涛水幕,岸边的巨人队伍也飞奔着紧跟蛟龙的游动。
龙首再度扬起,破水而出,湍急水流带来的巨大冲击力撕碎了海加姆尔脸上的羊皮条和耳朵里的羊皮塞,龙吟声无孔不入,沉重的无力感上涌,包裹住了海加姆尔的每一寸躯体,使他极不情愿地松开了紧紧抓住龙角的手,一滴鲜血滑落到他脸上绽成一朵猩红的小花。水桶般粗壮的身体从江面下抬起,龙鳍寒光毕现,龙身宛如缀满尖刀的铁鞭缓缓向着海加姆尔包裹过去……
天地很大,而自己很小。
这是他在很早之前就懂的道理。但直到今日,海加姆尔才真正感到原来天地竟是如此超凡的广博,北岸连绵的风雪,南岸起伏的荒山,头顶碧蓝无际的苍天和身下奔流不息的眠龙江,一切宏伟到令人敬畏的盛景都仿佛在他眼中无限缩小,只有对岸荒山间仅有的那一点绿意像滴在油纸上的颜料轻轻散开,最后覆盖了整个世界,海加姆尔终于按捺不住心中憧憬,走进了那朦胧的青绿……
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那个惨淡的童年,风雪细密交织,有如伤兽哀嚎的风哮声穿梭在巨人族简陋的街巷。消瘦男孩趴在肮脏地面上,一阵阵剧烈疼痛带来的反胃感在脑海中不断盘旋。
“又活了一天,”他把手中沾满泥浆和血迹的食物使劲塞进嘴里,发狠地咀嚼。
用力吞下那一团难以下咽的东西,男孩伸出苍白细弱的手臂勾住低矮土墙,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不知道哪根骨头在刚才的打斗中被折断了,莫名的剧痛从右腿蔓延到小腹,让他险些站不住,他使劲闭闭眼,往空地上吐出一小口瘀血,然后又挣扎着往前走,疼痛对于他是家常便饭,他不能多想什么,想多了就会怯懦,就会渴望其他巨人孩子的生活,因此对他这样在别人眼里介乎同族和野兽之间的东西来说:思考是罪。
他只能逃得远远的,要是被他偷食物的那家大户追上来,可能就不是断几根骨头的事了。
他撑着墙一步一步往前挪,但这次受的伤似乎格外严重,没走几步,他就已经疼得眼冒金星,干脆一屁股跌坐在地,沉重地喘息。
不就是一死吗?他已经不害怕了,相比于猪狗般苟且地活着,或许死亡才是最好的归宿。
“跟我走吧,我能让你吃上饭,”一个有点稚嫩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不要再偷东西了,羽天神点化我们,是让我们做神的好孩子的。”
他打量着那声音的来源――听声音看体形是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巨人男孩,不过那只伸到他面前的手,细白柔软,完全不像巨人该有的手掌。
小海加姆尔抬起头,想看清那个男孩的相貌,只是晨光太过刺眼,从华贵的镶金纹黑红色法衣胸口处往上全都隐在一片光晕里,他努力眯了眯眼,隐约间竟看见一个面色蜡黄的苍老男人躺在羊皮铺成、沾满血污的毛毡上,眼中跳跃着一点光芒,那是信任,也是职责,巨人族大祭司格里木把守护巨人族的职责全部交到了他的手上――就像多年前海加姆尔把自己的生命交付到他手上一样。
好好活下去,哪怕只是为了死去的人……
幻境像块巨大的水晶一点点破碎,海加姆尔脑海中呈现的却仍非现实,他睁开眼,耳边不是奔腾的江水或呼啸的风雪,而是风划过柳梢的轻响与燕子的低声呢喃,身处这样一片安宁祥和的人族村庄里,他却惊惧得浑身颤动,这是一个本该被埋葬在记忆最深处的村庄,海加姆尔漫无目的地在熟悉又陌生的街巷间游荡,看到自己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人族女人允许他留下,看到他用公牛般健壮的躯体拉着犁在田间飞奔,看见那些矮小的人族拿着木棍、铁锹、锄头、火把把他驱逐出村子,像驱赶野猪野狼一样……
棍子和锄头雨点一样劈头盖脸地砸在身上,痛感却越来越弱。心脏有力地搏动,把火焰般炙热的鲜血送到全身,心里的那一点愤怒像落到枯草中的火种熊熊燃烧,褐色的瞳孔逐渐覆上一层肃杀的红……
巨人族是有神性的物种,据说连创世神都畏惧这些野兽般的大个子。因此设下绵延的雪原禁锢他们的身体,又在他们心里设下孤寂、冷漠和仇视的枷锁来禁锢灵魂,最后,拔除了打开可怕力量的钥匙――愤怒和杀意,巨人的杀戮,仅凭本能,他们癫狂嗜血却没有愤怒可言,热衷屠杀却没有炽热的杀意。如果哪个巨人在极为特殊的情况下唤醒了愤怒和杀意,就会发生“血华”――全身鲜血沸腾,棕色的眼睛变成血红色,无尽的力量在身体里激荡,这,才是天生武神的真正面目。
对海加姆尔来说,他永远忘不了那个晚上眼前闪动着的那些扭曲狰狞的面孔,也永远忘不了那晚自己身上的力量――仿佛有一头毒龙寄生在他的体内,要借他的手,来摧毁身边的一切,同那天晚上一样,他感觉浑身炽热,内脏火烧火燎的难受,忍不住想吼出声来。
于是,他咆哮了。
幻境再一次破碎,宏大的龙吟中混入一点极不和谐的吼声:粗砺、嘶哑,却又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宛如武神吟唱。那声音一开始还极小,被龙吟裹挟,而后迅速膨胀,与那宏大龙吟一波又一波的对撞,竟隐隐将其盖过。
怒吼破开龙吟的禁制,海加姆尔感觉汹涌的力量重新回归了身体,他伸出手抓住利刃般的龙鳍,鳍刃切开手掌,鲜红色血浆喷涌而出,他却像没有感觉一样,跃到相对柔软的肚腹处,铁铸的手臂抓住细软的鳞片扯下,赤金色血柱瞬间喷出,海加姆尔任由身体下落,双臂舞动间扯去一片片细鳞,直到落入水中,砸出一大片浪花。
蛟龙不明白那个蝼蚁般的生物从何处得到的怪力,但它知道现在形势不妙,还是尽早远离为好。硕大的龙躯从水中腾空而起,龙尾一振,浮空飞窜出去,但它只来得及飞冲一下就被一股大力从后拽住,蛟龙惊恐地回头,海加姆尔用双腿盘住礁石,双臂肌肉遒结,青筋毕现,赤红色血管突出体表,宛如一条条游蛇,就是靠着这样一双手臂,他拉住了前冲的蛟龙,强健有力的龙尾疯狂摆动,却像是被海加姆尔这颗钉子钉死在了礁石上。
岸上的巨人们被眼前与天作搏的宏壮图景所震惊,呆立在原地。首领的咆哮声钻进耳孔,在心底激荡,当年一起围猎的画面在眼前缓缓铺展开。正当此时,又一声怒吼响起,龙吟的压制被彻底破除,力量如涨潮的江水般再度涌回他们体内,身处在狂猛的吼声和宏大的龙吟中,每个巨人却都能听清自己心脏的搏动:
咚……咚……咚……
宛如太古的战鼓被擂响,一千个杂乱无章的心跳,在一次次的搏动中不断趋近于同一个节奏,最后彻底融为一体,仿佛真有青铜铸成的武神借由祂庇佑的孩子们重现于世间。
不知道是谁先吼了一嗓子,所有巨人都跟着一齐放声咆哮,内心的一点炽烈被放大,随着血液流经全身,唤醒沉睡着的伟力,武神站在巨人族身后发出震彻整个世界的咆哮。
那原本庄严宏大的龙吟瞬间变成咆哮声的海洋中一叶起伏不定的小舟。左具司阿洱莫寒一马当先冲进江中,手中巨斧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嵌进龙首,蛟龙哀嚎着坠进江中,千余巨人和白狼追随着他的脚步冲锋,上千柄巨斧起落,赤金色鲜血喷涌而出,染尽开阔的江面。
蛟龙哀嚎着扭动身躯,想甩掉身上的巨人,可它的脊柱被压弯,身体深深埋进泥沙中,没有一点反制能力,直到最后整具铁青色躯体烂草绳一般彻底瘫散不动,赤金色鲜血漫上再不能转动的细长龙瞳。
直到身下一丁点挣扎都不再传来,如梦初醒的巨人们方才相互扶持着带点后怕地远离那具巨大尸体。
海加姆尔也被两个巨人族年轻武士从江水中架起来,他的口鼻耳朵里都灌了水和泥沙,羊皮袄被撕碎,浑身上下伤痕无数,尽管他狼狈至斯,但此刻无论是哪一派的巨人都向这位首领投去了前所未有的崇敬目光,他们单膝跪地,把吟游诗人们献给英雄铁鬃汗的赞歌献给伟大的海加姆尔。
海加姆尔却没有看这些脸上写满敬意的子民,他锐利的目光还是聚焦在荒山后的远方――那里隐约可见最近的人族村寨烧饭时升起的,一小缕袅袅炊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