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
眠龙江湍急的水流像一把小刀,把江底潮润的泥沙一层层刮开,露出其下掩藏着的长满水草和贝壳的铁青色鳞片,那些宽大的鳞片正无声而沉重地翕动――
很难相信,这些看上去沉寂了数月甚至数年,都已经长满水草的鳞片的主人居然还活着。
而此时,沉睡了若干年的庞然大物毫无预兆地苏醒。
冰面下,水流围绕着它旋转,仿佛迎接君王的回归,在漩涡中心,巨大的龙瞳张开,瞳孔深处的颜色像是有熔化的黄金在流动……
巨人族队伍行进到中段时,海加姆尔拍拍白狼王的脊背,同它一起跃到冰面上,刚一抬头,就被江面厚冰上反射来的阳光刺痛,眯了眯眼睛,然后沉重地打了个寒战——他低头看了看黏乎乎的手掌心,讶异于自己在这样的极寒中居然出了一身的汗。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冰封的江面,他心底升腾起一股森森的寒意,仿佛在厚厚的冰层下和对岸不那么凛冽的风雪中,藏着什么吃人的怪物……
庞大的龙头扬起,长鲸吸水般瞬间抽空了一大片江水,而后扭动铁青色的身躯,逼近厚实的冰面。
海加姆尔紧紧勒住白狼王的脖子,眯起眼睛凝视着江面上反射出的阳光,眼神死死跟住刚才刺痛他眼睛的光点,一开始他也以为只是道普通的反射光,但这个光点现在正在小范围里高速地移动,同时亮度不断增长,像是有什么发光的东西正在向着冰面靠近——白狼王的前掌刚一踏上冰层,他就感觉到有种说不上来的不对劲,现在他想明白了,是冰面的位置不对!
海加姆尔和白狼王跃上冰面时,整块巨冰下沉了些许,但以他和白狼王的重量,并不足以造成这样的现象,唯一可能的原因就是,江底有东西!是那东西让巨冰下沉,方法应该是……吸水,那是个大东西,它在瞬间吸空了大量的江水,巨人和白狼们再踩上去,失去支撑的冰面就会因为边缘破裂而下降。
没错,就是这样!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仿佛已经能看到冰面下盘桓的巨大黑影。
冰面上的巨人族武士大多也从焦躁不安的白狼身上嗅出了些许异样,全部停止过江,向着首领投去征询的目光。
海加姆尔示意队伍噤声以免惊动水下的东西,然后高高举起手掌,紧握成拳,猛地挥下,两边的巨人武士立刻贴地翻滚,退到岸上,冰面中央的巨人也随即骑着白狼向两岸飞奔。
与此同时,温度极高的火焰冲开了江中心的冰面,巨冰开裂成几大块,空气中充斥着浓重的硫磺味,火光漫天,烁玉流金。袅袅的蒸汽中,龙首夭矫而起,修长的躯体在空中肆意摆动。
异变就发生在这一瞬间,伴随着嘹亮的龙吟传出,刚冲出江心的白狼突然脚底打滑,跌倒在冰面上。
不仅仅是一头两头,随着龙吟声的扩散开来,已经上岸的白狼还能勉强支撑着站住,仍停留在江面上的无一例外全都腿脚发软跪倒在地。
冰面开裂成几大块,动弹不得的巨人和白狼们滑入水中,蛟龙张开巨口,长刀般锐利的牙齿切开那一具具庞大的身躯,鲜血涌出,染红了江面。
“呜――呜”瘫倒在江边浮冰上的白狼王颤抖着哀嚎,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背上的海加姆尔甩上岸。
“狼崽子!”海加姆尔拼命伸手想抓住白狼王的前爪,但那雄浑的龙吟声同样钻入了他的耳朵、鼻子、嘴巴,压制着他的心跳、呼吸乃至每一根脉搏的抽动,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把他死死按在地上。
以至于这位天生武神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陪伴自己从小到大的坐骑一点点滑入深水区中。
“青铜的武神,驭天为驾,以地为銮;你从岩浆中苏醒,带着撞破万山的决绝。”
宏大的诵经声突然在他身后响起,两只枯树根般苍老皱缩的手搭上他的肩膀。
“神赐祂的孩子们以祂的剑和血,庇佑我们与祂的威严一同永远光辉!”
巨人族大祭司格里木扬起双手,随着他的吟唱声逐渐高亢,一个淡红色领域以他为中心张开,被包含进领域的巨人和白狼们都感觉浑身上下顿时一轻,汹涌的龙吟被阻隔在领域外,声浪在泛红的扭曲空气组成的结界上撞出一层层波纹,趴在江边浮冰上的白狼王在恢复力量的瞬间高高跃起,跳回岸上,其余巨人和白狼也反应过来,飞速在浮冰间跳跃,朝着岸边接近。
“创世的羽,灭世的羽,请让熔化的青铜汇成河流,来保护你的儿子们!”
青铜洪流冲开地表,扑向江心的蛟龙。
“吼――!”炽热的青铜透过鳞片,把龙身灼烧出一大片黑斑,伤口涌出赤金色的血。
受伤的蛟龙发出一阵阵愤怒的咆哮,它扭动身躯,带起粗壮的高温水柱,水柱与龙嘴里喷出来的硫磺火焰扭缠到一起,然后撞上青色洪流,炸开在空中。
“够了!够了!到此为止,停手吧!”海加姆尔伸出一只胳膊揽住格里木,拼命把他向后拉拽,“再用禁术你他妈会死的!”
“带上你的狼崽子走,现在就走,别管我。”身处赤红色气旋中的格里木须发飘扬,赤金色的光辉在瞳孔中流转,话语里带着一股不可抗拒的神袛般的威严。
可紧抱着他的海加姆尔也能看到他脸上两道鲜红的鼻血和迅速坍缩下去的皮肤。感受着这具苍老干枯的身体里不断流逝的生机,他知道,他这位兄弟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了……
格里木扯动嘴角,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快走吧,你死了,给我收尸的人都没了。”
海加姆尔愣了愣,他知道自己劝不回格里木,就像格里木也劝不回执意南下的自己,或许他们能成为对方唯一的挚友正是因为这份同样的孤决……海加姆尔忍着泪答应一声,骑上白狼王,指挥吓傻了的巨人和白狼们退到岸上去。
江心
蛟龙喷出的火焰和高压水柱挡不住青铜洪流,很快身上就被烫出一块块黑斑,它不得已只能摆动身躯潜回了江水中。
正骑着白狼往岸边撤退的海加姆尔突然回头,滚烫的血滴细雨一般密密地落在他脸上――远处的格里木祭司七窍中喷出鲜血,保护着巨人们的领域消失,那个披着黑红色法衣的高瘦身影慢慢倾塌下去。
海加姆尔拍了下白狼王的脖子,白狼王会意转头,飞奔向江边,跑过格里木身边时,海加姆尔顺手把他抱上狼背,一人一狼绕了一个圈后跟在队伍末尾压阵跑回营地。
入夜,在巨人族临时搭起的大帐中。祭司格里木仰面躺在几张羊皮袄拼起来的席子上,枯黄的瞳孔中光彩时隐时现,尽管黑红色法衣外已经裹了三四层羊皮袄,可他残破的身躯却还是冷得发抖。
“首领,首领……”他伸出一只手,枯枝般的手指想蜷又蜷不起来。
“我在这儿,”海加姆尔用他宽大的手掌包裹住那双干瘦老皱的手,他问,“东海的蛟龙突然在北方出现,这也是那位的旨意对吗?”
格里木不说话,只是伸出一根手指执拗地指向穆戈原的方向,喉头被一口浓痰塞住,呼噜呼噜地喘息,说不出话来,只能吐出一阵阵稀薄的白雾,最后,那一点白雾彻底消失,混着鲜血的痰从他嘴角流出。
“往回走……”
这是巨人族大祭司最后留给世界三个字,说完这句话,他的瞳孔像一滴落在水中的墨一样缓缓散开,大帐中唯一一点跳动的灯火随着他瞳孔里的光芒一起熄灭,整个空间只剩下极致的暗和寂。
外边篝火燃烧的毕啵声,巨人们的交谈声、咀嚼声在这个寂静的大帐里回响,如虫蚁般啃噬着每个人的心。
“再见,我的兄弟……”
海加姆尔低下头,亲吻了一下大祭司扁平宽广的前额……
“甘,”
“行西南,”
“走完十万里,就回穆戈原!”
“甘,”
“行西南,”
“走完十万里,就回穆戈原!”
海加姆尔披散头发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端,几个巨人武士扛着格里木的尸体走在他身后,他赤红着眼,一手拿皮鼓一手拿骨头制的槌,边叫着格里木的乳名“甘”,边唱巨人族的送灵歌。
就这样围着营地转了一整圈后,他们找了个远离营地和水源的地方下葬,几个巨人族的年轻后生徒手挖出一个大坑,海加姆尔从其他人手上接过格里木的尸体,最后一次亲吻了他的额头,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他放进坑中,像是在放置一件不世的珍宝。
“再见了,我的朋友。”
挖土的那几个小伙子又把挖出来的土堆填回坑里,直到泥土漫出坑,堆成一个小土尖,他们才停下。
海加姆尔跃上狼背,把面庞隐在黑暗中,没人知道他们的首领心里在想什么,作为大祭司格里木最好的兄弟,送葬时他走在最前端,唱送灵歌唱得最悲凉。
但从出营到现在,巨人们唱着歌、白狼们从嗓子眼里发出低吼来为格里木送行,海加姆尔却不出声也不落泪,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一个融化在黑暗里的局外人。
所有熟悉首领的人都感觉,此时的海加姆尔宛如热带气旋的风眼,他自己看上去是平静的,可在他周围却酝酿着一场汹涌的悲伤的风暴……
“首领,”左具司(巨人族首领副官,主管农耕和生育)阿洱莫寒硬着头皮骑狼走到海加姆尔身边。
他知道现在去打扰首领不是个正确的选择,可作为仅次于格里木的反战派二号人物,他觉得大祭司的死或许是让固执的首领回头的重要契机,所以只能硬着头皮趁热打铁。
“首领,大祭司留下遗言让我们回头,回穆戈原去,看现在的情况这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您是他最好的兄弟,他用回归羽天神怀抱的方式来劝谏您,您应该听得进去。
或许雪灾有更好的解决办法,现在回去,节省下有生力量,大祭司的死才是有价……”
“闭嘴,”海加姆尔静静地瞥了他一眼,勒住白狼王停留在原地,从羊皮袄扎紧的袖口中取出一个镶银乌木烟斗――人族最大制式的烟斗在他手中却是袖珍版,像小孩儿玩具一样。
海加姆尔往里面倒满烟草丝,取出打火石在烟斗上磕了一下,迸溅出的火星点燃了烟草。
阿洱莫寒想离开却又不敢,只能也勒住身下的白狼,停在原地,抓着白狼脖子上的长毛焦虑地踱来踱去。
此后一整夜,阿洱莫寒只能这片在离巨人大营很远的荒原上,看着首领烟斗里那一点橘红色的火焰在猎猎寒风中忽明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