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没有单纯的快乐。快乐总夹带着烦恼和忧虑。
——《我们仨》
林慕雪原本是喜欢数学课的。
打响了上课铃,值周生们各自解下身上绣着校训的飘带,三两成群地陆续解散回到自己的班级。
高梓妍兴高采烈地挽着林慕雪的胳膊,像干成了一件大好事儿一样得意洋洋地哼着小曲不紧不慢地走着。
乐于助人,菩萨心肠。高梓妍后来在毕业同学录上“我的优点”那一栏里认真地填。
可一想到第一节课就是数学课,林慕雪就怎么也提不起劲儿来了。
俗话说“冤家路窄”,老祖宗留下来的话真是一点儿都没错。高一上半学期的期末考试,因为政治成绩被登错减了三十来分,一脸不悦的林妈妈带着委屈的林慕雪气势汹汹地杀进学生处,口水四溅地把教导主任骂了个脸色铁青。不过好歹成绩是改回来了,舒了一口气的林慕雪便没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春季学期开学的第一天,当新来的数学任教老师抱着一大摞书、三角板、小试卷大步流星地走进七班教室的时候,林慕雪顿时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了。
更倒霉的事还在后头,新数学老师,或者说,教导主任,用她那犀利的小眼睛扫视了一圈教室,扯着嗓子喊道:“谁是我的数学课代表?站起来!”
转瞬间,四十七束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后排的林慕雪。于是她在全班同学庄严的注目礼之下,用要多慢有多慢的速度磨磨蹭蹭地站了起来。
“我……”蚊子哼一样的音量。
“哼!”数学老师一声闷哼,“不打不相识,看来我跟咱们数学课代表还真是有缘啊!”
“呵呵……”林慕雪只能尴尬地笑。即使垂着脑袋,她也依旧在众多疑惑的注视中准确辨识出了两道来自梓妍和任苒的同情目光。
“坐下吧!下课来我这拿记分册,粘上名单!”
于是林慕雪苦难的日子就这么开始了。名单的边缘压了第一列表格的黑线,重粘!擦完满满一黑板的笔记用了五分钟,剩下五分钟跑去一楼传达室取马克笔的书写液,结果忘了拿电脑桌的钥匙,警告!好不容易拿来了钥匙,打开投影仪和大屏幕占用了上课时间,批评!
高梓妍无奈地看着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林慕雪,咬牙切齿地替她抱不平:“这丫平时挺愤世嫉俗的呀,怎么这回蔫声蔫气的了!当老师的就可以随便欺负人吗!”
任苒赶紧摁住大义凛然想要“起义”的高梓妍,摇摇头说:“你就别添乱了,别回头帮了倒忙,反而害了雪儿!”
高梓妍只好作罢。
其实林慕雪倒觉得无所谓。粘名单擦黑板这都是小事,每天上楼下楼就当跑跑步减减肥了。况且更重要的是,偶尔送作业本去办公室,会碰见身为六班英语课代表的安言。如果还能收获一个他的笑容,值了。
一向以雷厉风行的讲课风格闻名整个附中的数学老师这次也没有例外。紧锣密鼓的讲完新课,反复解析高考的重点例题,再穿插地布置当堂任务和课下作业,两节课一晃就过去了,林慕雪连开小差的工夫都没有。
直到眼保健操的背景音乐开始播放,紧接着两声短促的敲门声,教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一道缝,安言的半边身子和头微微探进来。
“严老师,林慕雪在吗?值周生得下楼检查眼保健操。”
“哟,这不是我们的大才子安言嘛!”数学老师的脸笑得掬成一朵牡丹花,“林慕雪?林慕雪!快去!”
从安言的脸出现的那一刻开始,林慕雪的呼吸就骤然停止了。这会听到数学老师的大声催促,才一口气喘上来,脸憋得通红。
她哗啦一声从座位上站起来,低着头匆匆跑过讲台,不料竟猛地“咚”一声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教室半开的木头门上。
“疼不疼啊?”安言关切的声音带着些许紧张从头顶上方传来。
她有点儿晕。
“撞那么响一声,能不疼吗?”后来高梓妍一脸鄙视地这样评论。
“我我我我我……”
该死,怎么又结巴了。她捂着脑袋郁闷地想。
“该不会脑子磕坏了吧?”徐大千的脑袋凑过来。
林慕雪在心里用力地给了他一个白眼。
“你磕着哪儿了,我给你揉揉”,安言伸出右手温柔地轻按着她的额头。“这也怪我,刚才给你把门都敞开就好了。”
“好了好了,快走吧,再不下楼眼保健操都要做完了!”徐大千的声音在楼梯口回荡着。
“我没事了。”林慕雪瞬间挺直了身子,坚定语气说。
林慕雪第一次感觉附中的所有老师都是那么的和蔼可亲。每经过一个班级,安言他们都会微笑着冲老师打招呼,走到下一个班级时再悄悄告诉林慕雪上一个班的成绩,然后她一笔一划地写在评分表上。
放学出校门的时候,高梓妍也是一点都不放过地开尽了她的玩笑。
“你开心吗?”任苒小声地问。
“嗯,我很开心。”她大声地回答。
“疯婆子!”高梓妍大笑。
一遍遍回味着早上安言轻柔的言语和动作,林慕雪时不时地就会冲着树啊花啊行人啊的傻笑,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家门口。她伸出两根手指用指关节敲了敲门,却没有人回应。
她熟练地从书包里掏出钥匙打开了防盗门。进门换了拖鞋,便听到里屋传来争吵呵斥的声音。
她静悄悄地走到爸妈房间的门口。门是紧闭着的。
“你看看我们家每天过的这叫什么日子?慕雪她姑姑都换上新车了,咱们家呢?你就准备骑着你的破自行车过一辈子吗!”
“你这说的什么话?慕川还有一年才大学毕业,慕雪年纪还小,家里哪儿不需要钱,车又不是必需品,没必要花的我为什么要花?”
林妈妈冷笑一声。“那还不是因为你没用?”
“你真是无药可救!”林爸爸怒不可遏地跳起来。
“我无药可救?我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而你呢,只会抱怨时机不好不公平……”
林慕雪沉默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静静关上门,上到最后一格锁。
为什么两个人生观价值观爱情观完全不同的人会走到一起?
为什么两个在婚姻的神坛上郑重发誓并说我愿意的人最后会彼此针锋相对?
为什么两个明明不爱了却又不愿放手的人选择用折磨对方的方式来发泄对自己生活中不如意的愤懑呢?
如果爱情最后的结局必定是仇恨,那当初何必信誓旦旦地相约携手共度此生?
钱钟书在他的《围城》里这样写道:“婚姻是一座围城。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
但有一点是林慕雪一直相信的,最开始相遇的爸爸和妈妈绝对是很爱,很爱彼此的。只不过,只不过……她也说不好。
能在人海中相遇相识,就是美好的。林慕雪努力不去听隔壁传来的各种嘲讽谩骂声。她塞上耳机,坐在了书桌前,信手把练习册摊开。
一连三天,那个校门口的小水坑都充当着障碍物兼助攻的角色,顽强地存在着。林慕雪只好“勉为其难”地挨着安言站在离校门最近的一边,而“另一个世界”的徐大千则会经常投过来一种深宫娘娘般的哀怨眼神,盯得她直发毛。
“据说是安言主动要求咱们雪儿来他和徐大千这小组检查早操和眼保健操的。”周二午休的时候,高梓妍又一次充分发挥了她的八卦功力。
“你怎么知道的?”林慕雪心跳得有些快。
“…季向南说他认识徐大千,我从他那套出来的。”高梓妍的眼神突然变得有些黯淡。
“商场事件”之后,高梓妍像个没事人一样照旧和季向南有说有笑地并肩出现在校园的各个角落,偶尔大家还会聚在一起吃午饭。
“不管怎样,看她还这么开心我就放心了。”任苒看着眼前这对嬉笑打闹的小情侣,悄声说。
林慕雪装作没有听见。
梓妍真的开心吗?她有注意到,很多次,高梓妍会故意插手在口袋里躲开季向南想牵她的手;很多次,即使牵手从同一辆车里下来,高梓妍也会立即甩开他的手;又有很多次,季向南只是松松地搂着梓妍的肩,梓妍也会显得浑身不自在。说白了,他们这对传说中的“金童玉女”已然貌合神离了。
“谢谢你,梓妍。”林慕雪甜甜地说。
高梓妍愣了一两秒,立马又恢复了“大姐大”的气势:“不用谢,你的事儿包在姐身上了!”
大课间做眼保健操的时候,林慕雪他们负责监督检查二楼的所有班级。
好笑地看着正背着手踱着步,装出一副领导相的徐大千一本正经地用力咳嗽,板着脸提醒几个偷偷睁开眼睛的高一新生不要偷懒,安言突然抓住正在认真划着分的林慕雪的胳膊,轻轻拿开她手里的表格放在一边的窗台上,俯身凑近她的耳旁,低声说:“不要说话,跟我走!”
说着便手上微一用力,拉着林慕雪侧身沿着旁边的楼梯跑下去。
林慕雪有些恍惚,幸而安言没用太大的力气,不然现在她早就从楼梯上滚下去摔个嘴啃泥了。她被拽着摇摇晃晃地向前奔跑着,安言结实的小臂露出了一小截,温热的手心里有一层细腻的汗黏在她的校服上,阳光在他的白净皮肤和卷起的袖管上跳着舞。风,轻吻着她的脸。
出了教学楼,穿过空无一人的操场,直到跑进了一小块自行车棚和教学楼之间的阴凉地里,安言才松开了手,靠在墙上,笑着喘气。
林慕雪也大口大口地吸着空气,一只手支在墙上。她抬起另一只手顺了顺自己的头发,偷偷看向安言沐浴在阳光下的侧脸,前额细碎的头发若有若无地拂过他的眉毛。
“你的头发长长了。”林慕雪听见自己突然说。
安言眉宇间闪过一丝诧异,搔了搔后脑勺:“初中时的学校要求留寸头,所以高一的时候头发确实比较短。后来我懒得打理,它就慢慢长长了。你怎么会注意到?”
“随便说说。”林慕雪有些不好意思。
因为,有一个女孩,一直在默默关注着你呀。她在心里轻轻地说。
安言看着身旁这个低着头自顾自地浅浅微笑的女孩子,心忽然漏跳了一拍。“你笑起来很好看。”他被自己的话吓了一大跳。
“谢……谢谢。”一个甜美可爱的笑脸。
安言移开了视线:“对啊,你得多笑笑。今天站校门的时候你看起来心不在焉地好像有什么烦恼的事困扰着你,大千叫你好几声你都没反应。现在感觉好多了吧?”
“谢谢你!”林慕雪发自内心地说。“可是……大千怎么办?一个人检查的完吗?”
“放心,他有的是办法对付老师。不过,这会儿他估计正咒骂着偷跑的咱俩呢!”安言侧过身去,头向后慢慢靠在刷得雪白的教学楼墙壁,两只手臂交叉抱在胸前,享受地闭上眼睛。
林慕雪想象着徐大千现在一脸悔恨交加的表情,“噗嗤”笑出声来。
最好的事情为什么总与最坏的事情相依相伴呢?
也许,坏事的发生,是为了让令人惊喜的好事更快得到来。
她学着安言的姿势轻靠在墙壁上,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她望着看不到边儿的晴空上飘动着悠闲惬意的云儿,初秋的空气难得的湿润清新。缓缓闭上眼睛,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