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时候,高梓妍会觉得自己像活在传说中的炼狱里。
脚下是万年不化的寒冰,头顶熊熊燃烧的烈焰,左手是值得紧握的韶华,右手是无法忘却的回忆,流动着的血液是年年岁岁的感伤,身体则是一捧不停流逝的流沙。
然后一颗人心不死,执著地跳动着。
也许是因为性格的原因,她总是像一个刺猬一样锋芒毕露,尖锐地有些不可理喻,假意微笑的人们走近又满手伤口地摇着头离开,从此他们便不再来。
可谁又知道,每扎别人一次,自己的心却在流血。
甲壳动物看似无坚不摧,却最容易受到死亡的危险。怯懦的软体动物最先受到伤害的是它们嫩滑的皮肤和身躯,可却有断了还能再长,伤了还能愈合的本领。然而甲壳动物一旦坚硬的外壳破碎,露出了里面柔软的心脏和器官,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
很长一段时间,支撑高梓妍走过最难过最寂寞时光的,只有任苒。
任苒的妈妈是高梓妍上的私立初中的音乐课老师,笑起来有两个亲切的梨涡,垂眸弹奏钢琴的时候,锦缎一般的长发偶尔滑落下来盖住一侧的肩膀,美得不像话。
高梓妍便缠着妈妈让她跟着任老师上钢琴课。第一次去她家上课的时候,就是任苒迎接的她,一模一样的梨涡,一模一样的长发,美貌几乎和她妈妈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虽然没和高梓妍在同一所贵族学校里上课,普通高中的任苒同学还是成为了高梓妍最好的朋友。
从星座聊到咖啡店,从明星聊到裙子,从小说聊到……五花八门,无所不谈。好脾气的任苒作为聆听者再合适不过了,再加上聒噪的“八哥嘴儿”高梓妍,若不是任苒每天必须得保证练琴时间,说不定能聊上个三天三夜都不能歇呢!
兴致勃勃地打过去电话,再意犹未尽地挂上电话,成了初中生高梓妍每天必备的“功课”,乐此不疲。
对她来说,任苒是她平淡枯燥生活中的救命稻草。她看不起学校里那些只会呼来喝去弱者的“富二代”们,更不屑与之为伍。而任苒呢,外貌和性格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富于诗意,弹起钢琴的时候更是行云流水,那时的高梓妍都有些羡慕她。
最让她羡慕的是,任苒的妈妈教课时特别耐心,笨拙的高梓妍刚开始怎么也弹不好一条完整的音阶,她也并不着急,不厌其烦地一遍遍示范讲解,直到梓妍理解,贯通,熟练。
多么善解人意的妈妈呀。
她那会儿是爱上钢琴课的,甚至一周等不及一周地喜欢。
直到有一天,高梓妍比预定时间早了整整一个小时来任苒家。门虚掩着,她便溜了进去。小心翼翼地走到练琴房门口,一连串的责骂声清晰地传到她的耳朵里。
她踮着脚吃力地从门上的小玻璃窗望进去。任妈妈正拿着一长条小板子一下,一下地打着任苒的手心,每打一下,白皙的手上就梗起来一条红印子。默默流眼泪的任苒紧抿着薄薄的嘴唇,脸色煞白,清亮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地板上,啪地一声消散在地板的缝隙中。旁边的黑白键三角钢琴上敞着一份贝多芬奏鸣曲的谱子,其中一小节用铅笔用力地圈了出来。
“说了多少遍了!怎么还是弹错?你太让我失望了!”任妈妈声线有一点哽咽,叹了口气,摇着头把木板扔在一边,掷地有声。
任苒呜咽着不言语。
高梓妍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她想了一会儿,便转身静悄悄地从防盗门又溜了出去。
从那天之后,再跟任老师上课的时候,高梓妍总有些别扭,甚至有些不知所措。那次的任老师尽管让人觉得着实害怕,可她知道,任老师只会这样对自己的女儿,而对别人的和颜悦色,只不过是形式上的敷衍。
有些人用冷漠作为拒绝别人与自己亲近的方式,有些人却是用笑脸。
从来不知烦忧的高梓妍突然真正理解了自己的好姐妹任苒。她的沉默寡言,她的顺从温顺,其实,会不会是经历了某种巨大打击之后的不信任与自卑呢?
她与任苒分享了自己的烦恼,那自当也该让任苒向自己倾诉苦痛,这样才算是好伙伴。可是她不管用什么方法铺垫引诱任苒说出家里的事儿,最后都以失败告终。
高梓妍不明白,为什么她就是不信任自己呢?她到底有没有把我真正当做朋友?
这就是高梓妍和任苒最不一样的地方。不是家境,不是身世,而是对待问题解决问题的办法。高梓妍总是倾向去诉说,把事情都摊开在明面上,把淤血打散吐出才算好,因此最讨厌背后说坏话的小人;可她忘记了,人真正遇到了痛彻心扉的事情就会沉默,宁愿深深埋藏在心底自己一人在漆黑的夜里苦涩地回味,也不愿挂在嘴边用自己的声音将它原原本本地复述一遍。
不是不能,而是做不到。
隔阂不是一天养成的。高梓妍毕竟是富家小姐,练琴这种枯燥又痛苦的事情,当然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初三时用准备中考的理由暂停了钢琴课。
隐隐地,也许是害怕再见到那个看似温柔如水的母亲不留情面地责罚自己的女儿。
后来跟任苒的“电话功课”也渐渐地少了,直到上了同一所高中。
事到如今,成熟一些的高梓妍不再想要任苒跟她倾诉自己的家事了。不是因为她终于明白了任苒的苦衷,而是,她害怕知道真相的那个时刻,作为旁观者的自己都心痛的承受不来。
原本任苒说这周就来上学的,可到了周一下午第四节课结束她也没看到任苒的身影。高梓妍决定去任苒家看看她。
吩咐司机在楼下等她,高梓妍犹豫了一会儿才上了单元楼。还没爬到任苒家所在的楼层,便看见风尘仆仆的任妈妈蹬蹬蹬地小跑下楼梯。
看到高梓妍的任妈妈显得有些吃惊:“小妍,你怎么来了?”
“我…我来找任苒。”
“噢这样啊,我下楼买瓶酱油,任苒她在练琴房呢,门我没关,家里有客人,你上去找她玩吧!”
有客人?高梓妍也没细想,匆匆告别了任妈妈便上楼去。
刚一进门,高梓妍便听到里屋传来了悠扬绵长的小提琴声。
怎么会有小提琴声?虽然从没听任苒提起过爸爸,但她家看起来没有人学过小提琴呀!
她赶紧趿着拖鞋跑到琴房门口,踮着脚从玻璃窗向里望。里面的情景让她呆住了。
坐在黑色琴凳上优雅地演奏着钢琴的任苒,头发松松地挽成一个髻,神情专注而投入。
钢琴的右侧面站着一个气宇轩昂的男孩子,挺括的白衬衫,疏朗的星目,垂着的睫毛微微抖动着,结实有力的小臂带动着因为长期练琴而暴出几根青筋的右手自如运动着弓子,上下飞舞的左手繁忙地在轻松执着的小提琴琴板上制造出一条条美妙动听的旋律和漂亮利落的快速乐段。
他,是谁?
高梓妍微一咬下嘴唇,下定决心,轻轻推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