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划船,我泼水玩,一面笑说我和他是“划水相逢”,我爱玩水,又怕水,请他小心些儿,我这条小命可还要留着回去写游记的。他只笑笑,又十分诚恳地和我解说水性,一面划到水浅处,靠了岸,要我和他调坐位子,由我掌桨。我又惊又慌,一溜神,船已到了潭中央,想要不划已经来不及了,那头人家阿昭也在掌桨,我想胆小都小不起来了,只好装胆大,如果出意外,那“荷叶”要还我的命来。我和桨、水、天都先行了招呼,由它们作证,我若溺了水也不算寂寞。划了划,我又开始逍遥起来了,在一种冒险的刺激里找到凭借,然这又凭着什么?借着什么呢?我摇着桨,看一洼洼的水涡咕噜咕噜漩下去,我指给“荷叶”看:“你看,这水洞。”他戴着厚镜片也不知在看哪里,我偷看他镜片后面的眼睛,很坦白、很年轻地对着前面出神,像对着他的一生,我不禁赞叹:呀,多年轻!素眼相见也是三生修来的缘。我开始关切他的生活,他也问起我的日子,我却说不清,只想知道他的日子如何,在这好风好水的现前,一问一答都已是触及到了人与物的中心。他说要花十年学中医,我表赞同,他说要去考会计师,我也表赞同,只要是真的心情,此刻正如膜拜,向天地祷祝,没有不被应允的。有人喜欢对着流星许愿,我却喜欢在此美好的时光摸着水祷祝,表白心迹如水纹,如行云,如这只小小的船。
“荷叶”随时都在纠正我的桨,握着我的手时我也不害臊,神明共鉴,像《西洲曲》的“莲子清如水”,一切豪华奢侈都付与此刻的流水去。俗言“男女授受不亲”,那真是迂腐,岂不知男女之上更有一种亲?时下服装流行“不男不女”,几乎不分性别的,竟不知“男女有别”!且在有别之上,更有“如男如女”的美,而非“不男不女”的乱。我既细心又兴奋地划着,一面感激眼前的一切,尤其“荷叶”的好意。快到限定的划船时间,“荷叶”教我把船靠潭边沙多的地方划,水浅船止,“荷叶”再和我调过位子,他说:“现在这段我来划回去,你玩你的水,我划我的桨,你现在不是不怕它了吗?”语气温文有礼。我用指尖拨水,想到《关雎》里的“参差荇菜,左右流之”“参差荇菜,左右采之”,原来《诗经》的风也来掠掠这只船身,还从我的指尖撩过去,随着水纹,凌波而去,飞呀飞,飞到西边和云儿做伴,而我此刻仍在小船上逍遥。
阿昭在行舟间拍了我两张相,我故意嗔她,捂着脸不让她拍,每当她的船和我的相错而过时我就大叫,忽近忽远地总让她拍不准,她和她的“荷叶”也尽是在笑,那种浪漫又年轻的笑,我好生羡慕。回程上阿昭一直划到登岸,她总样样比我能干,上山下坡她最行,每次都是她一旁扶着我,教我如何把脚跟尖立稳。有一次她将我安置在脚踏车的前座杠杠上,我坐起身来挡了她的视线,她照样踩得起来,我比她高三四公分,却不会跳车,她只好用前座载我,车杠间挤着我不能动弹,直挺挺地像面盾牌。记得是在高二暑假的午后,路上柏油黏住车胎,我又人高马大,她气喘吁吁地踩,也不抱怨,我便从那次起吃定她了,总爱在她面前卖小,好让她像带小妹妹地带我,我就可以比她晚些长大。因为她是居大,一定会早些结婚,我早就指定要当她的伴娘,阿昭说:“如果我嫁到鹅銮鼻去了,那么远的路你走不走呢?”我说:“要坐飞机才去,要不,你用脚踏车载我,我一定去。”她笑死了,又指起我的头顶心说:“你看你这孩子又乱说话,我还穿新娘纱载你上街呀!那不是笑死人了!你真的长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