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历再下一张就抵着墙面了,日子好像只在婴儿身上显奇迹,也在小狗小猫身上留下刻度,唯独对我是一个面目模糊的问号。我每两个月撕它下来,总要摇摇脑袋,张张嘴巴叫声冤枉,它却神秘不可测,继续它的俗气广告,而每当这时候我只好认输,或狠狠地划上几刀当书封皮,或折几只青蛙来赛跑。我和日子很像一对主仆,时而也对调当当,只有睡觉一入梦就主仆不分了。我喜欢这种谐和,但就是不能够一觉不醒,梦里我和它讨价还价,我说该起来了,它说再等等,等把话说清楚了再起来;有时它催我起床,我也推三阻四要它再等一两分钟,日子便这般讨价个没完,算起来我该有一半的时间耗在梦里。因为每睡必梦,梦这家伙也和我长得一样大,可惜它不是绝对的人身,个性也和我相悖,而时间的不舍昼夜、逝水如斯,反似绝对的存在,不能追溯的,爱怨它都是徒然。它只是这么本然地遍在着,很是霸道的气焰,幸好尚未嚣张到让我却步的田地,也许我还年轻着,它也年轻着,我爱做何事它也没法子,只能依顺我,不吭一气儿。
话说有一天午后,后院的盆花都睡了一场觉起来了,妹妹看我干坐着无事,提议去走走河床,她说八月里山水滚滚,嚯嚯作响,不知现在水势如何了。我正和梦小子在抬杠纳闷,一面回妹妹说:它也许干涸如我,去看看又何妨。外头阳光亮簇簇,各人戴顶草帽就上路了,其实也不为遮,而是像戴礼帽,我是存心去看河床是怎么把溪水给吃得干干的,日子在它真是这般糊涂吗?我不信。
二人在巴士的终站下车,车子稍往前去转个弯又开回市区,有三个男生背着画架上车,六只眼睛齐齐看着我们,我和妹妹被看得威武起来,顺手抡起帽子在手上舞,故作潇洒地朝前走,难道下半天就不能看风景吗?
天色真是清朗,只见日光静静地看着路面,微风漾着稻穗,没有言语,没有闲人,像《诗经》里的田畴陌野,我们走在当中都要心虚敏感。上了一座桥,有五尺宽,放眼都是逼近鼻头的果树山,方方块块的,像男生刚理过头的刺目新鲜,偶在方块中央会长出两棵木瓜或莲雾,斜斜地倾着,好像随手可以剥下来地贴住一角;阳光跑来跑去,桥下的水只剩得弱弱的气力,透出白秃秃的石头在晒太阳。我们走在上面,它会摇摇动。石面上都是洞洞,曾听妈妈说雨水比自来水要锐利,滴过雨水的铁桶子会长疙瘩,然后久了会泄水。原来有这般锋利,难怪它像个癞痢头;我小时也是癞痢头,最丑不过了,可是妈妈总是说:“人家朱元璋也是‘臭头’出身的,后来还当了皇帝,你这个头也许还是‘富贵头’咧。”从此我反觉得是应当“臭头”才是福呢。我们一路踩着干河床找小石子,不是为要补天,而是带回去缀后院的地。较深处有清清澄澄的溪水,倒映着四周的翠绿,成了有生命有灵气的所在,也许神就住在那儿,我不禁呆住,脱了鞋走下去,如果有可以选择的,我要当那溪水去,为了那水自身就是绝对的,是天地间再也无可比拟的,连那水中的蝌蚪也是绝对的存在,它摇摇尾巴,更是代神说话了,我一个俗物就只在旁边看着,赞叹着,恨不能是那潭碧绿绿的水啊,若文章也真能写得这般清澈无思,可就不负天地了。河□□去的一块菜圃,有两位村妇坐着说话,不知说些什么,后来又走来一位,三人背着溪水围坐话家常,风微微的,吹不来她们的声音,望去像幅山水画,她们在画中,而不是真的此时此地人。我的两足浸在水中,摇漾秋如歌,云天在此,乾坤在此,我的人也在岁月中。去年元旦开笔习字,胡乱写了“天地情岁月人”,其实很不通的,后来我的朋友题了“天地人岁月情”,这才像一句话。我一边认错,一边也以为我的不通有不通的理,因为谁都知道“天、地、人”是三才呀。举起脚在水面撩撩,一波一波游出去,水底的沙稍稍翻起,蝌蚪仍只摆摆尾巴不动,再低头看,倒影上是一片银灰灰的暮色,逝者如斯乎?河床是这般吃水的?那村妇也是这么坐着说话么?水咕噜咕噜叫,是在唱歌吗?我看山爷们却不交谈,只是炊烟连着炊烟,漫着煮饭花的秋香味儿,我想那已经是话语了。
跑了阳光的山景更像淡了墨色的陈年山水,没有时间的,我们坐在巴士站牌下看它,它含蓄地隐在炊烟中,笑在犬吠声中。暮色是它的睡衣,月儿是它床前的一面镜、一座灯,也是一盏更漏子,点点滴滴到天明。我告诉它等三五月明时我再来,今已月底,它笑而不答,我也有倦意,懒怠说话,这半天的嬉戏已够我做梦到明年,满满一胸口也是累人的,更怎一个“思”、怎一个“言”字了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