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饼歌
对街一座老平房,几次给台风吹坏了屋脊,却也还稳稳地支撑住,成了特异的斜度倾立着。房主人早不住那儿了,空着大房子在街角,临着马路交叉口,既显眼又无奈,入夜更是黑幢幢的一团黑,像个背偻老人歪身睡在那儿。长久不见动静,大家也不在意,忽然开来一辆卡车,一群小女孩从车上滑跳下来,叽叽呱呱朝空屋子走,全街的人都跑来看,原来是搬来一户新人家了。数数恰好七仙女,大女儿怀里还抱着小弟弟,整整十口人家。另一辆卡车满载面粉包,大概是卖面饼的,围看的人都说以后可是万家香了。
煎饼的铁板咔啦咔啦响,整条街也跟着活泼起来。午后的阳光筛进一筐筐的薄饼里,成长的日子便也这般堆叠堆叠了满街满墙。大姊姊的心思像翻跳的炉炭,闷闷郁郁的,存留的火星儿也不知为谁,或者即为着这春日三月天吧!
孩子的爸往电线杆上贴了红底黑字的条子,随后便来了一对兄弟;据说无父无母的,愿意当他们家的伙计,说罢待遇,兄弟俩即往厨房扛铁板去,好像生来就是做活的。哥哥走前头,弟弟听话地跟着,才都十六七的年纪,大姊姊羞涩地望着哥俩,拨弄炉火,心口儿疼疼地画着:“怎么就没了母亲、没了父亲?还不是同样的年岁!”
大姊姊还是教二姊姊翻饼,三姊姊还是教四姊姊打饼,五姊姊、六姊姊包饼,七妹妹还是陪小弟弟耍玩儿,只因家里多了两个外人,大姊姊的羞涩便化作一朵无名无目的花儿。那满头卷曲红发的哥哥偶在屋里转转,羞涩的花儿便几乎萎到尘泥里;到底是未见世面的金钗群,姊妹们聊天总也不忘点缀些兄弟俩的插曲,大金钗则比平日要端庄沉静多了,有时抱着小弟弟门口椅凳上坐,总爱望着高高的天,出神地看大片大片的云,妹妹们都说大姊姊有心事了。
卷发的小伙子勤快得像个大人,同桌吃饭他也不多话,收工后带着弟弟上街闲逛,又是“性格”得超出他的年龄,大姊姊一一看在心里,妹妹们却也不知她心思:“小伙子呵,小冤家!你怎么也不带我逛街去?你就会疼你的小兄弟,我早晚候着你一个眼色,你怎也无心到石头人一个?”哪知小伙子也正三千烦恼丝,理也理不清:“大小姐啊大小姐!你怎么娇贵得不丢给我一个眼色试试?我有口难启呀!倘有缘分是不要用口说的,冤家相对头更是冤家,我只好带小兄弟出去兜风遣闷,几时才请得动你呀?”
热乎乎的煎饼递到筐台里,油汪汪的台面映着小伙子黄釉釉的有力身子,大小姐径自专心地包着煎饼,两冤家还是不对头,默契则似初秋的金风,有意无意地衔贴在枝叶上,荡在两冤家的心眼上,叫人眼花缭乱,难辨难解难言道。
一个春思绵延的傍晚,小伙子不带小兄弟上街了,羞涩的花儿忽地从泥尘中苏醒了来,转而摇曳生姿于东风里。闷郁的星火噼啪价响,热腾起了一锅子饼儿慌张竞走,咕噜咕噜笑看了满街行人。
小伙子接了征召令,来到大姊姊跟前,二人忧思重重,“尚未起程,却问归期”——一去三载,大姊姊愁的是小伙子要见不着小小伙子了。“王宝钏寒窖十八载,奴家岂不也是这般命薄?”——大姊姊看多了歌仔戏,不觉也自比薛郎妻室来。还是母亲最知女儿心事,又在节骨眼儿上,她对女儿说:“我这就和你老爸说去。”妹妹们听说了也赶着助阵,老爸爸当然怒发冲冠了,可又恨不得这对小冤家,只好依了。
饼儿在锅上翻跳着,翻跳着,跳出了第二代来;大姊姊抱着小小伙子和小小弟三人门槛上排排坐,“来,叫小舅舅,乖,妈给你一块饼吃哦!”行人路过门首:“几时又多出一个小仙女来了?”问得大姊姊羞红了脸,红得似西天的云霞,她抬头望望头顶的大蓝天,再怯羞羞地回那行人说:“她叫他小舅舅。”
铁板又咔啦咔啦响起,饼儿叠得山般高,高得只有等小伙子回来收拾了,全家人也正等着、等着,等那薛郎从塞外回来,年轻的王宝钏可真相思得委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