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很清醒,身子也轻飘起来,像那条被子的飞在金风里,也许我还在午睡中,但这回一定不在阳光下晒,而是在雾里,载着湿气。
公交车上,我累得眼睛酸,想瞌睡又怕胡思乱想,只好干张着眼看人,学生还是要回家吃晚饭的,世界仍旧清平;我好像不能想事情,挤在人堆里看两厢的电影广告。忽然听见一声痛叫“啊唷”,直接反应是找痛叫的人,原来是一位年轻的孕妇被书包给撞了一下,那学生只顾下车,也不知道轻重,孕妇后来也下车,她先生陪在一旁,她右手扶着腹部,左手靠在他的肩头哭出声来;我注视她下车,又见她在走廊上哭,不觉竟悲凄起来,替她叫痛,好像肚子也挨了人家一刀,苦不堪言,一面又担心她的小孩,生死攸关呢!我的“走路”又值几角钱?心上油油然生出一阵荒凉。想起夏天和朋友大伙儿去淡海玩,滩上有好多沙丘,大家返老还童,竟玩起捉迷藏来,被捉的要做鬼去捉人。夕阳落在观音山的脖子上,映得天地一片滟滟潋潋的,似真似假,像盘古开天的清而冷。我缩身在沙堆后,漫天的沙从八方飞来,飒飒作响,几步远处就是大海,只有天籁,没有人籁,我好害怕被发现,抬眼又不见伙伴,世界上好像只剩下我一个人活着,那我宁可当海水,可以游来游去玩耍。我伏在沙上想:“枯藤、老树、昏鸦”固然冷清,但“大限来时各自飞”则更凄紧荒凉,若为要免伤怀抱,我还是选择一个人静静地去,不要人家知道我的大限;正想及此,马三刀猛地抄后头一拦,大叫:“哈,跑不掉了!”我屏息一惊,拔腿就跑,他在后面追,又故作怪声,沙丘又滑又阻,寸步难行,好像走在噩梦里,我拼死地奔回垒包,嘴巴微张,用干喉咙下力喊,其他人立在两边大声助阵:“快!快!到家了!”真是地老天荒,只有我一人在挣扎,在作殊死战,而马三刀在后头追,其他人都成了化石,连天地也褪了色,这是什么世界啊?我边跑边孤单得想哭,那种惊怕完全是童年的无助,无助到成了一种梦魇,一种恐怖。我还是咬紧牙抢奔到垒包,才要舒一口气,那些化石却说话了:“哈哈!盖你的啦,马三刀已经不是鬼了,这是第二回合啦,看你吓成那个样子,你怎么藏那么久,外面是什么世界了,你不知道我们已经‘放牛吃草’了吗?”我又惊又喜,噩梦到底戛然止住了,醒来了;纵身一跌,直滑到下头的沙丘上,化石们笑我裤管一高一低,狼狈得像只丧家之犬,我也的确吓着了,像临到大劫难,灵魂都出窍去了。
五年来一直都在外头租房子住,毕业后也仍住着,像生了根,为讨个路近,省得赶车挤车上班。这回公司要我走路,索性做个大搬家,学人家的“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我也绝不贪恋懊悔,我是有着一半负气,一半理直气壮的,记得孙中山先生曾说过:“革命者只有被杀,没有自杀。”我安慰自己说:“只有被解雇,没有自行请辞。”所以要负气,要理直气壮地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