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老是在离别,转身,上路,好像在一个地方待不长。这是什么原因呢?南北繁华地,他清瘦而挺拔的身影穿梭于市井,出没于绮陌红楼。“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柳永死于道路,妓女们凑钱安葬他。她们哭呀,她们又闹,她们在悲痛的时候也牢记着自己的职业要求:欢笑。墓中的柳永瞅着她们。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冉冉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涯识归舟。争知我,倚阑杆处,正恁凝愁!
柳永这首《八声甘州》,常读常新。即使相同的感受,也令人读不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少年读,青年读,中年再读,早已倒背如流了,却照样被它呈现的画面所打动。欲加赏析,总觉得勉强。它是如此绵密而自足,外来的词语很难插进去。赏析多半是费力不讨好的。词学大家如唐圭璋先生,赏析此词,妙处亦有限,“味道”一般。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古人说:诗无解;诗无达诂。固然是经验之谈,却也简单带过去了。古人对诗词的评论往往三言两语,点到为止。也许他们深知:说多了乏味。如果是面对一首歪诗,批评的词语倒是能够一拥而上,施以拳脚。好诗自足,矜持,漠视那些试图靠近她的文字。
背景交代,知识性的补充文字则另当别论。但严格说来,这类文字对作品本身并没有直接关系。它是工具性质的,用完即可退场。作品还在那儿,补充文字的进入与撤离,她似乎没感觉——她是一位不打算嫁人的佳丽。
针对一首好词,除去必要的补充文字、勉为其难的赏析之外,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
感受。联想。
萨特说,写作行为是召唤。作者写完了,只完成了作品的一半,读者参与进去,才构成完整的写作行为。没有阅读,就没有作品。萨特本人很能阅读,为谢奈的一本小说写序言《圣徒谢奈》,一口气写下几十万字,大大超过那本小说。
而这首《八声甘州》,我读出了柳永的形象,他走动的身姿,他伫立的情状。清瘦,有点像写《迟桂花》、《春风沉醉的晚上》的郁达夫。
柳永笔下,多男女缠绵,却没有给人留下多少阴柔的印象。相反,倒是有些阳刚的东西。他用情未必专一,但并不婆婆妈妈拖泥带水。长期厮混于青楼妓馆,和妓女们打成一片,容易染上猥亵气、轻佻气。想想施耐庵笔下的西门大官人,极尽玩弄妇人之能事,一见美娘子眼珠子就转个不停。而古往今来的男人,有些家伙满肚子坏水,对良家女子也会露出一副猥客相。柳永差不多一生都在妓女们中间走动,反而有几分神清气爽。这里边藏着什么秘密?
缠绵、离别、羁旅、情愁。这些世俗意味强烈的字眼,在柳永的词作中闪闪发光。再看另一名篇《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两个名篇都写秋天。
和柳永“执手相看泪眼”的女子是谁呢?我们不知道。风尘女子亦多情。宋代妓女各种各样,官妓、家妓、营妓、私妓、歌妓……有不卖身的,有心性高的,有修养胜过一般士大夫的。柳永喜欢的女子,素质想必不会差,外貌、伎艺、内心,均属上乘。至少过得去。词中这位女子,能让柳永风情千种,她本人,也该是意态百端、令人难割难舍的吧!
都门帐饮:汴京城外设帐宴饮饯别。时为黄昏,刚下过一场暴雨。二人举酒时,言语并不多。该说的都说过了。柳永这人,多半不唠叨,倒是有点善于沉默。停在汴河岸边的兰舟乃是离别的符号,它指向楚地的千里烟波。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句子潇洒,带出诗人潇洒的风格。
是连夜出发呢,还是翌日清晨登舟远行?
柳永老是在离别,好像在一个地方待不长。无论对哪个红颜女子有多么牵肠挂肚,他还是要走。这是什么原因呢?若是求取功名,应该留在京城,可他却一再离开,朝着遥远的、陌生的城市出发。江南繁华地,他清瘦而挺拔的身影时隐时现,今天苏州,明天杭州,后天又可能去了金陵。李太白“仗剑远游”,目标很明确。柳永浪迹天涯,动机却显得模糊。他兜里没几个钱,对名山大川兴趣有限,一味盯着城市的街巷,盯着那些有妓女出入的楼台馆阁、瓦子勾栏。那是他展露才华并证明自己的地方吗?他的事业,连同他的生计原是系于烟花巷?
读柳词我有个印象:他一直在转身。向朝廷、向心爱的女子和熟悉的城市转过身去。他走了,一般是下水,孤舟漂泊。岸上有一个或几个女子朝他挥手……
柳永原名柳三变,字耆卿,排行老七,所以又称柳七。家乡是现在的福建省武夷山市。父柳宜,曾在李煜的南唐做过监察御史,“李国主器之……柳宜多所弹射,不避权贵,故秉政者尤忌之。”南唐灭,柳宜转仕北宋,官至工部侍郎。柳宜去世时,柳永约十三岁。
这是一个士大夫家庭,以儒学为家学,以科举考试为进身之道。柳宜的品行、性格,对柳永会有一些正面的影响。柳宜为官几十年,估计家财有限。柳永在父亲去世后的几年间,可能经历了家境由富裕而渐趋困顿的变化。此间他家在扬州。又从扬州迁回福建老家。
关于柳永的记载,零零星星散见于野史笔记诗话。正史没他的名字。
二十几岁他赴京应考,榜上无名。过几年再考,还是名落孙山。郁闷之至,挥笔写下对自己贻害无穷的名词《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这首词惹祸了。虽然没人来抓他,治他的文字罪,可他一生的命运都搭进去了。他出色地表达了所有落魄才子的不满情绪,俨然是“民间遗贤”的代言人,公然以烟花巷对抗金銮殿。“风流事,平生畅!”这像什么话?简直是流氓的宣言,是对儒家理想、士子抱负的无情践踏。写得越好,传得越开,影响越是恶劣。
柳三变考不上进士,却因踏上科举之路而获得了某种身份。他的自甘堕落,是冲着朝廷的。仕宦人家子弟,牢骚不同于普通草根阶层。他坠落给朝廷看。明代:盛明时代。争不:怎不。恣狂荡:放纵狂荡。白衣:平民(官员着紫袍、绿袍)。一饷,短暂的意思。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这句子多好。三年一度的礼部考试,一人登科十人落榜,京师大小客栈,垂头丧气的考生比比皆是。他们借酒浇愁,寻花问柳,甚至聚众闹事。自有科举以来,这消极情绪何曾间断?情绪总该有表达,何况是这么多人汇集起来的情绪。翻遍唐诗宋词,柳永的表达为最佳,他把吞吞吐吐、欲说又止的“隐形叙事”,变成酣畅淋漓的直抒胸臆。
年轻人总得有点脾气,考不上,喝酒去!管他的浮名厚禄远大前程,一概拉倒。青春多美妙,可它眨眼就没了,如何珍惜?寻来意中人浅斟低唱。宋太祖的《劝学歌》称:“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可事实上,年少登科者寥寥,白首白衣者多多。即使高中了,当大官了,还不是为了天天摆酒宴,歌女佐酒浅斟低唱?柳三变眼下过的,不正是这种日子吗?
柳三变颇为得意:那边落黄榜,这边入红楼。“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他有了一位意中人,艺名唤做虫虫,据说是苏州人,色艺俱佳。
虫虫唱这首《鹤冲天》,唱成了名角,唱成了流行歌手。请她去演唱的上等府第、豪华歌厅排着长队呢。她挣了钱,不断塞到柳永手里。柳永起初推辞,后来接受了。虫虫说,她出名也好,挣钱也罢,没有柳永特意为她填新词,那是不可能的。她挣十两银子,该有三两记到三变哥哥的账上。
虫虫一番话,把柳永点醒了。原来歌女的走红,确实有他一份功,拿点银子不用惭愧。此后伸手接钱,他也不忸怩。他花钱厉害,出手大方,银子、镯子、簪子……随手就花出去了。现在叫烧钱,当时叫销金。
宋人记载说:“柳耆卿居京华,暇日遍游妓馆,所至,妓者爱其有词名,能移宫换羽,一经品题,身价十倍。妓者多以金物资给之。”
虫虫的走红,使柳三变成了“抢手货”,师师、安安、瑶瑶、贝贝,一群彩蝶似的,围着三变哥哥翩飞。
妓女用艺名,透出她们的辛酸。她们是卑贱的群落,不要说身份,就连爹娘起的名字也得瞒下,出不得口,写不上纸。时间一长,可能把自己的名字都忘了。而柳永为她们填词,多少能唤起她们的自尊。
两宋九百词人,柳永写妓女最多。他是娱乐场的专业作家,靠一管毛笔吃饭。汴京城消费高,歌台舞榭又是销金窟,他一待十几年,没看家本事是不可想象的。他这行当,同样会有激烈竞争,只不过他灭掉的竞争对手,我们看不见罢了。
柳永赢得了庞大的读者群,却得罪了一个皇帝。皇帝是宋仁宗。这个在位四十余年的皇帝,史称明君。他在深宫里也欣赏俚词俗调,却不能容忍柳三变这种人煽动考生藐视仕途。从皇帝的角度看,他不无道理。皇帝有皇帝的道理,柳永有柳永的道理,两个道理冰炭不容,谁吃亏呢?当然是柳永。
柳永第三次考试,考上了。宋仁宗临轩放榜,划掉了柳永的名字,并张开他的金口说:“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
《鹤冲天》使柳永栽了。十年寒窗苦,落得苦上加苦。
从此浪子越发抬头,他自嘲又讥讽皇帝自称:“奉圣旨填词柳三变。”返回烟花巷,虫虫抚慰他,师师请他吃酒,贝贝为他跳舞……京城所有妓馆,盛传他奉旨填词。
其实他一再奔考场,歌女们是比较紧张的。踏上仕途,他一变而为上等人,不会再为她们写作。他灰溜溜回来,她们既为他叽叽喳喳抱不平,又窃喜不已。虫虫说:考不上才好呢,金榜题名,没啥了不起!十年一觉汴京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其时汴京的繁华,不在盛唐的长安之下。市民社会的兴起,“非农业人口”剧增,为柳永的写作提供了基础。
柳永,柳七,柳三变,柳耆卿,后来还有柳屯田,这浪子头上名号多了。汴京娱乐场的姐妹们通常叫他三变哥,而杭州女子则叫他七哥。七哥有一首描绘杭州的《望海潮》,不独歌舞厅传唱,全城市民也争诵,并传遍了江南。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绔,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杭州十万户,当真都在竞豪奢么?柳永写城市,写风光,写富豪,写高官,这些东西好像天然相连。他屡试不中,未能入仕途,却对前呼后拥威风十足的官员抱着奇怪的好感,拿西湖风光去配他。而身在官府的文人反倒不这么写,比如白居易、欧阳修、苏东坡写西湖,王安石写江南。风光就是风光,清风明月不用花钱买。柳永《望海潮》如此下笔,不是偶然的。
请看柳永写苏州:“万井千闾富庶。”
写金陵:“万家绿水朱楼。”
写扬州:“酒台花径仍存,风箫依旧月中闻。”
写汴京,不是称帝里就是称帝京、神京。
柳永每到一地,眼睛看什么,脑子想什么,是比较清楚的。他的眼睛总能看见他想看的那些东西,忽略不少,夸张许多。“平康酒楼”的多少,“消费水平”如何,他一眼就能看清。平康是唐宋妓馆的代名词。而妓女们有理由对客人的钱包敏感。
这首众口称颂的名词,可作别样看的。
昔日仕宦人家,今日浪迹天涯,高贵身份尚在柳永的潜意识中频繁活动。而作家是身份的超越者,洞察各阶层。大作家的目光笼罩社会穿越历史。才子型的作家则充分调动他的才气,写他感兴趣的东西。这也不坏,有利于文字表达的多样性;解构“文以载道”的正统,使之疏松。柳永不同于司马相如,除了一首《醉蓬莱》,一般不搞肉麻的歌功颂德。他年复一年在青楼混,价值观受妓女影响:毕竟有钱有闲者,方能置身于灯红酒绿。时下有论者强调柳永的人民性,这人民二字有点吓人的。柳永都“人民”了,杜甫、白居易、苏东坡将如何“人民”法?拔高柳永一如贬低柳永,对把握他的特质没啥好处。学者的所谓冷静,却常常没头没脑来一股激情。也许坐冷板凳日久,冷得不耐烦了吧?
今之福建、河南、浙江、江苏、湖南、湖北、山东、陕西,都曾留下柳永的足迹。也许还到过四川,他有描绘成都的作品。成都也是“自古繁华”。哪儿繁华柳永就奔哪儿去,这无可厚非,他毕竟要吃饭。他是经过了长期的努力才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生存路数。其艰辛重重,只有他本人清楚。他走的这条道,前辈文人没走过呢。浪荡子表面上无拘无束,想走就走,其实不那么简单。更多的时候是想走不能走,想留不能留。
一个宋代妓女可能适当跳槽,小范围迁徙,即使交通方便,她也不会走得太远。而生计与青楼紧密相连的柳永,为何频频动身,一走就是几百里上千里呢?老在一座城市混,莫非他混不下去?也不喜欢和某个女子谋求白头到老?
我猜测,还是生计问题。
靠色艺生活,长待一地没问题。拿文字换钱,则需要换地方,几首好词不足以吃到老。但城市变了,旧词顿成新曲,一群女孩子又咿咿呀呀围到他身边。其间会有意外,说不准的。总之,靠着百余首词,靠着移宫换羽的音乐才华,柳永数十年辗转南北东西,肚子不曾吃亏,出手阔绰时或有之。怀揣官妓写给官妓的介绍信,从城市跳到城市,名山,古村,文化伟人遗迹,他不大看得见的。历史感也付之阙如。
而北宋诸大家,波澜壮阔的历史感、悲天悯人的大关怀是其共同特征。柳永在这个群体之外。边缘人在边缘走动。边缘却不多余。柳永的写作,契合了新兴市民阶层的审美情趣,以他的俗,同士大夫们的雅分庭抗礼——
我是浪子我怕谁;我是俗人我怕谁……
于是,“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
“不知书者尤好柳词。”
我们来看看柳永的俗:
昨宵里,恁和衣睡。今宵里,又恁和衣睡。小饮归来,初更过,醺醺醉……
空床辗转重追想,云雨梦,任欹枕难继……好景良天,彼此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
词写睡觉,和衣反衬裸体。这还算雅,但马上就写到云雨梦了。末句很舒服: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
再看更俗的:
师师生得艳冶,香香于我情多。安安那更久比和,四个打成一个。幸自仓皇未款,新词写处多磨。几回扯了又重挪,姦字中间著我。
三个烟花女,一个柳三变,调笑,嬉戏,做拆字游戏。这类场景写进诗词,许多人会喜欢。但是有个界线,再往下就低俗了。翻阅柳永《乐章集》,枕头,衾被,鸳帐,睡觉,买醉,买欢,已蜂拥至笔下。
柳永漫游会稽一带,登山临水,身上的狎客气渐渐淡去,五脏六腑清新。雅词《夜半乐》,堪称柳词上品:
冻云黯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渡万壑千岩,越溪深处。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
望中酒斾闪闪,一簇烟村,数行霜树。残日下,渔人鸣榔归去。败荷零落,衰杨掩映。岸边两两三三,浣纱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语……
清新,洒脱,画面生动,意境浑阔。浣纱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语,这多美,胜于妓馆的打情骂俏。山和水,向来有消解欲望的文化功能。自然之气,是能够淡化脂粉气的。所谓雅,就活动于这个层面,很微妙,上升或下滑,均易走形变调。
词分三片,第三片老调子又来了:“绣阁轻抛,浪萍难驻……”
柳永的羁旅词,末了常是惨离别,泪眼要么望盈盈女子,要么望杳杳神京。三五首可称佳作,多了则犯忌。
柳永的创作热情,跟市民趣味有太多的关联,歌厅酒楼要能够接受。新词不卖钱,歌女们看了摇头,柳永会着急的。
还是吃官俸好啊。
柳永四十七岁,终于考上进士了。花白头终于有了一顶乌纱帽。做了地方小官,后迁余杭县令、屯田员外郎等职。不过柳永一直想做京官。宋代京官与地方官,待遇差别大。所以京城官员外放,常常还挂着京官的头衔。从地方调京城,或挂个京官头衔,称改官。为了改官,柳永花了不少力气和银子,包括请名妓去疏通。而侯门深似海,柳永费尽周折才踏进了宰相府,宰相名叫晏殊。此人名气甚大,眼下的电脑上有连词的。
晏殊,晏几道,北宋文坛父子双雄。晏殊名词多,其《浣溪沙》云: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还?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晏几道更厉害,绝妙好词俯拾即是。《鹧鸪天》写歌舞女子佐酒乐事:
彩袖殷勤捧玉盅,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梦魂与君同……
柳永选择晏府,看来是经过考虑的。对方虽是大官,却也是文坛大手笔。柳永行走江湖若干年,坎坷都不用说了,世人皆知。人老登仕途,小官钱少又卑微,看不完的上司脸;老骨头频繁调动,说上路就上路……再说他要求并不高,改官而已,不敢奢望某个肥缺。
晏府的高门槛他居然迈进去了,急匆匆喜滋滋。
然而一盆冷水等着他。
大宰相不冷不热。小公子不见踪影。
柳永便搭讪,没话找话。说到共同的爱好文学创作了,晏殊问:“贤俊作曲子词否?”柳永答得巧妙:“只如相公,亦作曲子词。”晏殊笑道:“本人虽作曲子,却不曾道‘针线闲拈伴伊坐’。”
“柳遂退。”
没有胡搅蛮缠。
不难想象柳永出侯门的模样。当初一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得罪宋仁宗,现今又是“针线闲拈伴伊坐”,吃当朝宰相奚落,旧闷添新闷,怏怏离京城。
晏殊不愿视柳永为同道,代表了相当一部分士大夫文人对柳词的评价。而被晏殊所奚落的句子摘自《定风波》: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少年,光阴虚过。
晏殊有偏见。此词甚佳。
是事可可:无情无绪的,事事无可无不可。酥:头油。亸:云发披散垂下。伊:他,少妇远方的意中人。和我:兼有爱我陪我之意。
柳永描摹日常情态,逼真,随意,通俗。少妇的风流宛转落不到实处。上午压香衾,下午倦梳裹,好模样俏身段,缺了一双爱抚的手。——挨千刀的薄情郎呀,你你你、你在何处?为何没个音书?正与哪方女子恣狂荡醉厮磨?少妇悔呀恨的,诸般情绪,还是落不到实处。没奈何。情爱要胀破。神思恍惚:挨千刀的回家啦,恩爱小夫妻过上了寻常好日子,闲拈针线伴伊坐。坐不够的坐,少年光阴不虚度。
晚唐五代花间派词人,温庭筠,冯延巳,写这类妇人情态是高手。
……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柳永独具的特色,是《雨霖铃》、《八声甘州》、《戚氏》等,单凭这几首,足以雄视文坛。
他到余杭做县令,对百姓不错,小有政声:“抚民清静,安于无事,百姓爱之。”当然他也得意:浪荡子一变而为县太爷。大半辈子郁闷,适当显摆不为过吧?凡有涉及妓女的案子,他一般都向着妓女。比如妓女受欺负,他主持公道很迅速。
余杭县令之后,柳永迁泗州判官、华阴县令、西京灵台令等。一把老骨头,东颠西簸。市井赢得的巨大名声,却是官场诟病的无穷由头。仕途肯定不顺畅,不然,以他的性格,要诉诸辞章的,慢词长调,娓娓道来。
身影依然在路上。羁旅依旧,住了客栈又住客栈,孤灯孤枕孤眠。风流倜傥不再,昏昏欲睡当前。记忆涌逼。武夷山下美少年,父亲,母亲,诗书;考试,落榜,转身。一座城又一座城,一朵花又一朵花。——哦,那些花呀,那些个夹杂着芬芳和异味儿的名字。没完没了的娱乐,无边无际的惆怅……
名篇《戚氏》写于何时,不清楚。
《戚氏》创慢词之最,212个字。情绪饱满,跌宕起伏。凭借它和前面提到的《雨霖铃》等,柳永在文学史上的地位,风雨不动安如山。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凄然。望江关,飞云黯淡夕阳间。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正蝉吟败叶,蛩吟衰草,相应喧喧。
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利名,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这么长的一首词,几乎不需要注释。
关于《戚氏》,似乎没啥好说的。诗人自叹身世,句句讲得明白。也许较好的法子,是吟诵、背下、回味。忘了也行,词语给出的情绪会不知不觉植入体细胞,像一块用纳米技术制作出来的电脑芯片。
柳永填词,几次提到与屈原同时的宋玉。宋玉善于悲秋,也好色,写过《登徒子好色赋》。柳永只提悲秋,不提登徒子。
主流文坛的压力,柳永写作时有考虑吗?
作品传向后世,柳永也感兴趣么?
柳永死于道路。死因无考,卒年无考。大约活了六十来岁。一贫如洗,也没个亲人在身边,遗体寂然。据说妓女们闻讯后,互相传消息,凑钱安葬他。润州(江苏镇江)的柳永墓,年年有妓女聚集,唱他的词,招他的魂。其中有从金陵、扬州等地特意赶来的女子,为他献一束花,抹一把泪。场面颇动人,时称“吊柳会”,延续近百年。妓女是卑贱的群落,受凌辱还强颜欢笑,士大夫文人对她们生存细节不屑一顾,而柳永为她们发出声音。她们叫他七哥,三变哥哥,耆卿老爹,屯田大官人。凭吊柳永,也是自伤没人疼少人怜的烟花生涯。常有几个女子抱头痛哭,哭成一团,哭倒在地。平时自称心如止水的,反而哭得最凶,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哭够了,她们又笑起来,咯咯咯,嗬嗬嗬,哈哈哈。打趣,追逐,猜谜语,吃东西。她们必须牢记自己的职业要求:欢笑。
并且比谁笑得更好看。
墓中的柳永瞅着她们。
北宋真宗、仁宗朝,社会相对富足,文化高度发达。汴京一百多万人,什么人都有,三教九流齐备,商业、手工业、服务业兴旺,超过盛唐的长安。妓女的队伍随之壮大。朝廷提倡官妓,其他类型的妓女纷纷涌现,占据城市的繁华地段。汴京带了头,别的城市又来追赶,江南尤甚。各级官员多为文人,其赏心乐事,多歌舞留连。晏殊父子,张先,欧阳修,都不乏描绘宴乐的佳作。连稍后的司马光这样的大学者,王安石这样的大政治家,也不得不对妓女作出反应。但柳永和他们不同。柳永和妓女打成一片,吃住行与各地妓馆紧密相关。
妓通伎。分两大类:艺妓和色妓。二者并无截然分界,具体情形复杂多变。她们又接触各色人等,折射市民社会的斑驳光影。
柳词的动人处,主要是他行走的身姿。唐诗宋词,写遍人生情态,柳永卓然特立,形象鲜明。看不出他活着的时候有多么在乎身后名。他写作是为了生计。受主流文化长期排斥,估计他本人也不复自信。市井流传一时而已,他可不敢奢望杜甫讲的千秋万载名。
柳永的转身,上路,驻足,凝望,将“羁旅行役”这种人生情态推向极致,用文字凝固成经典画面。他的流传,理由充足。秦观、黄庭坚等人悄悄学他。后来的姜白石、周邦彦、吴文英、李清照等宋词大手笔,都在他身上汲取营养。
苏东坡显然在乎他,曾以调侃的口吻批评秦观说:“不意别后,君学柳七填词。”苏东坡又指出,柳永的一些句子,如“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唐人气象不过如此”。
东坡毕竟是东坡,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而北宋大文人,公开称赞柳永的寥寥无几。
柳永背向文坛,却终于被皇皇文学史所接纳。
他外形潇洒,行事利落。长年出入妓馆的男人往往油腔滑调,柳永却给人留下沉默的印象。“永日无言,却下层楼。”行者的心中常有情绪激荡。而情绪饱满的男人,一般说来话不多。
仕宦人家子弟,一生流浪,这中间形成巨大而持久的张力。
再来读一首《玉蝴蝶》吧。
望处雨收云断,凭阑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水风轻,蘋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难忘。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秋天的残照、残阳、斜阳,在柳永笔下,因充满了人生意绪而光芒四射。
立尽斜阳。柳永真能伫立。
断鸿有声,长江无语……
柳永擅长调,能铺叙,拓宽了词的意境,增添了宝贵的市井气。市民社会既已大规模成形,催生相应的文学形式势在必行。大众需要娱乐,娱乐需要浅显明白花样翻新,异于深沉的艺术审美。精英与通俗是并行的两条河,有交叉,有泾渭。古今中外皆然。文学大师爱好通俗作品的例子举不胜举:像萨特,旅行途中永远捧一本侦探小说;像维特根斯坦,专爱看好菜坞的西部牛仔电影。然而两位影响全世界的文学和哲学大师,从不写文章谈侦破或枪战。他们深知文化应该朝什么方向发力。
柳永的传世名篇,经过了宋代文人的严格筛选,这几乎一目了然。细读柳词集注,会发现,推崇他、品评他的,还是学养深厚的人物,而不是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八声甘州》、《雨霖铃》、《戚氏》这些经典作品,当时市井的接受程度,恐怕在“换了浅斟低唱”、“针线闲拈伴伊坐”之下。烟花女子可能更喜欢“姦字中间著我”这类游戏句子。
由此可见,今天我们欣赏的柳永,是介于雅俗之间的、由前辈文人交到我们手中的柳永。
一部中国文学史,其主流不言而喻。
北宋以苏东坡为首的杰出的士大夫文人,其境界,其胸怀,足以令人高山仰止。他们的目光穿越历史,洞察当世,投向比历史还要遥远的未来。范仲淹、欧阳修、苏东坡、王安石、司马光,一连串的历史巨人,他们所看到的承平繁荣,和柳永眼中所呈现的景象有很大的区别。柳永看不到承平外表下的危机四伏,看不到统治集团的腐化堕落。北宋官员,骄奢淫逸是常态,比如有名相美誉的吕蒙正,仅每天喝一碗鸡舌汤,就要杀掉一百只鸡。晏殊家里,长年累月摆酒宴,上流人士川流不息。钱从哪儿来?从苛捐杂税来。有人做过统计,北宋的赋税,远远高于盛唐。皇帝默认官员的挥霍,念念不忘他的统治。百姓的日子,远不是“竞豪奢”、“嬉嬉钓叟莲娃”所能概括的。
柳永长期在底层走动,视阈亦有限,他能看见的,都是他想看的那些东西。士人的超越性,他可不感兴趣。他善于往高处看,高楼,高官,高消费,高高在上的皇权。这位浪子,却浪得不够彻底,未能形成抗衡皇权的民间的价值系统。举例来说:烟花巷的苦难,姐妹们的辛酸,他那支擅长铺叙的笔下空空如也。
有研究柳永的当代学者,把柳永和杜甫拉扯到一块儿,真是奇谈。不要说杜甫了,就说白居易的《新乐府》、《秦中吟》其大关怀,与柳词不可同日而语。
柳永在他所在的地方,自有闪光点。挪动他,拔高他,费力又不讨好,何必呢?
市井气则良莠难分、泥沙俱下,宋以后的元曲,称得上市井味儿最浓的作品了,却哪里还有多少唐宋气象?自《诗经》、《楚辞》、司马迁、两汉乐府、魏晋风骨……一股大气贯穿下来,确立了文学的高贵品格。解构它是为了丰富它,在它的板结处来点儿松动。跃跃欲试扳倒它,甚至想方设法消灭它,以市井、市场的名义取而代之,除了证明作家的愚蠢,还能证明什么呢?
2007年6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