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一定是有龙王“玛垂”在滋润着这一方的土地,所以才会有玛旁雍措这么圣洁的湖泊。
夏风吹拂着这岸上的沙生针茅,连带着湖泊浅处的穗草也一同悠然起舞,裸鲤和玛法木尻鱼时浅时深的沉浮在这片“西天瑶池”中,调戏着岸边想用它们裹腹的人类。
我坐在岸边看着我的哥哥们休西德勒和求珠德勒,为了取得这湖中的鱼绞尽脑汁和煞费苦心的样子,这画面以特定的形式,被我的大脑储存在神经元的某一区域,尽管那年我才6岁。
那天我们只拿了一条裸鲤战战兢兢地回家,父亲并未像平常一样责怪我们无能,而是一反常态,让我们坐在饭桌旁边,对着我的大哥休西德勒说:
“隔壁家的阿珠古你觉得怎么样?”
显然哥哥也是很意外,本以为会被父亲责怪,所以一时愣住没吭声。
在2001年的霍尔乡地区,仍有很多年纪尚早的人家早婚,在我们当地是习以为常的。
“我不愿意,我并不喜欢她。”哥哥缓过神一口拒绝了父亲。
父亲本来和蔼的脸上立马爬满乌云,惯用平常严厉的语气说道:
“这婚你结就结,不结也得结,明年是释迦牟尼佛祖诞生的藏历马年,是个千载难逢的好年份,必须给我结了。”
哥哥撇过脸不说话,倔强的脸上有一颗晶莹的水滴淌过。
哥哥是有喜欢的人的,我见过的,我们经常一起在湖边奔跑嬉闹,她笑起来很好看,像冬日的暖阳。
我还记得他在家里与母亲说过,也记得母亲跟他说他们八字不合。
我那时并不知道八字不合是什么意思。
时光荏苒,日历如期驶达了2002年05月25日,这是哥哥和阿珠古婚礼的日子。
他还是娶了阿珠古,婚礼当日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反倒是父亲更像个新郎官。
那晚求珠德勒邀我出去走走,我们坐在玛旁雍措边,看着冈仁波齐神山的雪。
他问我:“小妹,你想离开这座山吗?”
我很诧异,父亲说这是神灵之山,是“湿婆的天堂”,为什么要离开这。
于是我摇了摇头,表示不想。
“你难道不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吗?”
我摇了摇头,“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有佛祖吗?”
“有,外面世界的佛,远比霍尔乡的佛更好。”
在当时仅有7岁的我看来,我的二哥是个彻头彻尾的“叛徒”,他背叛了霍尔乡的佛祖,背叛了父亲和母亲还有我,他喜欢上了别的佛,我很生气。
我只说了一句“风太大了,很冷,我要回去睡觉了。”便丢下他独自回去了。
准备出发时却发现二哥并未出来,父亲让我去寻他,发现他还躺在床上。
我很生气,觉得这个“背叛者”已经把霍尔乡的佛祖都忘记了。
我上前拍拍他,他艰难的睁开眼睛,脸红红的,我摸了摸他的额头,烫的很,一定是昨晚在湖边吹风着凉了。
于是我立马跑出去跟父亲说二哥生病。
父亲来到二哥房中直接掀开二哥的被子,把二哥从床上一把拉起,丝毫没有因二哥生病而有丝毫怜惜。
“起来,今天这个日子你必须去转山。”
二哥在父亲的威严下穿戴好一起出发。
母亲因为已经怀了6个月的身子所以父亲特例让她在家休息不受颠簸。
虽然他是个背叛者,但我依然还是很担心他,每一次朝拜我都怕他拜下去就起不来了,所以都会扶着他起身。
两个小时后他支持不住坐在了地上,我恳求父亲休息片刻,父亲看了一眼前方的路,说了句:“不行,这样会耽误进度的。”
这句话在我看来远比冈仁波齐山顶6656米的一片雪花还冰冷。
我还想继续恳求父亲,二哥拉着我的手示意我不要再说话,大哥扶着他另一只手使他站起来。
我在心里乞求佛祖能让父亲改变主意,或者能让哥哥不再发烧快点好起来。
但这两个小小的愿望佛祖并没有满足我,终于在一小时后,哥哥晕倒了。
晕倒的时候,大家都没有反应过来。
哥哥的头磕在路边的石头上,流了血。
我蹲在哥哥的旁边嚎啕大哭,我想从这时开始,我和佛祖之间就有了一道小小的裂缝。
父亲见此场景,立刻抱起哥哥往最近的寺庙跑。
阿珠古牵着我的手一起跑,生怕我也会摔倒。
寺庙的大师把哥哥送进一个禅房,过了不久,大师出来说哥哥并无大碍,发烧了,头上只是磕破了皮,都处理好了。
我们全家都向大师表示感谢,并在功德箱里投了不少钱。
转眼又到了夏天,我最好的玩伴扎西娜告诉我她准备去上学了。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上学是什么,因为我两位哥哥也从来没有去念过书,只知道二哥哥喜欢借隔壁小哥哥的书看。
我问扎西娜上学是什么。
她告诉我上学可以学习很多知识,赚很多钱。
我回家问父亲:“我们为什么不用上学啊?”
父亲说:“上学有什么用?你哥哥们跟我学钓鱼、牧羊,能养活全家,你和你母亲学绣经幡,佛祖看到会保佑我们早日成佛的。”
我觉得颇有道理,于是不再询问此类问题,也赞同父亲不让我们去上学的想法。
母亲的肚子越来越大,已经超过了十月也并未生产。
母亲在她16岁的时候生下了大哥,今年已然34岁了。
村长提议让母亲去普兰县的县城医院去生产,但父亲坚持这个孩子是佛祖赐给我们家的,一定要在冈仁波齐山和玛旁雍湖旁生产才有灵气。
过了几日的凌晨,母亲突然肚子疼,羊水破了,二哥立马去请接生婆。
我们一家都睡不着觉,在外面等着。
母亲叫的很凄惨,血一盆一盆的端出来,我们一家面向冈仁波齐山跪着祈祷他们能平平安安。
直到清晨母亲才把孩子生出来,接生婆抱着孩子出来,父亲惊喜的过去问是男是女。
接生婆脸色很不好,支支吾吾的说道:
“是死胎。脐带绕颈而死,应该在肚子里已经死了有几天了。孩子母亲没事,节哀。”便把死胎递给了父亲。
父亲面色凝重抱着死胎就走了,大哥和二哥都跟着父亲一起走了。
我和阿珠古进去看望母亲,母亲眼泪像泉水一样从眼眶中涌出,看见我们更是克制不住大吼抱怨着:
“我们这么虔诚为什么佛祖要这样对我们,我的孩子啊。”
阿珠古含泪连忙安慰母亲,我也跟着哭泣。
佛祖真的存在吗?
这件事过去一个月,我向父亲提出我想去上学,我想走出冈仁波齐山去看看二哥嘴里说的另一个“佛”。
这个“佛”已然让我太失望了,我企图想用另一个“佛”来取代它,只有上学才能离开。
父亲没有同意,我觉得父亲哪怕在埋那个我素未谋面的“弟弟”时,都不曾怀疑过“佛”的存在,我很失望。
我依旧日复一日的绣着经幡、朗诵佛经、洗衣做饭,每天都干着同样的事情。
唯一不同的是,扎西娜从普兰县放假回来时,每日我都会抓紧干完活然后去扎西娜家里,
她会拿出她的书本,一点点教我她在学校里学习的知识,语文、数学这都是我在家里不曾学到过的东西。
她教我认汉字、读汉字、和阿拉伯数字,
我被这些奇妙的文字和数字吸引着,每一个等式算法都吸引着我的目光。
陪着哥哥钓鱼的时候,就会拿一根枯枝在地上自己练习着书写汉字。
转眼五年过去,我对知识的渴望日益强烈,我再次向父亲提出想上学。
父亲还是没有同意,他说我快到结婚的年纪了,不应该去上学,应该成家,谨遵藏传佛教的双修理念。
为此我发了一顿很大的脾气。
父亲不同意,我就没有钱,没有钱我就没有上学的路费、住宿费、伙食费、以及买书本纸张笔的钱。
二哥知道我想去上学,瞒着她的妻子,偷摸的给了我一点钱。
他已经结婚了,是隔壁乡的一个胖女人。
比起她,我更喜欢阿珠古。
阿珠古善良温柔,而她总是一副自大和斤斤计较的模样。
他们结婚后经常吵架,有时候还会动手,闹得两家都不开心。
那是他钓鱼和卖羊藏的私房钱。
他说他已经没有勇气再脱离这座山了,他希望我能代替他去见他没见到过的“佛”。
阿珠古知道我想去上学,也和大哥攒了一点钱给我,但他们的钱还是不够上学需要的费用。
我思索的所有的赚钱方法并一一付诸行动,我去给别人牧牛牧羊,一天几块钱;
晚上我抓紧时间绣经幡,卖给供旅客买特产的店铺,一块经幡几块钱;
清晨起来跟着大哥二哥去玛旁雍措钓鱼去卖等等。
自从上次与父亲吵完架,我就再也没有和他说过话。
我做的这些事,父亲全都看在眼里,也没有阻止我。
我想也许是因为,就算我每天都忙着赚钱,也没有落下家里的活儿。
临近报名时间,我依旧没有足够的钱去支撑我一个学期的费用。
我开始有些沮丧了,是不是“佛”并不想让我上学,它或许觉得我就属于冈仁波齐山。我终日郁郁寡欢。
报名前一天晚上,父亲来到我的房中。
我正在绣着经幡,看到父亲来了就放下了。
不太明白为什么父亲这么晚来找我干什么,难道是来嘲笑我不能上学吗?
于是我也没有主动说话,空气中弥漫的尴尬,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
“听说你还是没凑够上学的钱?”父亲开口打破我们之间的尴尬。
我点了点头,默认父亲是来看我笑话的。
父亲从兜里掏出一团麻布放在桌上,什么话都没有说就出去了。
我走到桌旁打开麻布,里面有很多散装的一块、五块、十块、二十块的钱。
我轻轻抚摸着这些钱,心里酸酸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眼泪一滴滴滴答在这些散钱上,我小心翼翼的收好这些钱。
第二天,我去普兰县报名他并没有来送我,也没跟我说过一句话,但我知道他在我和“佛”之间已经选择了我。
我不知道是未谋面的“弟弟”刺激了他,还是二哥家永无休止的争吵烦恼了他,或是他看我这么努力坚定要上学的样子感动了他。
总之,这回他选择了我。
多年之后,母亲告诉我,我走的那天,父亲在阿珠古娘家偷偷望着我流泪。
在我的印象当中,我从未见过父亲流泪。
这么久来和父亲争吵无数,但我始终相信父亲是爱我们的,哪怕有些方式不恰当,但他的初衷一直都是好的。
他迂腐、迷信、传统、偏执,但骨子里仍与我们血脉相通,他的本意都是希望我们都能喜乐安康。
我认可他的初衷,却永不认可他的思想。
这些经历一直都印在我的脑海里,鞭策着我一路走到现在。
在外学习多年,我也终于知道“八字不合”是什么,是传统思想禁锢我们的枷锁;
想起《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中的一段话,“当你是一个地方的一部分,在它的土壤上成长的时候,没有必要说出你来自那里。”
我来自霍尔乡地区,冈仁波齐山上的雪,终年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