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川有点心虚,对于16岁那位,她有所隐瞒。
对方如约用彩信发来了新旬的照片,但显然不能算偷拍的,从男生视线的方向能看出,这个笨蛋在偷拍过程中就被发现了。
以此为筹码,高中生又耍起了小聪明,即将参加校园十佳歌手大赛请她支招,这只是冠冕堂皇的说法,其实她就是想提前知道名次。
但溪川并不希望按原剧情进展。
依照正常的走向,当她在舞台上时悬在头顶的灯掉下来把她砸伤了,而新旬为了救她而冲出去扑人,被划伤得比她本人还严重。这是两个人从水火不容到冰释前嫌的转折。
如今看来,所谓的“英雄救美”还是不发生为妙。
她骗了过去的自己——只要别站在舞台中间就能取得更好的名次。
对方迟迟不回消息,让她多少有些忐忑,不知这么重大的改变引发了什么突然事件。
眼前一直让她觉得稍有点困惑的是季向葵,她知道,季向葵和自己同一个高中,比自己低一届,过去一定是有交集的,但她没印象。
季向葵这么穷追猛打,或许从小就有过节?自己在明她在暗,溪川存了个念头,想让高中的自己留意一下季向葵。
不过目前,这还不是当务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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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的工作结束得很早,录音老师的常规工作时间是从下午一点到深夜十一二点,但溪川提前和姐姐约了见面,不可能加班到晚上,所以第一天没有严格的任务量要求,只大概留了两小时互相熟悉工作方式。
收工后距离五点还有两个多小时。
溪川穿的是毛衣和黑色长裤,轻便的运动鞋,行头不引人注目,只是车停在平民公寓小区外狭窄的街道边略显突兀。
新人编剧的住址是她向制片要来的。这片建筑落成的时间估计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米黄的混凝土外墙蒙着陈旧的灰褐色污迹,新置房产不太会考虑这种选择,除了早已居住在这里的本地居民,大多数租住在里面的是经济条件有限的学生和小白领。
这小区唯一的好处就是地铁上盖,还在几条公交线路的交错点,交通便利。
她刚走进楼道,突然收到16岁自己怒气冲冲的质问:[姐姐会受伤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在你眼里,是不是只有夏新旬的事才算重要!]
一头雾水。
[这不可能,我记忆里从来没有洛川受伤这件事。她怎么样?]
[玻璃掉下来砸到了头,现在正在医院。那能是什么原因,难道我们改变了未来,姐姐就要受到伤害?]
原来突变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对其他人产生影响,她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
确认过门牌号,她一手撑着门框按响了门铃。
磨蹭了三四分钟,铁门张开一条缝,露出年轻女孩警觉的目光。
溪川把盖了半张脸的墨镜往下拉了拉。
“柳溪川?你怎么来??”
她并不客气,伸手把门缝推大了些:“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女孩在让出通道而同时,与她错开视线,神色不自在。
卧室很小,穿过的衣物随意地洒落在床边、椅背上,长桌上摆满各种打印的笔记和资料,像摆摊。看得出不是个有条理的人。
屋主四处翻找,试图找出个一次性纸杯倒水待客。
房间不隔音,隔壁不时传来小孩的哭嚎声。
溪川不在意她倒不倒水,以这个屋子的卫生状况而言,倒了她也不想喝。她自己找椅子坐下,开门见山:“冒充群演身份放出剧组负面消息,是你做的吧,王旗?”
女孩停下忙乱的动作,不忌惮地直起身:“今天上门,是来追究责任的吗?”
溪川刚要开口,被隔壁家长一声尖锐的吼叫打断,只好停顿片刻:“被谁收买了?”
“没有人收买我。我只是不甘心自己辛辛苦苦的创作碰上你这种演员。你拿着那么高的片酬,耍大牌踩剧本滥用替身哪一样做得对得起收入?我爆料错了吗?”
“我踩的不是你写的剧本,是李闻达重写的剧本。”
王旗错愕了几秒:“??李闻达不是这么说的。”
“你让他怎么说?‘他推翻你剧本重写的剧本被我扔了’?”
“??这么说是误会。”
溪川冷笑:“你一句轻飘飘的‘误会’,谁来补偿我的损失?”
“那也不该是我。我这剧本写了八个月,现在已经开机拍摄了,总共才拿到定金五万块,尾款还没个影。”
“是我的责任么?”溪川反问,“作为编剧,你既没本事让制片给你及时结算劳动报酬,也没本事让导演信服你的业务能力,分内事做这么失败,怎么好意思眼红演员拿了多少片酬。”
“没本事?”王旗笑了笑,“这种‘何不食肉糜’的话就别说了。这行你比我混得久,哪里是凭本事吃饭的规则?人情社会,没人脉没后台,‘天生我材’就是个笑话。换你是我,怎么让制片结算、让导演信服?”
“换我是你,吃亏做完该做的事,把遇见的人、特别是欣赏你的人,都设法变成自己的人脉。最重要的是,要有最基本的职业道德。你作为主创都能把项目负面往外爆料,以后谁敢跟你合作?”
王旗不服气:“就算我不爆料,剧组人多口杂,本来就有那么多群演,也迟早会有别人??”
溪川打断道:“对呀,为什么那么多群演都没有做这件事?你仔细想想。”
她愣了愣,放低姿态:“其实还有机会补救。那些一线演员都可以带编剧进组,你也可以带上我啊,你在剧组有话语权,完全可以和李闻达抗衡。”
“这不是正在抗衡过程中就被你搅黄了吗?”
她一时语塞。
“再说以你的心气也做不了跟组编剧,让你改什么就改什么,你咽不下这口气。”
“如果剧情合理,我会配合的。”
“光是‘会配合’,还差得远呢。”
她轻声嘟囔:“那你今天来,就是为了羞辱我?”
“是为了让你知道你怎么亲手砸了自己的饭碗,不想你总这么自我感觉良好。我这人睚眦必报,”溪川起身,“让你悔不当初,这还算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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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雨前线一直停滞不去,行车途中又下了一场雨,到了约定的童话乐园,雨是停了,但小家伙还没玩够。溪川又陪着姐姐她们在乐园门口坐了两圈旋转木马。
先前看其他小朋友边玩边拍照留念,她就闹着也要拍照。
“可我不敢松开她,哪腾得出手去拍照。”姐姐诉苦道。
“镜子,看这里。”溪川调整手机捕捉着孩子和母亲的笑脸,往旁边望了一眼,每个小朋友总有两个家长陪着,除了妈妈,要么是爸爸要么是外婆跟着,一个人要看住个精力旺盛的人类幼崽难免有些手忙脚乱。
往门外走时,溪川把手机还给姐姐:“看不懂你们家这种情况,像个单亲家庭。”
“陈谅在事业上升期嘛,还是别妨碍他了。”
“嫌孩子妨碍他当初别生啊。”
姐姐察言观色:“你今天不太顺?”
溪川扭过脸,懒得谈工作:“晚上聚餐你爸去么?”
“他们哪肯见面。”洛川说。
溪川叹了口气,想不明白这是什么恐怖循环。姐姐原生家庭就是个烂摊子,父母早分居了,有个不负责任的爸爸,还没吸取教训找个负责任的丈夫,自己家庭又成了个烂摊子。
每次说“家庭聚餐”,总是一桌子只有女人,姐姐呢,好像也就默默接受了这种现状,从不抗争。
溪川有几年事业低谷,也曾羡慕过姐姐的生活,觉得人一无所有至少还有个可爱的小孩子陪伴左右,不至于抑郁。但时过境迁才发现,姐姐的生活是个无底洞,连起伏的可能性都不存在,从放弃的那一刻就开始就一路走低,再也无法回头。
“溪川现在也在体制里?”饭桌上伯母的朋友姓杨,热情聒噪。
溪川回过神,还没接上话,洛川先代答了:“溪川现在是演员。”
“演员啊,演员也不错,都演过什么电视啊?”看她的表情显然不是真心觉得“不错”。
溪川笑笑敷衍道:“没演过什么??”
伯母马上接过话茬:“你不是演了那个什么《霜降》?前段时间还拿了最佳女演员吗?”
“哦,《霜降》啊,我听说过但没有看,年纪大了不爱看苦情剧。我们前阵子全家都在追那个古装剧《山河契》,了解不少历史嘞。”
溪川皮笑肉不笑:“阿姨品位真不错。”
这阿姨一点听不出弦外之音,受了吹捧更加聒噪:“溪川长这么漂亮,成家了吧?”
“她呀,她还早呢。”伯母说。
“娱乐圈天天那么多绯闻,不利于找对象的。”这阿姨的丈夫突然假装懂行。
伯母说:“我们溪川跟那些娱乐圈的人不一样。”
“除了这个,我听说演艺圈里也乱的很,什么人都有,是不是啊,溪川?”
溪川掂了掂筷子:“每个行业都什么人都有。”
“你总归在那圈子里,到时候找婆家,一听你是演艺圈出来的都吓跑了。”
“是啊,女人最重要的是声誉,以后尽量少抛头露面。”
“傻孩子,演员都是吃青春饭。应该趁早转到安稳工作上来。”
“就是,跟你爸妈一样在体制内,又体面又安稳,多好啊。”
对外,伯父母还是一直宣称自己是他们亲生的女儿。
溪川只是笑了笑,低头看手机。
或许是感受到了她的不屑一顾,那群中老年人的话题转向了洛川:“洛川还年轻,抓紧生个二胎,让你妈妈早点抱上金孙哟。”
姐姐倒是给面子,很能融入:“这事儿得看缘分,可不是谁都像您家莉莉姐那么好福气,头胎就是龙凤,儿女双全了。”
杨阿姨很高兴:“哈哈哈,还是洛川会说话。”
“要不说女人一当妈就不一样,洛川没比溪川大几岁,但是溪川说话做事,还是孩子一样。”
“溪川你看看,”那位杨阿姨显然碰了软钉子记了仇,“你姐姐这才叫日子。当明星的名利都是假的。”
两个都是“女儿”,亲生的被夸,伯母当然更高兴,关切地朝溪川看过来:“其实也不是我们说你,实在是看你一个人,大事小事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让人心疼。”
当事人给小外甥女盛了碗汤,漫不经心道:“和经纪人商量就行。”
杨阿姨像遭遇一桩奇闻,大呼小叫起来:“经纪人又不是家里人哦,二十七八岁已经不好找对象了,过了三十更不值钱。”
另一位阿姨附和道:“是啊,得考虑以后嘛。”
溪川心里有刻薄的话,没见她们这群长舌妇多么值钱,但出于饭桌礼仪没说,只是低头吃菜。
杨阿姨表演欲上了头:“我朋友儿子,38岁,上市企业老总。小伙子很好的,就是个子不太高,一米七,和溪川般配的。”
她丈夫说:“我这里也有不错的小伙子。溪川啊,你跟我合个影我拿给他。”
溪川拿手机准备拨电话:“我叫助理送照片上来。”
“不用送嘛,生活照多自然。”那位大叔道。
“没化妆,我不想拍照。”溪川冷着脸,继续摆弄手机。
伯母见气氛不太对劲:“没化妆也漂亮啊,你这孩子,就是爱美。”
姐姐一边拉扯她的胳膊一边打圆场:“就拍个合照,别扭什么。”
那群中老年人已经开始热热闹闹地互相传递手机打开相机。
“不用各位操心,我一个人过得很舒坦,”溪川放下筷子起身,“我吃好了先走一步,你们慢用。”
姐姐在一楼通往大堂的通道里才追上她截住:“溪川,不要闹脾气,跟我回去。”
溪川抽回手:“听他们说话我吃不下饭。”
“毕竟是长辈,三观不一样你要谅解。再说妈还在场,你这么任性就走了,让妈多难堪。”
“已经给够了面子,如果是别人,等不到提出合照我早走了。”
“不就是张照片,给他们拍也无妨。”
“饭局照传在网上会引起多少不必要的麻烦,你是嫌我负面不够多吗?”
洛川愣了愣,这层面她确实没想到:“不都是长辈?哪会有什么负面影响?他们可能连网都不会上。”
溪川嗤笑:“在家呆久了,你根本就不了解外面的世界。”
洛川恼火起来:“就算我不了解,那里面一堆年纪是你两倍的人都不了解?他们说的有什么错?女人最后还是得结婚。事业再好,没有家庭也不完整。”
溪川叹了口气:“姐,你为什么结婚?”
洛川转开视线,看向一边不说话。
“是怕被周围亲戚朋友瞧不起?”她追问道。
洛川沉默不语。
“压抑自我,整天做家务带孩子,这就是你所谓的幸福生活吗?”
“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洛川说。
“那我宁愿孤独终老,也不会选你那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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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架是极耗精力的一件事,特别是和至亲吵架,即使嘴上占了上风,也依然让人感到心力交瘁。
溪川甚至不得不倚着酒店门前的柱子才勉强站稳,车从地库开到地面让她等了六分钟,磨磨蹭蹭也让人心烦意乱,本想上车就借机发顿牢骚,没先到车门一开,易辙坐在里面。
她一脚迈上去,又诧异得僵住了。
这见鬼的反应正中下怀,易辙得逞地笑了,朝她伸出手把她拉进去:“怎么?我不能来?”
“有什么事?”她坐定后问。
“听说你下午去手撕编剧,追追八卦进展。”
溪川转头看向窗外:“想用的人,用之前修理一下。”
易辙还在笑:“我看人比你准。打个赌吧,那女孩修理不好。”
她飞来一个白眼:“修理不好你有什么好处?笑得这么欠揍。”
“你刚吃的是家宴吗?怎么感觉像吃了炸药呢?”
“一群长舌妇说话夹枪带棒的。”
“说什么了?”这个人一副幸灾乐祸的调调,居然还笑。
“说、”溪川理理思绪,什么被催婚之类的家长里短着实丢脸,“说经纪人不是家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