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红,花草映。
入了院之后是一条淡灰的砖石路直通厅堂。
院落干净清雅,庭前高树,墙面点点斑驳。
三方小院,柳府不大,但也不小。
如果仅仅是柳寒芳一个人住的话又显得太过清静,所以府上留了个管家和三四个仆人,都是些与他颇有些渊源的人。他平日其实很少在家里就餐。他爹是京城大官,每个月会从京城寄一大笔银子过来用于府内和他的日常开销,所以他日常出手向来阔绰也没多少人怀疑。
天阶夜色凉如水,窗内烛灯摇。
亦舒玥吃过糕点,洗漱过后,换上了另一套干净一些的衣服。她的衣服全然不似姑娘家,加上她本来就瘦弱,平日里也是灰头土脸的,倘若不出声不细看倒是没那么容易发现这是个正直如花似玉般年纪的姑娘。
此刻待得她洗漱干净,对镜而视。
一头齐肩的短发已全然放下,她已经有多年没涂过胭脂细粉,但胜在年岁浅,肌肤似雪。
一时间她有些怅然若失。
东奔西走这么多年,她还是回到了这样的房间里。
原本她以为她这辈子再也回不来了。
从前时,聂叔也会将她这样托付给某个人一段时间,但是最后他都会来将自己接走。虽然跟在他身边日子不大好过,却是心安。但他这次还会来吗?
之前他都会嘱咐她几声,但这次没有。
甚至连多看一眼都没有。
柳寒芳······
一定是他很信任的人吧。
大户人家,府邸虽清幽却难掩雅秀。
聂叔还是希望她能够过得好的。
仇了,债消。
他还是希望自己余生可以过得好的。
十年了,好歹也十年了。
他什么都没给她留下,除了那一段记在脑海中风尘仆仆的过往。
亦舒玥也不小了,姑娘家本就心思细腻,加上江湖漂泊,实属不易。
仔细想来,这么多年他一直把她护得周全。
一时间她有些怅然若失。
她抬手轻轻抹了抹眼角快要溢出来的泪,睁大了眼睛望了望房梁。
随即突然想到柳寒芳还在等她,她来到了另一处小院里。
这边是柳府的书房。
房中烛火明亮。
柳寒芳昔年初回柳府的时候便是在这里修身养性,每日读书着墨,还有人伴他作画。谢净欢妙笔生花,他最喜她的画。
后来谢净欢香消玉殒。
柳寒芳生怕自己有一天忘了她的模样,遂记起来她当初讲过有一位过目不忘的江湖画师于谢府中作过画,他于中原四处寻找,最终寻得,画师天赋灵慧,就是非得缘分要价不俗。
他托画师作了一副她的画像。
画师没有收他一文钱,两个人只是喝了一晚上的酒。
第二天醒时画师已然离去了,只留下了一幅画。
这幅画不似寻常的人像。
她是什么模样,便画的什么的模样,几乎便是一模一样。
他将之挂在这间书房内,他许久不曾来过这间房了。不是不愿意来,是不愿意去想。
虽只不过短短两年多的光景,彼此却都愿以往后相许。
那是他一生的月光。
亦舒玥的脚步声很轻,等她来时他才收回目光。
此刻的她已经收拾干净了,白皙的皮肤与先前判若两人。双目犹似一泓清水,脸颊在光芒映照下,宛如新月生晕。
碧玉年华,虽然平日那么一番打扮,但的的确确是个美人坯子。
“院子应该都看过了吧。”柳寒芳微笑着对她说道。
“嗯。方才周管家带着我在院子里转了转。”亦舒玥点头应道。
亦舒玥进来屋子里,四处环顾。
迎面摆丈八条案,上面放着白绿瓷瓶,右侧硬木雕镂桌,一把花梨太师椅。桌子有言语房四宝:纸、笔、墨、砚,宣纸、端砚、湖笔、徽墨等。后面书桌上放着一排排蓝皮书。
左侧面挂着诸多字画,其中正对着书桌的是一副女子的画像。
画中女子拈花一笑,容色清丽,自有一股轻灵之气,说不出的温柔可人。
便是光看这幅画,也是画中伊人。
亦舒玥望着这幅画,若有所思,怔怔出神。
“府中加上你我也就七人。你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和周管家知会一声就好了。天气转凉,明儿一早你挑个时间,和小七一起去买些合适的衣裳吧。顺便熟悉熟悉城里,再捎点你喜欢的东西把你的闺房布置一下,姑娘家还是要有个样子。衣饰、雅供、唔对,这些往后你都要学着。”柳寒芳低着头摆弄着书桌上许久未曾动过的墨宝,轻轻研墨。
“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我便开始教你读书。王婆的饭菜很香,小七懂礼仪通女红,这些你想学她们都可以教你。倘若你愿意学琴韵的话,拿我的腰牌,去方才的霓澈楼找若瞒。你和她商量便好。”
亦舒玥仍旧盯着那副女子的画像看着。
研好磨了之后,提笔重舔,柳寒芳继续讲着规矩。
“没有我的准许你不可私自上街,这儿你人生地不熟。和我一起出门在外时要懂礼识理,在府中你大可随意。我已经和周管家叮嘱过了,你算是我的贵客,我也会定期给你些日用的银子。在你寻得好人家出嫁之前,暂且把这里当家吧。”
家吗?
亦舒玥的心头泛起点点波澜,一下子将她从画中拉了出来。
画中人并不是倾国之色的绝美女子,说到美,真要对比起来,也就方才若瞒姐姐的七分姿色。
只是这个人勾起了她的回忆,她并非强记之人,只是第一眼看的时候她就有些许熟悉。她在不停地回想确认着是不是见过。
她想起来了。
她侧身对柳寒芳轻轻说道:“画中这位姐姐,我好像见过。”
见过?
正在低头写亦舒玥名字的柳寒芳微微顿了顿。
“何时见过?”他继续写着。
“嗯······五年前吧。”亦舒玥目光斜视,望着横梁。“当时我和聂叔叔是在浙北的一条船上。聂叔叔就是在那里易了容。”
柳寒芳顿笔。
他望着亦舒玥。
“你再好生看看,是像,还是?”
“像,好像好像。只不过发饰不一样······”
柳寒芳走向那副画。
“你过来。”
两个人一并站在画前。
“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为何能记得这般?”
“当时一共两条船,聂叔叔在另外一条船上。我等了他很久很久,忍不住了我去外面透了口气。夜晚江面冷,有个人从背后给我披了一件衣裳。当时我回过头看到的就是这位姐姐,她·····很温柔。”亦舒玥回想着,不紧不慢地说道。
“然后?”
“她去了另外一条船上,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柳寒芳低头不语,望着画静静思索。
如果说平时的他宛若一池波澜不惊的湖水,那么当下便是泛起了阵阵涟漪。
亦舒玥看出来了,她询问道:“这位姐姐是你一个很重要的人吗?”
“以后再说吧。”柳寒芳摆手,往门外走去。
“桌子上我写了你的名字,等你能写得七分像,我便带你出门。早些休息吧。”
亦舒玥走过去看了看桌子上的字。
顿时嘴角便扬了起来。
字很好看。
不过她要是练练,也不会差。
在柳寒芳的认知里,谢净欢已经走了很多年了。当初他不是没有幻想过,也不是没有疯狂的找过,都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但是尸体变成那番模样又该如何辨认。
如果说有人愿意相信谢净欢还活着,那么这个人绝对便是他。
后来好多江湖骗子便利用这一点来行骗,各种骗术和编造得令人不得不相信的谎言也多次令他动容,结果全是空。
徒增伤几分。
世间之大有几个人就算没有血缘关系相像也不是没可能,很多巧合也是解释不清楚的。何况这幅画中的净欢也不过虚岁桃李。
亦舒玥说的是五年前,谢净欢倘若还活着,虚岁花信,二十有三。
二十有三。
她真的还活着为何不来找我?
她不敢回金陵?
为什么会在浙北,易容,行医事的船?
他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微叹了口气。
一提到这些,他便又会多想了。
她不会还活着的。
当初怀疑是仇家报仇,但是查她父亲谢相谈的仇家时,几乎干净,仅有的几个带点牵连的当初也被他翻来覆去查了好几遍。
悄无声息行那般手段的人,她又怎么可能从那种火场炼狱逃出来,或者是被抓走,怎么说都是不可行的。一是她做不到,二是她没价值。
她只不过是个大家闺秀而已。
月色黯淡,小院清静。
柳寒芳几欲回房,忽然他定住身形,盯着墙边拐角的漆黑处。
那是个不见光的死角。
他冷然道:“谁?”
“是我。”
一个人缓缓露出身形,剑眉星目,面庞坚毅。
那身装扮实在是太显眼了,他腰上挂着一把刀。
是锦衣卫。
“培钦?”柳寒芳眉头微蹙。
“咳,咳。”
他捂着嘴咳嗽了几声,说道:“千户大人让我来的。今晚一共三处行动,我这里失手了。我们仨遇到了一个硬手。千户大人不在,凭我们没拦得住。”
“伤得重吗?”
“内伤,还好。”
“先进来吧。”
刘培钦同他一起进入房中,他后手关上门。然后将绣春刀放到桌上,静坐调息。
柳寒芳于床边的一处储物柜中翻找出一白色药瓶,他拿过来放到桌子上。中间他微微查看了一下,他面色泛白,额头隐隐出汗,想必这内里恐怕是伤得不轻。
“好歹也算是大内高手,三对一还怼不过。秋生哥可该气死了吧。”柳寒芳给他倒了一杯水。
“掌法,没看懂是哪门路数,我可是用刀身挡住了的,要是硬抗恐怕不死也残废了。”刘培钦打开药瓶,倒出来两颗绿色的小药丸,一口吞下。
“除了我其余两个都是些酒囊饭袋,要不是这次上头点名指派不然怎么可能会来。现在的锦衣卫哪里能比当年。莫不是那些权贵塞塞银子就能进来混吃混喝,卖命的事都交给我们干了,厉害的几个在京城要护卫,又走不开。有些时候还要被人当枪使,这边得罪不起,那边又交代不来,里外不是人。”
他喝了一大口水,面色逐渐缓和了许多。
柳寒芳也坐了下来,他道是:“你来找我何事?”
刘培钦一双拳头缓缓攥紧。
“那个人一对三,也是受了不轻的伤。他逃不远,我们的人封城搜了。就在方才查到了踪迹。”
他沉声道:“千户大人想让你亲自去帮忙。”
柳寒芳面色一改,有些不解。
“要我亲自出手?”
“大人说情况特殊,需要你亲自去看。届时他会当面向你说明。”
田秋生知道他的身份很特殊,可还是需要他亲自前去。
所谓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