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静颖退出了集体舞比赛的排练。
崔璨帮忙跟马德堡说明了原因,不想参与集体舞倒不是什么大问题。“可我上课怎么办?”马德堡紧张为难,这又是视线恐惧又是回避异性的,“要不要把她调到第一排,我固定站在第二排讲课,这样她就看不见别人了?”
崔璨愣了一下,心有点累:“老师你不要搞笑。”
“或者我们班男生集中坐左边教室,女生集中坐右边教室?”
“太夸张了。”
“不需要做点什么吗?”
“正常点。她只是需要时间恢复。”
下午大课间,二年级每个班都忙于在楼下排练集体舞,整栋教学楼空了。小静趴在走廊栏杆上往下望了一会儿,下面不是A班的场地,排舞那些人她都不认识,觉得没意思。
心理老师不是时时刻刻都待在心理室的,她回来时一进外间的心理教室就看见昨天的女生靠在窗边等她。一瞬间想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却见她微笑着对自己招了招手。
老师回给她一个亲切的微笑,往办公室方向示意:“来吧。”
昨天和她的约定是每周来一次,但刚过去24小时她就又来了。
其实不觉得意外,昨天给她做过一个筛选量表,的确有些心理症状,但敌对因子分极低,谈话时也可以感受到她全程没出现防御状态,温和友好,能正视自己的问题并积极求助。
等了一周终于见到上周全校轰动的暴力事件女主角,虽然这么说很残酷,但此类事件往往就是会找上她这样性格的女生。
中学生尚未成年,自私和残忍却并不比成年人少几分,再加上比成年人更甚的冲动无知。他们知道挑选这样温和友好的受害者,事后才不会遭到疯狂报复。他们还知道挑选最愚笨或最聪明的同学欺负,最愚笨的不容易反击成功,最聪明的受理智约束不屑于“人咬狗”。
老师给她倒了杯茶,因为刚穿过喧嚣的教学区广场,知道其他学生此刻都在干嘛:“你为什么不去跳集体舞?”
她捧茶端坐着,平静地说:“我不喜欢和男生肢体接触。”
社交恐怖,老师在本子上记下:“上周的事情发生前会这样吗?”
“以前就会,只是现在更严重。本来的舞伴我还能接受,因为他是我幼儿园就认识的小伙伴,但出了事,再做他的舞伴也不合适。”
她信任幼儿园伙伴。
“小学发生过什么?”
“嗯?”她没听明白。
“小学阶段有没有发生过一件记忆犹新的事让你开始排斥和异性接触?”
“小学开始我和所有人都没接触。我跳了一级,和比我大的学生一起上课,怕露怯不太和人说话,上完课就回家。”
老师顺着她的思路往下问:“在学业竞争中感觉到压力?”
她摇摇头:“我入学前就可以听懂三年级课程,成绩优于99%的三年级同学。压力不是学业上的,是他们去过的地方、会玩的游戏,甚至是上网的一些基本操作,我不会。”
老师若有所思地点头:“是生活经验的缺失。”
这可以成为社交恐怖症的诱发因素,但解释不了为什么特别针对异性。
“你爸爸会让你感到恐惧吗?他会不会经常很凶,大声说话,或者让你感觉受到暴力威胁?”
她突然放松贴上身后椅背,笑起来:“我不怕我爸爸,我和他不太熟,在一个家里也很少见面,他回到家我一般都睡觉了,双休日我下楼吃饭时他已经吃完了。他工作很忙,而且认为女儿的培养应该让妈妈来。我只知道他做生意,小时候看了很多电视剧做生意的都是坏人,我每天担心警察来把他抓走。”
老师也笑了笑,在本子上记了些什么,再抬头问:“那你和男朋友在相处中也会回避肢体接触吗?”
“不会。他也是,和我从幼儿园开始就特别亲密。”
昨天她提起她的男朋友也是如此,明显比谈其他人情绪好得多,用词不吝,“特别亲密”。
但老师有点意外,好奇地扬了扬眉:“从幼儿园开始就没有喜欢过别的男孩?”
“喜欢过。是比照他的类型喜欢的。但他还是更好一点。”
“他是什么类型?”
“很爱笑,爱开玩笑,聪明机灵,不介意和女生玩。”
“为什么说‘不介意和女生玩’?”
“小时候男生和女生不会一起玩。跟女生玩的男生是男生中的叛徒,跟男生玩的女生是女生中的叛徒。”
老师理解地笑:“那时候开始有性别意识了。”
“有一年下大雪,整个幼儿园都在打雪仗,不管男生女生都很开心,可我没那么活泼,只想堆雪人,走遍学校总被雪球砸到,找不到一个清净角落,被气哭了,”她喝了一口茶,静静地看茶叶再次沉底,“最后他想了办法,和我一起堆了雪人。”
那更像一种同性闺蜜的相处,老师想。
归根结底,她还是更接受这种女孩式的温和友好。
“是不是你从小到大生活中关系较远的男同学,很少有像你男朋友这样的?”
她点点头。
“他们会打你吗?”
“他们会对我说恶心话。”
“你第一次听到是什么时候?”
“三年级。”
老师在她记录本上打了个圈,慢慢说道:“你是个漂亮女生,男生们习惯通过羞辱你来回避自己的性欲念。可能你从小到大遇到的陌生人中,友好的女孩比友好的男孩比例高很多,你倾向于靠近让你觉得安全舒适的那部分人。这不是那种因近距离直接性侵害造成的异性恐惧,本来很好处理。但上周意外的躯体暴露又刺激到你,可能使你产生应激性被害妄想,没关系,都是正常现象,需要时间来缓解。你可以先试着接触其他幼儿园时期认识的男孩,那是你相对信任的对象,通过惧怕程度较低的人来消除紧张感,适应之后再试试你座位附近比较了解、性格温和的一般男同学,这样逐步适应,有序调节,你就不会再被这种心理障碍困扰。”
说完后抬头看她,用一种敬仰的清亮眼神看着自己,表情很紧绷,像在努力记住每个字。
老师笑起来:“别紧张。”
在被挑选的欺负对象中,她属于最聪明那类。
她看不见的本子上,写着对她个性观察的关键词“聪明”“内向”“游离”“敏感”。
老师用闲谈的语气轻松问,“你会觉得和你相比男朋友幼稚吗?”
“不会。”
“闺蜜呢?会偶尔觉得她幼稚吗?”
“更不会。他们都比我成熟。”
老师惊讶:“这真难得。”她顿了顿问,“我昨天给你的建议你考虑采纳吗?”
“我觉得老师您说得对,我会注意建立边界,不过度依赖他。可是要增加和其他人的交流,这对我有点难。”
“你和我交流得很好。”
“那是因为老师的专业身份。”
老师放下了本子和笔,前倾坐近一点,用对女儿说话的语气道:“每个人都有他的身份。比如你爸爸,虽然父女之间不太方便讨论青春期女孩的困扰,但还有很多其他话题可以交流,包括你对他工作的好奇,其实很适合聊天,他一定愿意跟你谈起自己擅长的领域。”
小静点点头。
“还有你妈妈,你们也可以谈心。”
她很快地接嘴:“我经常和妈妈谈心。”
“但你也说只告诉她好消息,那是不对的,你妈妈作为一个成年人知道世界上没有绝对美好的事,特别是她还有抑郁的问题,你一味只给她传递快乐信息只会让她怀疑这是你包装好用来慰藉她的糖衣,并不会真正关心你说的内容。你可以适当向她倾诉一些烦恼,不是这次事件这么重大的,从一些小烦恼开始,比如学业困扰。”
“好。”
“重点是不要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否则当你们之间关系出了问题,你的精神就会崩溃。要学会分散压力。”
她在心里默默把这句划了重点。
“但这会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父母由于特殊原因对你忽冷忽热,没能在你婴幼儿阶段给你建立起正常的依恋关系,你一定会感到巨大的不安全感,它的隐患体现在一旦有个人能够为你主掌一切你就会把主动权全盘交出,这是非常危险的。这个问题会一直遗留下去,如果始终没解决,就会不断被带进下一个阶段,直到影响你的下一代,造成更多原生家庭问题。但你是一个即将成年的人,你寻求帮助的能力非常强,所以要相信自己,把矛盾终结在自己这里,好么?”
“好。”
“我们遵守每周一次的约定,但如果你有更多心得,可以像今天一样随时来找我,好么?”
“好。”
她积极努力地发现问题寻求帮助,理智谨慎地处理和战戎的关系,却没想过从一开始就搞错了对象。
战戎不过是陪伴她走了这段路。
为她挡住学校这个不安环境中一切恶意的人是崔璨,为她建起堡垒般安全感的人是崔璨,帮她拿定每个主意的人是崔璨,从开学第一天起帮她发声的人是崔璨,创伤造成后第一个破光而来的人也是崔璨。
心理老师其实见过崔璨,因为思维局限听小静讲述更衣室事件的应对后担心的人却是战戎。她无法求助于父母,交际圈也不大,外伤内伤都靠男朋友治,男朋友是她的同龄人,她又有原生家庭造成的问题,看起来非常容易发展出危险关系。
大家甚至没有注意到崔璨在其中所起的作用,她就像隐身了。两个小姑娘这么亲密无间的闺蜜关系很普遍。
所以最后那天到来前,没有一个人能洞悉黎静颖内心雪崩发生的前兆,她闺蜜和她的关系有点小小变化,在高中生活中是最平凡的日常。
就像雪中生穗,暖春结霜。
一些反常的细节早就过了眼,但没人看出端倪。
战戎接她放学,已经习惯了走过之前被陈嘉骜三人堵着打那条巷口再牵她手,她很害羞,不想被同校同学看见。男性恐惧症的事,他听崔璨提了,一时没能理解:“你怕我吗?我也是男的。”
“不怕。”
“啊,原来我是女的!”他恍然大悟。
小静拧了他一把。
“啊,我知道了,是不可以外面的臭男人看,只可以让老公看。我觉得很好。”
“你正经一点。”
他突然地正经,停下来看进她的眼睛,金色的夕阳在她睫毛梢上闪。
“那你现在喜欢我吗?”不掩饰刨根问底的决心。
上次背她回家,她悄悄话里说初中并没有喜欢他。
她说:“嗯。”
说完就匆匆离去。
他有点不满意,嫌“嗯”得好敷衍,跟过来纠缠:“那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也是秘密,不能告诉你。”实则她不好意思说。
他啧了一声:“你怎么这么多秘密。”
她回头扫一眼,有人闹情绪了。
好傻。
喜不喜欢,你们男生真的自己感觉不到?
几秒后,她慢慢走回来,腼腆一笑,努力地踮脚,蜻蜓点水碰他的唇。
白驹过隙。
战戎对黎静颖小时候的记忆,每天接送她的是北方阿姨,她国语比一般小朋友更字正腔圆,老师最初选她作代表念国庆庆典开场词的原因就是她读“首都北京”的“京”尾音特别好听。
她很早就能意识到每种语言的细微差别,小心翼翼避免和身边大部分人不同。只见过她跟她妈妈极小声说粤语。
此刻在她突发性的主动中,他好不容易把自己眼神里的惊与慌镇压下去,又听见一句非常出乎意料的句子。
很轻很柔软,像粘稠的蜜缓缓向自己流过来。
“我好中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