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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章 喜乐吟

筹备婚事那段期间,可把居生生给忙坏了,先是来了一堆一堆的女裁缝,细细帮她测量身材,然后又有一群徐娘半老的婆子每天替她用稀奇古怪的糊状物洗澡洗脸。此外,还要接受黎景和习玉两人不时的笑话,而最关键的是,大婚前十天,新婚夫妇两人不能见面!

她已经有好几天都没见到端木了,说实话,还真有点想念。以前他每天都陪在自己身边,她从来也没想过两人会分开,如今不过十天不见,她就已经可以用坐立不安来形容了。

“急什么?今天晚上就能见到啦!”习玉坐在小案旁边一边喝茶一边笑话她。

黎景也跟着附和,她和居生生待久了,沾染了许多活泼的气息,当下笑道:“就是就是!今天晚上良人就出现啦!瞧你这两天神不守舍的样子!”

居生生真想跳起来和她们辩,可是身后正有许多仆妇为她梳头装扮,她连脖子也不能动,不由急道:“你们就会笑话我!好啊,下次你们大婚的时候,我非笑回来不可!”

后面的仆妇笑道:“姑娘先别动,正盘在最要紧处呐!”

居生生只好乖乖坐在那里,浑身都不舒服,一旁帮她上胭脂水粉的婆子跟着笑道:“姑娘那么美,三少爷一定欢喜极啦!今天晚上做新娘子,可是女人一辈子最漂亮的时候,千万不能马虎咯。”

居生生噘着嘴,不服气地说道:“谁说的!我什么时候都是最漂亮的!”

这下众人都笑了起来,一旁的喜娘刚把盖头蒙上去,外面的花鼓锣声已经传了过来,震天响,婆子们都笑道:“来得真巧!新娘子该出门啦!”

婆子们忙着去开门,习玉走到居生生身边,轻轻按住她的肩膀,柔声道:“恭喜你,生生。看你这样幸福,我真是欢喜极了。”

居生生急忙握住她的手,颤声道:“怎么办?习玉!我……我好像有些害怕了!嫁人以后是不是都不可以像以前一样自由自在了?我还能去找你玩吗?”

习玉笑了起来,蹲下去揭开她的盖头,居生生的神情是惶恐夹杂期待的,习玉轻声说道:“傻瓜,你任何时候都可以来找我,咱们不是说好了吗?永远都会在一起的。端木是很好很好的人,你忘了?我说过,你是最好的女孩子,所以一定会有最好的男子来疼爱你。放宽心,看,花轿来啦!端木在外面等着你呐!还不赶快去?”

居生生紧紧握住她的手,还想说什么,却被习玉把盖头放了下来,一把将她扶起来向门外走去。她低声道:“生生,你是最好的,不用害怕!”

居生生被几个喜娘扶着上了花轿,一路敲锣打鼓,好不热闹。前厅那里早已聚满了江湖各路豪杰,纷纷道喜送礼,奇珍异宝流水价地抬去后面厢房里。花轿到了前厅,端木跳下马来,喜娘立即把手里的红绸带交到他手上,由他领着居生生走进去。

居生生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自己出什么差错,红绸的那一头忽然被人轻轻拽了两下,是端木,他在无言地与她交流。居生生也扯了两下绸带,两人嘴角都忍不住浮现起笑容。一路走进大厅,端木老爷子和夫人早已华服等待在那里,旁边是端木大哥和甚少出来见人的端木二哥。

仪官高声叫着一拜天地,两人盈盈跪了下去。

习玉满心感慨地看着他们行天地父母之礼,心中又是不舍又是欢喜。肩上忽然一暖,她回头,却见念香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他趁着人多,把嘴巴贴去她耳朵上,轻声道:“咱们明天就出发去杭州,我也向你父亲提亲去。放心,不管怎么样,咱们一定会在一起的。”

习玉反手握住他的手,两人的五指交缠在一起,紧紧的,再也没有分开过。

黎景也是十分羡慕地看着他们的婚礼,腹内盘算着该怎么找一句合适的诗句来形容此刻的喜气洋洋,忽然耳朵上一痒,原来韩豫尘也学念香和她咬耳朵。

“告诉我,你爹喜欢好酒还是墨宝?”

黎景一呆,怔怔地答道:“自然是墨宝……你问这个做什么?”

韩豫尘“哦”了一声,很正经地说道:“未来的岳父大人,我怎么能不投其所好?只怕他雷霆震怒,不肯将宝贝女儿给我,那我岂不是夜夜断肠?”

黎景张大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她忽然轻道:“那……说起来,我是不是也该讨好一下令堂令兄?他们……喜欢什么?”

韩豫尘失笑,将这个呆呆的丫头揽进怀里,笑道:“你什么也不用做,只要你来了,他们就是最欢喜了。”

这边居生生和端木已然礼毕,仪官高唱送入洞房,新娘子立即被人涌去了洞房,端木留在前厅陪人喝酒。他酒量原本甚宏,只是今天一来开心,二来急着回去见自己的娘子,心不在焉地喝了几碗下去,脸色竟然也开始泛红。正在微酣之时,忽听外面的下人高声道:“有礼到——”

众人都是一愣,这送迟了礼物的人是谁?真真鲁莽之极呢!端木回头等着送礼者,谁知过了一会,下人却捧着一张帖子跑了过来,说道:“三少爷,他们不肯说名号,也不肯进来,留下礼物和这个帖子就走人了!”

端木有些诧异地接过帖子,打开一看,脸色微微一变,过了一会,却忍不住微笑起来,将帖子往怀里一放,朗声道:“将礼物抬去新房!”

这一顿婚宴热闹之极,一直办去夕阳西沉,众人才尽兴而归。念香他们把端木送到洞房门口,韩豫尘笑道:“没醉吧?今晚可别让新娘子哭鼻子。”

这话的暧昧味道如此重,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端木没说话,只轻轻在他肩上一捶,低声道:“你大婚的时候,咱们会慢慢把账算清。”

这下轮到韩豫尘苦笑了,眼看端木进了洞房,众人都识趣地散了开去,谁也不敢去闹端木的洞房,于是各自回客房不表。

端木一推门进去,原以为自己的新娘子会害羞欢喜地坐在床上等自己,谁知她居然蒙着盖头去翻那个抬进屋子的礼物箱子,大约是弄了半天打不开,她急了,忍不住捶了一拳,急道:“这什么箱子?!居然打不开!”

端木唯有苦笑,走过去将她轻轻一提,放到床上,低声道:“坐着别动。”

他转身去拿喜尺,轻轻一挑,嫣红的喜帕下面立即露出一张娇媚绝伦的容颜,她的大眼睛眨了眨,对他露出一个笑容。

端木心中一荡,忍不住丢了喜尺,坐到床边轻抚她的脸颊,柔声道:“你今日……真是美极了。”

居生生笑着笑着就变成了得意,鼻子差点翘到天上,昂着脑袋说道:“那是自然!我什么时候丑过?”

端木勾起嘴角,忽然从怀里掏出那张帖子递过去,“你看看那箱礼物是谁送的。”

居生生有些茫然地接过来,打开一看,却见上面几行娟秀的字体,“生生吾儿,喜闻佳音,不敢擅往,特备喜礼。愿:神仙眷侣,永结同心,和谐美满,白头偕老。娘亲紫喜极而泣感言。”

她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怔了半晌,才道:“我……我想看看他们送我的礼物……”

端木拉着她走去箱子旁,用手轻轻一拨,上面的七巧锁立即打开,他轻道:“你自己打开看吧。”

居生生慢慢揭开箱子,却见里面放着无数衣物,还有三四个小箱子,里面都是首饰等等。衣服都是最高级的丝绸所制,上面散发出一股很甜蜜的香气,居生生对这股味道并不陌生,那是阿紫夫人身上的味道。

她忍不住拿起一幅鸳鸯被套,里面忽然掉出一张小纸条,上面同样是那个娟秀的字体,写着“连夜赶制,难免粗糙,望你欢喜。”难道,这些都是她亲手做的吗?她将那被套拿起来,放去鼻子前面,将脸贴上去。

上面是她母亲的味道,温暖而且甜蜜。居生生眼睛里面一热,忍不住要哭出来,端木在后面搂住她,轻道:“新娘子可不许哭鼻子,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欢喜才对。”

居生生吸了吸鼻子,还没落下的眼泪早被端木揩去,她哽咽道:“我……我是不是太过分了?明明知道她那样伤心,却不去认她……”

“嘘……”端木点住她的唇,“不许再说这些煞风景的话,今儿是咱们的大婚呢。你要是难过,咱们过两天就去云南看望她,好吗?”

居生生点了点头,端木微微一笑,忽然将她拦腰抱起,朝床边走去。居生生“呀”了一声,猛然涨红了脸,再不知道说什么,眼泪也缩了回去。

“生生,娶到你,是我一辈子最大的福气。”他说着,拆下她头上华丽的金步摇,褪去她身上沉重的喜袍。重重纱帐坠了下来,那一方极乐神秘的天地,只属于相爱的两人。

大婚之后第二天,念香和韩豫尘纷纷告辞离开了端木世家,一个酬躇满志去杭州提亲,一个惴惴不安买了好礼去岳阳讨好自己未来的岳父。

“咱们也该在这里分手啦。”韩豫尘勒住缰绳,回头对念香笑道,“他日总有再见的机会,一定要保重!”

两人互相拱手告别,习玉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忍不住叫道:“等等!”

韩豫尘回头笑吟吟地看着她,半晌,才柔声道:“有什么不放心的?”

习玉顿了良久,才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同我一起去杭州见见父亲呢?他这些年嘴上虽然不说,可是心里一直在惦记着你们母子。”

韩豫尘仰首望天,轻笑了起来,“他已经有他的生活,成了人人尊敬的好宰相,而我们则落魄江湖,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了。家母当年离开也是毅然决然,从来没有想过回头。她收养了两个孤儿,一个是我大哥,一个是我妹子翠翠,这些年虽然有苦有甜,但最终还是苦尽甘来,所以我们都不想回头。我们过惯了江湖快意恩仇的日子,只怕无法习惯官宦家族的贵气。习玉妹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其实,我知道有你这样一个妹子,心里已经十分高兴了。”

习玉见他态度明确,深知不好再劝,只得说道:“可是……你难道忍心他老人家一个人孤零零地思念你们,不知你们的死活?”

韩豫尘沉吟半晌,忽然从腰上取下一个玉佩递过去,“你拿着这个,这是当年父亲送给我母亲的。你交给他,就说这么多年,什么恩怨情仇都已经不存在了。如今他好,我们也好,这样就够了。日后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去看望他老人家……但不是现在。”

习玉接过玉佩放进袖袋里,点了点头,张开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韩豫尘微微一笑,柔声道:“咱们相识那么久了,你一声大哥也不愿叫我吗?”

习玉忍不住轻轻叫道:“大哥,保重!我们一定能再见的。你要幸福!”

韩豫尘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有什么困难,不要忘了去朝鹤宫找我。记住,你有一个大哥随时记挂着你。”

习玉重重点了点头,韩豫尘终于带着黎景转身策马离开,身影渐渐消失在路尽头。

念香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咱们走吧,早点向你爹说明一切,我才能安心。”说着,他又笑了起来,“原来他竟然是你大哥!我与他相识数年,竟然一点也不知道。习玉,看来你我真的有缘。”

习玉勾起嘴角,轻轻一甩马鞭,两匹马向前跑去。她大声道:“我一定要父亲同意!我相信他一定会同意!”

傍晚时分,看门的赵伯正捧着自己的晚饭往后院小屋子里走。走过回廊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阵隐约的哭声,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夫人又开始哭了,自从出门寻找大小姐的老爷回来之后,夫人几乎天天都以泪洗面。大小姐到底去了什么地方?他是看着她长大的,知道她和老爷一样,都是一副倔脾气,决定了的事情,十匹马也拉不回来。是不是他们父女俩闹什么矛盾了?

去年下人们都在传大小姐鬼迷心窍喜欢上了一个傻子,然后老爷因此大怒,把那个傻子关去了柴房,还把所有传谣言的下人通通打了一顿板子赶了出去。结果关去柴房第二天,大小姐和那个傻子就不见了,听说老爷派去看守大小姐的几个壮丁都被揍得断手断脚,那时候大家才知道大小姐的武功原来这么高。

哭泣声渐渐低了下去,风里传来小少爷低低的安慰声,赵伯叹了一声,还好,小少爷向来懂事稳重,还不至于让夫人伤心到绝望。

他走到自己的小屋子前,正要开门,忽听大门那里传来砰砰的敲门声,似乎很急切的样子。他嘀咕了一声,这个时候有谁会来宰相府?

“来了来了!”赵伯颤巍巍地跑过去,拉开门锁问道:“谁啊?知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他的话忽然断开,不可思议地瞪着门外的人,怔了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习玉对他微微一笑,低声道:“赵伯,好久不见。”

赵伯呆呆地看着她,她身后还站着一个俊美儒雅的年轻男子,两个人都是微笑地看着自己。他忽然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怪声,扯着嗓子叫了起来:“老爷!老爷!夫人!大小姐……大小姐回来了!”

他喊完没过多久,只听一阵乒乒乓乓,然后前厅的门被猛然推开,穿着便服光着脚的司马老爷急急从门内冲了出来,他甚至顾不得换衣服,不可置信地跑过来,一看到习玉,他先是极其激动,然后一眼看到她身后的念香,他一怔,立即冷下脸。

“你还回来做什么?如果我没记错,你我已经断绝父女关系了!”

司马老爷刻意背过身体不看她,沉声说着。话音刚落,却听后面传来一阵令人心碎的哭泣声,原来司马夫人和司马朝柳也跑了出来,夫人一见到习玉,顿时什么也顾不得,扑过去将她抱进怀里,哪里还管她身后站着什么人。

习玉柔声安抚着母亲,又和满脸欣喜的弟弟说了两句话,她的神情始终是平静淡然的,然而眼睛里却闪烁着坚定的光芒,绝对不容驳回的坚决。一直到司马夫人终于平静了一些,她才低声道:“朝柳,你先把娘扶进去,我有话和爹说。”

司马朝柳虽然平时稳重,毕竟还只是一个未满十五的小孩子,他先答应了一声,然后又天真地问道:“姐,这次你不会再走了吧?别走了,留下来吧!我还等着你教我后面的拳法招式呢!师父总说我不是练武的料子,说我笨。”

习玉笑了笑,柔声道:“你放心,我一定教你。你先扶娘去休息,给她喝点水。”

司马朝柳听话地将娘扶去了内屋。习玉转头望向笔直站在那里的父亲,他的肩膀分明在发抖,却硬是不看她不与她说话。习玉吸了一口气,从袖袋里取出韩豫尘给自己的玉佩,大步上前,轻声道:“……爹,我这次来是有两件事。”

司马老爷厉声道:“你还叫我爹?!你真的把我当爹吗?!”习玉倔强地抿起唇,半晌才说道:“无论如何,你总是我爹,你生我养我,我敬你爱你,此生都不变!”

司马老爷猛然转身,死死瞪着她,良久他才说道:“我说的话,你从来也不听,我为你好,你从来也不觉得!你总是这样任性妄为!你要我司马家的面子往什么地方搁?你是要所有人都来笑话你,笑话你爹?”

习玉有些急,张嘴就想反驳,肩上忽然被人轻轻一扶,却是念香。

她急忙轻道:“念香!我……”

念香轻轻捂住她的嘴,低声道:“你别说话,我来。一切都交给我。”

他缓缓走过去,深深对司马老爷鞠躬,沉声道:“司马老爷,晚辈泉念香,玉色峰人士。初次造访,实在鲁莽,还请见谅。”

司马老爷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俊朗儒雅的面容,是那个傻子?他见念香谈吐文雅,气质高洁,心下本能地起了好感,然而一思及为了这个小子,搞得司马家鸡飞狗跳,忍不住又沉下脸来,冷道:“你来做什么?我不认为我们有什么好说的。”

念香忽然跪下来,叩首至地,沉声道:“晚辈自知身份低微,不该高攀宰相千金。但晚辈对司马小姐实在情有独钟,晚辈不敢保证能让小姐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可是一定竭尽全力绝对不会让小姐受一点苦!请求司马宰相将小姐托付给晚辈!晚辈纵然粉身碎骨,也绝不让小姐受半点委屈!”

司马老爷怔了半晌,忽然哼了一声:“荒唐!”他拂袖而去。

念香朗声道:“宰相倘若不同意,晚辈便一直长跪不起,以示诚心!”

司马老爷猛然停下,良久,他才低声道:“你敢威胁我?好大的胆子!你以为我会怕?习玉,你给我进去!没有我的吩咐绝对不许你出来!否则就给我离开司马家,永远也别回来!”

习玉跺了跺脚,转身就要朝念香那里跑去,他忽然沉声道:“习玉!听你爹的话!”她呆了一下,却见念香眼睛里面含着笑意,定定地看着自己,好像在说:对我有点信心!都快成功一半了!

她无奈,只得跟着爹进前厅,门“砰”的一下关上了。

司马老爷快步向前走着,习玉心神不宁地跟在后面,整个心思都飞到了跪在前庭的念香身上。司马老爷忽然停了下来,转身看着她,半晌才道:“你说这次来有两件事,一件只怕就是提亲吧?另一件是什么?”

习玉这才想起自己手上还抓着韩豫尘给自己的玉佩,她急忙把玉佩递给爹,轻声道:“还有一件……我遇到了大哥。”

司马老爷手一抖,竟然将玉佩抖到了地上,他脸色陡然变得惨白,急急弯腰去捡玉佩,习玉早已捡起来放到他手上,又道:“他……很好,叫我转告爹不要再担心他们母子,他们一切平安,以后有缘总会再见的。”

司马老爷颤抖地抚摸着玉佩,面上神色忽阴忽晴,似缅怀似伤感,良久,他眼角忽然滑下一丝闪亮的物事,转瞬即逝。习玉默默看着他,十七年,她从未在爹脸上看到这种缠绵痛楚的神色,好像整个内里的魂魄都在震撼,常年沉稳的目光也终于破冰消融,化作剧烈的涟漪。她的父母向来相敬如宾,她甚至以为爹是永远也不懂得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的,原来,不是不懂,只是已经失去了。

那一瞬间,她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有些嫉妒,有些酸涩,更多的却是遗憾。他当年没有勇气追随自己的幸福吗?不,他是有勇气的,没有勇气的人是那个离开的女子,他找了十年,最后无路可退,只能屈从现实。

父亲好像突然与自己接近了好多,习玉定定看着他痛楚的神情,轻道:“爹……当年,倘若你们两人都有勇气,只怕现在也不会有我的存在。我不知道是该感激还是感叹,可是,我真的不想与你一样,遗憾一辈子……”

司马老爷抬头看着她,慢慢闭上了眼睛,很久很久,在习玉以为他不会说话的时候,他忽然低声问道:“他们……现在过得如何?”

“大哥现在是江湖上的豪侠,为人光明磊落,快意恩仇。听说……那女子离开之后收养了两个孤儿,现在大儿子已经成为朝鹤宫的鹤公子,想必爹你也听过,是一门英杰。大哥说,他们与我们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各自都有很好的生活,不必牵挂。”司马老爷深深吸了一口气,喃喃道:“江湖豪侠……快意恩仇!嘿嘿……阿云,你始终没变……离开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吧!”

他转身就走,习玉本想追上去和他求念香的事,可是见他神不守舍的模样,却也问不出来,她只好默默回到自己的房间,六神无主。司马夫人见爱女归来,欢喜都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怪她,在晚饭的时候干脆劝老爷同意他们二人的婚事,司马老爷始终沉默,一言不发。

好不容易熬到了半夜三更,习玉哪里睡得着,好几次都想不顾一切冲去外面陪念香一起跪着,可是想到爹说的话,还有念香坚定的眼神,她只能强忍下冲动,在床上翻来覆去,心急如焚。

月光淡淡洒在前庭,四下里安静无比,地上只有一条人影,垂了很长。

念香静静跪在前庭,动也不动,面上也没有任何表情。他本就生得俊美,而且气度清雅,虽然是跪着,却一点也不觉得狼狈,只觉仿佛月光下马上就要羽化的仙人。

躲在暗处的那个单薄身影终于忍不住动了动,还没走出去,念香已经缓缓转过头来,漆黑的眼眸一下子攫住了他的身影。司马朝柳想不到他感觉这样灵敏,吓了一跳,最后咬了咬牙,捏紧手里的盒子,慢慢走了出去。

“你……一天没吃东西了,我给你带了一些饭菜。”朝柳轻轻说着,把食盒放去地上,打开,里面是两个馒头和一些冷菜,还有一壶冷茶。

念香微微一笑,柔声道:“谢谢,可是我不饿。”

朝柳呆了一下,忍不住坐到他身边,静静看着他平静的容颜,心里不由自主生出亲近之意,轻道:“姐姐她……都快急死了。她向来是冲动的性子,这次竟然能忍住不出来,我很惊讶。所以我来给你送饭。那个……你别担心,我和娘都在劝爹同意,我……我觉得你和我姐很配!”

念香笑了起来,定定看了他一会,他与习玉很像,不过却比她沉稳很多,而且目光睿智,虽然还有些稚气,但想必长大之后一定是个佳公子。他说道:“你叫……朝柳,是吧?你姐姐经常和我提起你,说你十分聪敏,小小年纪就有才子之称。”

朝柳脸红了一下,低声道:“可是我宁愿和姐一样快意江湖,偏偏我怎么也学不好剑法,胡杨师父总说我笨。”

念香摇了摇头,“人总有自己擅长的和不擅长的,你这般聪敏,就是读书考取功名的材料,练武不过是强身健体而已,不可作为主业。放弃自己擅长的,那是愚蠢的行为。你姐姐擅长的就是习武,你擅长的就是读书,不一样的。”

朝柳点头,“我也知道,可却很羡慕,那大约是我永远也体会不到的感觉吧。”

念香见他眼睛里流露出羡慕失落的神色,不由说道:“若你愿意,待你行过弱冠之礼后,我可以带你四处游玩,体验江湖。”

朝柳兴奋的眼睛晶晶发亮,“真的?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朝柳看了看天色,急忙站了起来,“我该回去睡觉了,不然明天师傅又要说我偷懒!念香大哥,你放心!明天我一定帮你和爹说好话!饭菜我留在这里,你要是饿了就先吃点,明天早上我一定早点过来给你换新的!”

说着他就急急跑走了。念香微微勾起嘴角,他在某些方面和习玉很像,没有什么防备心,喜欢一个人就立即表现出来绝对不会隐瞒,但他又比习玉柔和一些。司马家的人,对感情的表达都直接而且不顾后果,想必那个司马老爷也是一样……

他正想得出神,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念香何等耳力,立即听出此人功力深厚,他甚至不用回头都能猜到是谁。果然,那人走来他身旁,停了一会,才道:“你胆子很大,知道我在这里还敢来。”

念香顿了顿,才轻声道:“胡杨前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胡杨哼了一声,傲然道:“你不用问,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念香沉默了,此人是玉色峰的宿敌,也是传言害死自己母亲的凶手,要说他不恨他是不可能的,可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在看到他第一眼之后,自己就从心底想拜服这个人。他是所有江湖人的一种狂妄的梦想,是一团火,一只鹰,一股放荡不羁高傲决然的风。他做尽了所有人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任何道德的规范在他眼里就是****,他永远以自己的观念看待对错。这样的人,要说他折磨一个女人到死就为了碧空剑诀,他真的不愿意相信。

胡杨怔了良久,才轻轻说道:“苏浣香……是我胡杨一辈子最爱的女人。我宁愿自己死一千次,也不愿伤她一根头发。”

念香想不到他会突然对自己说这些,不由愣了一下,胡杨张狂地笑了起来,“怎么?没听过别人大胆地说爱?爱就是爱,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很丢人吗?老子喜欢谁就要大声说出来!”念香笑了笑,低声说道:“不,我只是有些惊讶,毕竟我母亲死得离奇,作为儿子,我想知道原委,不算过分吧?”

胡杨眯起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朗声道:“我胡杨一辈子绝对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她的事情!唯一的遗憾,就是她已为他人妻,最后的一刻,我没有能够带她走!”

他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那是一种苍凉的感觉,豪情万丈,最后却落空。日夜思慕的那个人,他没有能够握住她的手,从此独自空对冷月,杯酒滴相思。

念香低声道:“那段过往,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你……能告诉我吗?”

胡杨忽然长叹一声,转身就走,“一切都过去了,如今再提起来已经没有意义。你过好自己的日子便可以了!上一辈人的事情,与你们无干!我那娇贵的徒弟,以后就交给你了!”

念香急忙回头,可他脚程极快,竟然已经消失在路尽头。那一段过往,真的要从此尘封,永远也没有得知的机会吗?可是,至少知道了,母亲不是被他害死的,甚至,或许还是相爱的……

他再没有想下去,胡杨说得对,过好眼下的日子就可以了。猜测各种各样,可是事实只有一个,他何苦为自己添心事?

在念香跪到第三天的时候,习玉终于无法忍耐了,她冲去父亲的书房,打算不顾一切地说出自己的想法,然后愤然离开。她用力推开门,谁知父亲竟然坐在软凳上抚摸着玉佩发呆,见她来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忽然哼了一声。

“才三天而已,当真便宜了那小子!”他冷冷说着,披上外衣走出门,一直往前庭走去。

念香依然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只是略显狼狈了些,毕竟三个日夜不睡,而且一直跪着,任他功夫再好,也有些吃不消。他见司马老爷急急走过来,忍不住悄悄勾起了嘴角,当下抬起头,对上他冷冷的目光,念香没有说话,但谁都可以看出他眼底的坚决。

司马老爷看了他一会,终于开口问道:“你要拿什么来娶我的女儿?光是嘴上说说谁都会!难道要我把女儿嫁给你,然后四处漂泊吗?”

念香从怀里取出早已准备好的聘金,“晚辈在洛阳是开古琴私塾的先生,日子自然不如宰相府那样宽裕,可是绝对不会让小姐饿着冻着!”

司马老爷却不看他的聘金,只是昂着脑袋说道:“我不管你是做什么的,我只问你凭什么来娶我女儿?”

念香怔了一下,忽地恍然大悟,他叩首至地,朗声道:“晚辈发誓,此生只爱小姐一人!绝不变心!”

司马老爷的脸色终于缓和了许多,他一把接过聘金,也不看,直接塞进怀里,转身就走,一面吩咐身后的家丁,“去!将官人扶进厢房休息!”他顿了顿,又道,“休息几日……然后准备大婚!”

习玉喜极而泣,扑进父亲的怀里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司马老爷先是狠狠瞪了她几眼,渐渐地缓和了神色,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头发,轻声道:“你向来任性,以后嫁人了可不许再这样。我早知生女外向,真真无法!以后就是受了委屈,也别回来哭诉,不然别怪爹嘴巴毒。”

习玉紧紧抱住他,连连点头,司马老爷替她理了理乱发,“去吧,我知道你急着去陪他。只是别忘了我这个老父亲就好!”

习玉又抱了他许久,终于转身向念香飞奔而去。他有些狼狈地站在那里,衣服上满是尘埃,可是,他却露出了一个最温柔美丽的笑容,张开双手等她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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