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不信你,你向来是最有计谋的,又对太子的脾性摸得极熟,此事绝对是十拿九稳。”
彭云涪接过手炉,瞧了他一眼,语气低沉。
“只是我想,想要姚淇悦的恐怕不只是太子一人。”
“……是。”
李展带笑的眸子有一瞬间的停滞,他是稳重又聪慧的人,很快就猜到了这位主子的想法,停顿了两秒钟,就重新笑了起来,语气一如既往的从容。
“天香公主虽然脾气不好,但她已经把姚淇悦的尸身交给殿下了,如若是想要重新寻回去,也该是今儿就登门要人了,断不会私下派人抓捕的,殿下且安心。”
“嗯。”
冬夜的风萧寒,男人的鼻尖透着点红,经过李展这番安慰,他脸色已经沉稳了不少,只是兀自不肯离开这透风又冰冷的高台。
李展和他并排而立,随着他一起看着远处蔓延开来的火把和人群,沉默了好一会儿又轻声言道。
“江侍卫自殿下回到京城起便随侍殿下,至今已经有六年多了,李展瞧他平日里做事周全稳妥,这一次许是疏忽了,还请殿下不要过多责罚。”
“稳妥周全是他的习惯,那就证明这一次的疏忽断然不是疏忽。”
男人眉头皱着,眼底有寒光略过,很快就又归入平静。
“他只怕是心生嫉妒,有意要让姚淇悦离开王府,不然就不会让姚淇悦一个人出府,也不会两个时辰后才向我汇报。亏他多年在我身边侍奉,竟犯这种低级错误,此事,不可轻易饶恕!”
墨色的天空沉沉一片,时而有寒风掠过,越发的冷。
男人的脸色就在这一片冰冷中僵硬,沉默,高挺的鼻尖都带着威严和冷漠。
李展瞧着他的脸,微微垂下眼帘,细长的手指拂过袖口的白色绒毛,沉吟半晌,幽幽开口。
“江侍卫固然有错,可他在殿下心中毕竟只是个侍卫,何况他其实,并不知晓殿下留下姚淇悦的真实用意,不然也不会一时意气用事,闹出这样一场事端来。”
“……”
彭云涪闻声无言,眼底的阴霾却逐渐散去。
李展这话提醒了他,是的,虽然调查姚淇悦身世的事情他没有特意避开江辞,但是为何特意留下姚淇悦并且保护此人周全的目的,他却没有明确告知江辞。
或许在江辞眼里,姚淇悦只是个莫名其妙得宠的小厮。
亦或者,正是因为自己处处维护姚淇悦,江辞才会心生嫉妒。
何况姚淇悦还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惹事生非,而且瞧起来,确实不是什么安分人。
江辞随侍自己多年,一向尽心职守,确实是自己最亲密的身边人,此时贸然多出一个来历不明还爱惹是生非的不安分的暖床小厮来,生出这样的心思,也算是人之常情。
毕竟,姚淇悦这小子,实在算不得什么好奴才……
心中思绪翻涌,许久,彭云涪才缓缓开口。
“也罢,念在他旧日的功劳上,毕竟是初犯,如若姚淇悦今晚安然归来,就饶他一回。”
“李展替江侍卫在此谢过殿下。”
李展脸上露出一丝欣慰,躬身深拜,语气十分诚恳。
彭云涪瞧着他的动作,不由轻叹一声。
“你倒是对他不错,竟舍得为了他求情。”
“……”
李展身子一震,很快就恢复了优雅从容,笑了半晌,才幽幽出声。
“李展都是为了殿下,江侍卫在殿下身边多年,忠心耿耿,是个难得的侍卫,李展冷眼瞧着,他也该算是殿下的自己人了。”
“他?尽职尽守确实不错,可是忠心耿耿嘛……”
彭云涪打断了李展的话,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有些严肃的霜寒,细长的眸子微转,深深地看了李展一眼。
“时间固然是验证人心的好方式,可是忠心这种东西,如若表面上掩饰得够周全,还是能骗过众人的眼睛的,李展,你可不要忘了他是谁送给我的。”
“是,殿下所言甚是。”
李展心中一震,陡然想到了江辞的原主,脸上一贯的笑容急速收敛,好一会儿都不曾说出话来。
直到一队火把朝着王府的方向奔驰而来,似乎是陆宇带着人回来了,彭云涪立刻凝聚目光。
果然听到楼下陆宇的声音。
“殿下,找到姚淇悦了。”
“在哪儿?”
彭云涪急声追问,手指已经捏在一起,目光迅速在姚淇悦身后寻觅辨认。
陆宇身后,一个黑影从马背上滚落,姚淇悦清清亮亮的声音在一片沉寂中传上来,透着熟悉的油滑和殷勤。
“主子,害您担心我了,奴才在这儿呢。”
彭云涪胸口咕咚一声,随后便涌起一阵怒意。
这狗奴,当真是属狗的!
竟还有脸笑!
彭云涪是憋着一口气冲下楼的,速度之快,竟让后面的李展追不上。
适时,姚淇悦正站在正堂门口,仰着脸,目光追随着那个高大的身影,殷切而且热烈,直到男人的身影赶到自己面前,她就抢先一步蹲下身来,一把抱着男人的大腿,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主子,奴才可算是见到你了,呜呜呜……”
……
彭云涪僵住了,不只是脸上的怒容僵住了,就连那原本要踹过去的腿也僵住了。
陆宇和李展也愣住了,这小子玩的这是什么路数?
陆宇刚才是亲自接着姚淇悦回府的,从见到这小子到回到府中,这小子都是一脸的平静和轻松,完全没见到他有一丝的恐惧或者是欣慰,这会子进了王府,见了主子,他竟然变成这副样子。
这抱大腿的动作如此行云流水。
这哀哀哭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如此逼真。
戏不是一般的好啊。
只见这姚淇悦一边哭一边戚戚切切地诉说着。
“今儿只差一步,奴才就再也见不到主子您了,主子,奴才真是被吓破胆了啊……”
“这话儿怎么说的?怎么就差点见不到我了?”
彭云涪唇角的肌肉抖了两下,一双狭长的眸子眯了起来,冷冷盯着下面的姚淇悦。
“你不是下午自己溜出府去了吗,本王还以为,你小子不愿意在我府上待,逃走了呢?怎么,逃走的路途不顺利?”
“不是不顺利,主子,啊呸,奴才说错话了,该打!”
姚淇悦顺嘴就接了着男人的话说了下来,而后立刻反应过来,一巴掌就糊在自己嘴巴上,继而仰起脸,眼泪汪汪地继续说道。
“奴才不是要逃走,奴才是好多天没回家了,瞅着今儿下午有点空闲,就想着回家看看我的老父亲,顺便给我死去的老母亲上柱香来着,可是,谁知道,谁知道……呜呜呜。”
她声情并茂,眼泪和剧情搭配得极好,嘴上说到这儿,眼睛里那包眼泪就咕噜咕噜滚落下来,看着真真是一脸的委屈相。
王府内院里本就亮着灯,此时陆宇带着的人还都举着火把,直把她脸上细微的表情都照的十分清楚,也照清楚了那张细嫩的脸。
姚淇悦生的很是文秀,睫毛很长又很黑,湿漉漉地沾着泪珠,在灯光下看着很是有几分柔弱的楚楚可怜。
彭云涪知道这小子一贯油嘴滑舌,谎话张嘴就来,可是眼瞧着她这个样子,心中某个地方就像是被戳了一下似的,竟然有点信了。
“怎么了,你是姚家的少爷,回自己家里去,难道还有人会给你委屈受不成?”
“主子,您说对了,我就是在自己家里,才是大大的受委屈呢,要不然,要不然……”
姚淇悦抻着袖子在眼睛上擦了一把眼睛,那眼睛就更红了,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滚,更是可怜的不像话。
“要不然,奴才怎么会不好好在家里当个少爷,偏要赶着去给人家当奴才呢?奴才就是因为在家里实在呆不下去了,这才自己给自己找出路呢。”
“哦?”
彭云涪愣了一下。
昨天于连才向自己汇报过,说是姚淇悦这小子在暴瘦过后突然改了心性,曾一度削尖了脑袋要进东宫当太监。
今儿这小子就把他心中的疑惑给悄无声息地解了。
原来他不愿意在家里当富少爷,却非要出来做奴才,是因为在姚家呆不下去了?
事实真的如此吗?
彭云涪抿紧唇角,不露声色地收敛起自己眼底的诧异。
“天太冷了,老子没耐心在这里跟你一起挨冻,把你脸上的鼻涕擦干净,进来说。”
“是是是。”
姚淇悦果然松开了手,弓着身子,跟着他的脚步亦步亦趋地进了屋子。
屋外李展摆了摆手,陆宇等一众人便随着他一起退了出去。
偌大的寝室内外,只剩下彭云涪和姚淇悦主仆二人。
屋内灯光更加明亮,彭云涪斜斜靠在垫了羊毛软毯的软榻上,抬眸打量着面前的人儿,只见他脸上和鼻子上都通红一片,那双白嫩的小手也红肿着,眉尖不由一沉,随手把手里的暖炉扔到了他怀里。
“说吧,下午回家发生了啥。”
“奴才自从在王爷这里当了小厮,寻思着是个好差事,就想着跟家里人交代一声,日后就在王爷这里好生呆着了,哪知道我家那个老妖婆昨天就听说了我跟王爷的事情,昨晚就跟我父亲吹了枕边风,说我没点廉耻,竟然在王爷这里做了个暖床的,还说全京城都知道我是,我是卖屁股的……
我刚进家门就被我爹给揪到姚家祠堂去了,被罚在祖宗面前立家法,还说要把我关起来,再也不许回来见主子您了,我心里不服,就跟我爹吵起来了,那个老妖婆还在旁边煽风点火,竟鼓动我爹拿着鞭子抽我,还把我关在祠堂里面壁思过,说是不悔改就不让我出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