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是帮甲军阀打乙军阀好呢还是帮乙军阀打甲军阀好呢?李德同志的设想是合理的,当两个敌人动手的时候,我们最好不要插手,坐在高山观虎斗,等他们拼个精疲力尽一死一伤时,我们再动手,我们把部队西调,也不失为‘围魏求赵’之法。更何况,我们也曾派第三军团去截击过东征的蒋军,不过去晚了一点……”
“可是陈铭枢、蔡廷锴很快就被蒋介石打败了!”
“这一点倒出乎意料,可是蒋介石也是付出了代价的。”
“我们却失去了五次反‘围剿’胜利的机会!”
“即使我们配合了福建政府,会不会与陈铭枢、蔡廷锴一起被打败呢?再说,我们战略转移并不等于五次反‘围剿’失败。”
“把中央苏区丢了还不算失败?”
“并没有丢了中央苏区,我们的力量还在,大的转移是争取主动的措施,你能说运动战中大踏步后退时就是失败吗?我们退是为了进嘛,四方面军不是建立了川陕根据地吗?井冈山不也丢了?能说是大失败吗?……”
博古的脑屏上战火弥漫,与洛甫反复冲杀,左思右想全是自己的理,在这种时候,要作出冷静的反思是不可能的。他竟激动得坐了起来,面对着黑洞洞的墙壁愣了很久。
四、沙漠绿洲
在湘江东岸,红五军团三十四师进行着最后毁灭性的战斗的时候,油榨坪却处在和平静谧之中。
湘江血战,双方都受到了严重创伤。敌人,并没有立即紧跟红军而至。中央两纵队,在油榨坪一带,得到了一天休整的宝贵时间。
周恩来从繁忙的事务中摆脱出来,缓步在资水河边,下午三时的金色的阳光,温柔地抚慰着他,他深吸了一口气,立即感觉到南方山林的呼吸,纯净、清新,混合着落叶的芳馨,在温软的风中,一丝丝浸润到他的肺叶里,前天的辛辣的带毒的硝烟味,已成了遥远的记忆。
他一人走着,警卫人员与他拉开十五米左右的距离。他不知不觉地放慢脚步,迎面看到树丛里站着一个持枪的女兵,老远就向他大喊:
“你不能过来!不能过来!”
周恩来微微一笑,那个女兵他认识,叫王泉媛。
“我们在洗澡!……”
这里的确是个洗澡的好地方,夹岸杂树丛生,绿萝纷披,庇护着一段宁静的河湾,水深及膝,由于河面宽阔,水流平缓,不时传来嘻笑和溅水声。
经常栉风沐雨风餐露宿的女兵们,并不怕河水的微凉,洗净身上的尘泥污秽,那是多么惬意痛快。
周恩来转身向回走,沿着弯曲的沙质的河岸,向一棵高大伟岸的白果树走去。因为那里传来胡琴的悠扬的乐曲。那是他所熟知的《梅花三弄》,音韵自由地舒卷飞扬,欢快明净,又如泣如诉。音乐的魅力就在于某种情绪的高度抽象,它像一首蕴含着深奥哲理的诗。音乐具有最大的可塑性,不管你是喜是悲是愁是怨,音乐的波涛,都能把你的百端情感溶化进去,升华成一曲欢快的委婉的忧伤的歌,涤荡着你被日常事务玷染了的心灵。
周恩来从他身边走过去,那个拉胡琴的业余音乐家,正处在出神入化的状态,溶化在音乐的天国里,忘掉了人间。周恩来不去打扰他,那棵高大的银杏树,使他想到自己的故乡,他不敢十分确定眼前这棵生有扇形叶的树就是银杏,它和苏北平原上的银杏树略有不同。
久违的故乡,像个遥远的梦境,资水潺缓北流,它是不是汇往长江?
他坐下来,想起他幼年时的诗:
大江歌罢掉头东,
邃密群科济世穷;
面壁十年图破壁,
难酬蹈海亦英雄。
这是一个民族的心灵的痛苦。陈天华在日本蹈海自杀是可以理解的,那是他反映了对黑暗的中国深深的绝望,那是对中华民族沉沦的悲号。也许算不上英雄。自杀不是战斗!只能在中华民族的大悲剧中加进一个小悲剧,正象四十七年后,为了控诉社会上的恶势力而跳海自杀的女青年范熊熊。
周恩来面壁十年仍然未能破壁。什么时候能够深刻地揭示出中华民族的生命动力和悲剧性的根源呢?幼年的周恩来在寻找,壮年的周恩来在寻找,恐怕老年的周恩来还在寻找,他本身不就是悲剧性的吗?他把寻找中华民族腾飞崛起的接力棒交在后人手上!他坐在资水河边,听到中华民族八十年代的改革大潮的澎湃之声了吗?
他又听到了激水的溅溅之声。在他的右边的树丛掩映的浅水里,有个战士把裤脚挽到大腿根,冲涮他的蓑衣,那是褐红色的棕织蓑衣。
这个蓑衣给他的印象太深了。在行军途中他见过它,在湘江东岸的炸弹硝烟中见过它。这就是那个牵驮骡的战士。
他走过去,和这个战士攀谈。
战士只知道他是骑马的大首长,并不知道他叫周恩来,他告诉周恩来,他叫文庆安,他很满意自己的名字,就是“喜庆安宁”的意思。
他把他带蓑衣的原因说得很含糊,只说是父亲的遗物。他知道首长反对迷信。
也许世上最聪明的周恩来,也未必窥破这个老实巴脚的农民战士的心灵秘密。原来人人的心扉并不是随时打开的。文庆安不愿意和首长多谈,他小小的年纪就懂得言多必失。只有同乡,才是他倾诉衷肠的对象。
列宁是怎么评价农民的呢?“农民,他的善良和残忍,他的勤劳和自私,他的聪明和狡诈是分不开的。”
周恩来却想打开这个战士带有神秘色彩的心灵。
“在江东岸拉驮骡的是你吧?周恩来先坐下来,又抬手要他坐到自己身边来。
“是的。”文庆安把蓑衣晾在一块卧牛石上,怯生生地坐在周恩来身边。
“飞机差一点炸着你吧?”
“可不,一块弹片‘嗡’地一声紧贴着我的脸飞了过去,热风把我煽了个趔趄,……”
“好险,你应该注意防空,卧倒。你们受过防空训练吗?”
“空是防不住的。”文庆安象个哲学家似地抬头望望湛蓝的天空,“这要看命大命小。”他发现自己说漏了嘴,立即补充说,“我知道首长是不相信这个的。可事情就是怪,就说前几天吧,中央队的首长们围成一个圆圈在开会,一颗炸弹恰好落在正中间,眼看全完了,可是,没有炸。我听说子弹有瞎火,可没有听说炸弹也有瞎火,你说,这里面能没有命大的?”
周恩来不由得把身后仰,哈哈大笑,他也听说过这件事。由文庆安用宿命论的观念说出来,觉得很有味。这是群众对不能理解的事物的一种解释方法。
“不管命大命小,还是要学会防空。”
首长的关切深深地打动了文庆安。他差一点把他截去小拇指的“秘密”说出来,后来觉得还是不说为好,便改口说:
“我倒不怕挨炸,就是怕天天走啊走啊,也不知哪一天才走到头。也不知哪一天转回咱苏区去。”
周恩来一时很难回答。他把目光投向明天的行程,莽莽苍苍的越城岭象宇宙大厅里的一扇壮丽无比的屏风,摆在他面前。资水河上荡漾着金色的阳光,几只白鸥在水面上翔掠,山雀在林间啁啾。几只沙鸭在碧波的茜草中钻动。周恩来只觉筋肉徐徐松驰,感到疲倦后的酣畅和焦虑后的安适,心静如资水,缓缓流逝。
似乎已经远离了战争。
他也觉得文庆安的疑问应该回答,应该予以恳切的回答;难道这是回答文庆安吗?岂不是也在回答自己?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周恩来想了一会儿说,“我个故事叫沙漠里的绿洲,你想听吗?”
“想听。”
“从前,在一个叫撒哈拉沙漠的地方,张眼一望是无边无际的沙丘,看不见一棵青草。有一个阿拉伯的小伙子,……”
“小伙子叫阿拉伯?”
“不,那不是人名,是地名,那是很远的地方。那个小伙子叫什么无关紧要。他一心要干一件大事,对人民有好处的事,他的爷爷告诉他,做好事不容易,没有决心没有耐性什么事也做不成。”
“小伙子要爷爷交给他一个最能考验决心和毅力的任务。爷爷把自己的拐杖交给小伙子说:‘去,去把它插进沙漠里。’”
“‘这还用什么决心耐力呢?’小伙子以为爷爷逗他,‘走到那里一插不就完了?’……”
“‘不,’爷爷说,我叫你让这个拐杖长成一棵大树,大树再生小树,小树再长成大树,子子孙孙向下繁殖,直到沙漠里有了一片绿洲,你的雄心壮志就算完成了。”
“‘怎么才能活呢?’小伙子已经有些为难了。”“爷爷说:‘水是一切生命的源泉,这拐杖是一棵鲜树枝,只要有水就能活,你看,水井就在这里,你向沙漠里送水,来回也不过一天的路程。’……”
“小伙子第二天一早兴高采烈满怀信心地去了。插上爷爷的拐杖浇上了水,回来天就黑了,吃了饭倒头就睡,天刚亮,就被爷爷推醒了。爷爷告诉他,沙漠渗水渗得厉害,象个漏斗,要天天浇水才得活。”
“小伙子傻眼了,‘天呐,这要浇到哪年哪月?’”
“爷爷笑了,‘你不是自己要找个最能考验决心和耐力的事情做吗?”’
“小伙子没有办法,虽说稍微有点后悔,但他还是抱着希望,看爷爷的拐杖能不能发芽!他每天早起晚归浇那棵无枝无叶的拐杖。小伙子总不见拐杖发芽,他失望了,怀疑爷爷骗他,那根拐杖本来是死的。他用手指甲刻了一下拐杖,竟然水津津的泛起绿色。小伙子又恢复了希望。”
“大约一个月吧,拐杖真地长出了绿芽。小伙子已经不再计算日子了,只要树能长大,他就要用水浇,浇到老浇到死他都不在乎。”
“为什么?”文庆安被这个故事迷住了。在湘江东岸,毛泽东主席也给他们讲过灵渠的故事。
“这个小伙子天天担水,看着拐杖长成了枝叶茂盛的大树,大树旁又生出了小树,他的爷爷已经去世很多年了,他还是不断地浇。沙漠上终于有了一片树林。有一天,他忽然跌倒在井边,在水里一照,才知道自己头发已经白了,跟他爷爷生前一样白。”
“他终于挑不动水了。他又要他的子孙继续浇那片树林,他向他的子孙们说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只要那片树林长绿,爷爷就永不会死。’……”
“首长,我也是有耐性的,”文庆安觉得充实了不少,他望了望越岭的高峰,忧心忡忡地说,“听说明天要翻这座高山,我怕驮骡上不去!”
“是很难爬,”周恩来站起来说,“只要小心一些,总可以上得去,实在不行,就丢些东西嘛。不过有个好处,在山里行军,不怕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