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战地遐想
晚夜一军团一师、二师都退到第二道阻击阵地。
敌军占领了米花山、美女梳头岭、尖峰岭红军第一道阻击阵地后,攻势更加猛烈。
林彪的望远镜里又出现了昨天的决斗场景:那是千篇一律而又绝不相同的搏杀,冲锋、反冲锋。燃烧的阵地上,飞溅着泥尘、砂石、碎尸、血肉。他感到气浪的灼热。
林彪根据火线损失惨重之报告,命令继续投入部队。
又是巨浪与巨浪的互相冲击,相撞、陡立、粉碎,落下,又涌起。尔后就是敌我交错在一起。黄色的怒涛和灰色的怒涛在一起翻卷。
林彪喜欢这样的硬仗,他在叶挺团里当见习排长后来升为连长时,在汀泗桥贺胜桥和武昌城下,就是在硬仗中拼杀出来的。对于尸骨堆山血流成河已是见惯不惊。他不断地投入兵力,犹如向战争之炉中投入干柴,绝不悲天悯人,在战场上他是纯理性的,静如止水,从不感情冲动。绝不因巨大胜利而趾高气扬,也不因伤亡惨重而痛心如焚。他知道牺牲是胜利的必然代价,惋惜是妇孺之辈。
他对敌人,从不蔑视,轻视对手就是轻视自己,只有巨人对巨人之战,才会惊心动魄。
他在北伐时,就善于争取主动。他以一个见习排长的身份,在没有上级命令的情况下,竟敢抓住战机,超前抢占了敌方的浮桥。叶挺借此因势利导,提前发动了进攻,奇兵突出,取得了意想不到的胜利,他也因胆识过人越级升为连长。
林彪关心的是战斗胜利而不是牺牲多少人,他喜欢大笔挥洒,十几年后,号称百万大军的第四野战军,从东北一直打到海南岛时,他才觉得稍稍伸展了手脚。
浓重的焦烟味和血腥气,饱含着滚烫的水气,从血污泥泞的黑岩石中升腾弥散,直扑到几里之外,林彪感到呼吸的窒息,梯恩梯炸药呛人的苦辣味,使他连连喷嚏、咳嗽不止。
阵地在炮火中悲鸣、翻滚、跳荡、痉挛、抽搐。战神用它的烧红的犁铧插进山丘的深层,要把阵地耕遍,播下死亡的种子。一切都淹没在浓烟烈火之中,爆炸的火光不断撕裂着黑色的雾障。
在烟雾上空,却是12月1日(夏历十一月二十五)的明亮的阳光,它以锐不可挡之势,把扇形的光针刺入烟雾的软蓬蓬的躯体,而烟雾却象神话中的恶魔在愤怒地翻滚、挣扎、反击,它用喷射的沙石烂泥去抵御斜射下来的光柱的锋镝,浓烟和阳光溶混在一起,化成立体的色彩奇异的战云。
大地在呻吟,山林在喘息。林彪面对这种景象,一时竟忘了这是人与人的搏斗还是大自然的互相绞杀。
15分钟的炮火急袭终于停止了,林彪的望远镜里看到了黄色的浪涛。“足有两个营!”他思忖着,密切注视着敌人即将发起的集团冲锋,“何健拼命了,刘建绪准备孤注一掷。他们把四个师十六个团,全部压到一军团的阵地上,但我不能再退了,必须顶住。”
他的望远镜里的战斗场景,引起他很多联想:他想到的不是战争多么残酷(那是明摆着的),而是一种撼天动地的雄浑之感。他看到了人类原始的野性乃至兽性的复归。蛮荒、狞厉之气,使他想到原始部落的斗争。
在二百米之外的山坡上,他把眼前的战斗抽象化了,那不是一军团和湘军的拼杀,而是阶级与阶级的大冲突,是两种力量的生死决战。
此时,虽然进人冬令,南方的山林却满目秋色,木叶纷纷,一派肃杀之气。他想起曹操北伐乌桓路过碣石山时留下的千古不灭的名句:秋风萧瑟,洪波涌起。眼前正是那种冲锋和反冲锋的洪波。
林彪转身走向更高的山崖。十几名参谋人员警卫人员和医生跟随着他,他自行其事,并不跟任何人商量,他要看清敌人更大的纵深,判断敌人攻击的反续力,以便决定投入多少预备队的力量。
第一线的激战反衬出敌人后方的平静。这种“静”使人莫测高深,它隐藏着诡诈和危险,它会猝发出撼天动地的惊雷。敌方的许多师团长,是他黄埔军校的同学,在北伐战场上,也都有过赫赫战绩。由于阶级立场不同,分道扬镳,成为仇雠。并不因为他们是反动军人,就成了懦夫和笨伯,十九路军在淞沪抗战中不也打得英勇顽强吗?他们的成败,不在某个人的才能大小品格优劣,而是整个阶级的腐朽还是新生。
“如果我的手脚能够自由伸展的话,”林彪想道“我可以用两天的时间打垮他们。”
他放下望远镜,坐在一块岩石上。几发炮弹落在他的身后五十米的地方。他的袭击敌人的计划是在几分钟之内形成的,如果就在这个晚上,他用少数部队坚守阵地,就像用一只左手揪住的敌人的前襟,尔后把主要力量绕向敌后,就像用右拳去猛击敌人的脑袋,但是,不能,因为部队任务不是在运动中去歼敌,而是坚守阵地,保障渡口,他对此深深遗憾。
林彪对自己的部队充满信心,他知道他年轻,但他相信有志不在年高。此时,他望着激战的阵地,沉思默想,他想:如果由他来统帅这支大军。绝不会搞得如此乱糟。
他想:如果,我眼前不是一万五千人,而是一百五十万人,我就可以象拿破仑一样纵横天下了!他,作为一个军团长,仍然感到极大的不自由的痛苦,他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指挥战斗,他觉得他的军事才能得不到充分发挥!
要得到自由地发挥军事天才,苏沃洛夫、库图佐夫都不行,他们还是受到那些昏庸的当朝显贵们的制约,唯有拿破仑,他才是真正独立自主的统帅!
林彪生性沉静而含蓄,几乎从不展露自己的心胸,他几乎没有披肝沥胆的亲朋好友。孤独,是他的外在表现,也是工于心计的内在特征。这种孤独,有时让人望而却步,给人一种阴沉感。但他的眼睛是锐利的,头脑是清醒的,思维是深刻的。他能够审时度势。他懂得,时势造英雄的道理,没有深山难出虎豹,没有大海难养蛟龙。
林彪在二十四岁指挥他的一军团时,他并不感到吃力。只觉得比他当团长,军长时,更加得心应手。就象一个游泳者,在深水里比在浅水里更省力,更能发挥技艺,他相信“韩信用兵,多多益善,”也相信“长袖善舞,多钱善贾”的格言。他并不显得少年气盛趾高气扬。他的特点在于有一种成熟得近乎冷酷的理智,这是政治家权谋家所需要的一种素质,他跟容易发怒的李德、容易冲动的博古不同,他与彭德怀的粗豪爽直的性格截然相反,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很少展露他唯我独尊的锋芒,也很少流露他的顽强的自我意识,他只相信自己的目光所见,他只相信自己的头脑的思考,他只追求自己为自己规定的目标。他是一个有绝对主见的人,很难说这是长还是短。
但他不是万能的,人生注定谁也不能完全把握自己的命运。时势的风暴既可以把他推向荣耀的巅峰,也可以把他卷进罪恶的深渊。
二、生命的电光雷火
林彪判断对了,那眩目的闪电震耳的雷声是炸炮小组的杰作。然而,事态的发展,却完全出乎炸炮小组的意料。这个小组也跟那几个偷袭小组一样,由于地形不熟,敌多我少,敌藏我显,失败了,炸炮小组遭到了敌人的埋伏。这一点林彪又判断对了,敌方是个有经验的指挥官,他提防着红军的夜袭。
包春时的枪没有打响,他就被击倒了,沿着一条雨淋沟翻滚下去。只觉得右腿刀剜似地疼,他的枪在向下翻跌时丢了,身上还有四颗手榴弹。以他参军四个月的经验判断:他的组长(三班长)和另外一个战士,在他向下跌滚时,与敌人展开过极为短促的格斗,牺牲了。
他弄不准敌人为什么没有搜到他,糊里糊涂地躺了一会儿,咒骂自己是个笨蛋。在别人眼里,他是个新兵蛋子;在自己心里,他却觉得应该比那些笨里笨气的老战士更为机灵,更具有战士的品格。他从六岁起,就跟爸爸上山打柴,打猎,种香菇,破毛竹,后来还跟爸爸学习《庄家杂字》:“人生天地间,庄农最为先,……”他天天跟山打交道,涉艰历险如走平地,如果部队开展爬山越野赛,他有信心拿到前三名,从于都河到湘江,全连没摔跟头的只有四个,其中之一就是他,这是他的骄傲。
但是,他又很自卑,参军之后几乎没有一点出色的表现,他气恼自己干了不少蠢事。在古界岭战斗中,他开枪打倒了一个敌人,正想去缴他的枪,却没有想到那个黑大个一下蹦起来,反而把他扑倒了,不是班长冲上来,他准得见阎王。无名高地之战,那就更丢脸,他至今都弄不明白为什么慌了神。“还答应妹妹,抓个活白匪回来”,包春时奚落着自己,手榴弹忘了拉弦就丢出去,吃了连长的批评。“我净吹大牛,注定什么事都干不成,什么任务也完不成,还自告奋勇来炸大炮,结果,丢了枪,受了伤,连大炮影儿也没见到!”
包春时越想越委屈,他不知道应该怪罪谁,也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办,他知道,伤得很厉害,他不敢摸,只觉得血痂粘往了裤管,温温的血还在向外涌,淌在身下的干草上。疼,他能忍。十岁那一年,他到山崖上摘杨桃,摔下来,痛很昏过去。后来,还不是自己一瘸一拐地走回家。这次伤得不一般,凭直觉,准是骨头断了,他不会包扎。
怎么办?爬?爬回去干什么?能回到阵地上吗?可是,他只爬了两步,就扯肝抖肺地疼。胸前有个硬物硌了他一下,摸了一把,才想起这是妈妈硬给他带上的护身符,用纳鞋底的麻线挂在脖子上。是个由神婆子上了魔法(吹了一口气)的拇指大的桃木人。他有点儿信,相信自己不会死。
“春时,你见过大炮吗?”一排长这样问,“别炸了人家的炊事车,”太瞧不起人了。
包春时,什么世面没见过?
“是的,我当时应该回问排长几句,你见过装炮弹吗?你知道放炮要拉绳吗?你知道。”他为自己的孩子气笑了。“对呀!我干吗不去炸大炮呢!他检查了一下手榴弹,把两个插在腰里,两个塞在怀里,又摸摸护身符,系得很牢。他不知道是不是合乎战斗要求,咬紧牙关站了起来,站了一半又摔倒了。
膝部的疼痛像尖刀刺进了胸膛又扩散到全身,他畏寒似地把身体缩紧,觉得血痂粘往的伤口又开裂了,他紧按膝盖,想减轻一点疼痛,摸到的却是粘粘的温热的血,脑袋里隆隆地响着,像几盘石磨在滚动。
血!这是自己的血!他由吃惊到愤怒,由愤怒到愤恨,他不愿再想什么疼痛了,他不愿东想西想了,他不顾一切地故意跟自己的伤口为难似地向前爬!
爬!爬!爬!他自己觉得反而振作起来,炸大炮的强烈的欲望,使这个青年人产生了超常的坚忍。
爬!爬!爬!他一头拱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儿,可是,一动也不想动了,疼痛已经为麻木所代替,这样睡一觉该有多好,那是一种甜美的享受。夜风吹着他,茅草抚摸着他,“沙沙啦啦”地唱着催眠的歌。他在半醒半睡的朦胧中,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幻觉。他觉得自己化作一朵云彩,飘荡在高山之上,俯瞰着整个战场,白匪军那些黑油油的大炮,喷吐着的火球,都落在他家的茅屋上。
他猛然醒了,“炸掉它!”他恍惚地感到无力爬了,他不甘心,他又爬,爬,爬。
爬!爬!爬!从晚上九点钟爬到第二天凌晨三点钟,六个钟头完成了三百米的爬行,洒下了三百米的血迹。如果一个健壮的人,用这种毅力走向目标,他可以达到天涯海角。
西沉的圆月斜照着平缓的山丘,照着一门黑油油的山炮。比包春时见到的那些野炮还要大。月光还照耀着走来走去的哨兵,他的枪刺,闪着惨白的光。
包春时突然觉得自己身体很沉,有一种极度恐惧的虚弱感,好象再向前爬一寸,也不可能了!他跟大炮相距还有十米,可是,要完成这十米的爬行,比他爬完的三百米还要艰难十倍。但他看到了仇敌,他决不放过它。
“我爬不到了!爬不到了!”他想放声大哭,他太冤枉了!就像一个农民,经过一年辛劳,当丰收在望之时,满坡庄稼忽然被一阵冰雹打成烂泥,他怎能不蹲在田头哭泣?世上最痛心的莫过于此了,他哽咽着、喘息着,大睁着朦朦胧胧的泪眼。
此刻,包春时没有想到父母妹妹,没有想到恩人与仇人,也没有想到无名高地,没有想到军团首长下达的命令,他的思想的凝聚点极小,就是眼前那十公尺的距离。任何物质都有极限,包春时的生命力也到了极限,就像一盏无油的灯,能用意志力使它继续燃烧吗?
包春时的将要耗尽的生命又燃烧起来,点燃它的不是仇恨,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愿望,一种希冀,他每前进一寸,就得下一番决心,就得积聚一番力气,生活中最易出现的就是偶然,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出现了一道一米高的小陡坡,这是一个障碍,不啻于平时的一座三千米的高山。
正是这个障碍掩护了他,挡住了哨兵的眼睛。也正是这个陡坡,挡住了他的前程。他就要死在这个陡坡下了!他最后的一点信心动摇了。绝望地向苍天望了一眼,饱含着人生最大的憾恨,发出对命运的诅咒。就在这时,又一个偶然出现了,一棵酸枣棵伸着多刺的枝条向他招手。
“谢谢!”他内心里呼喊着,“你来帮我吗?”他伸伸手,揪住了它,那尖利的刺,深深地扎进他的手掌,他感到一阵狂欢般的刺疼,他拖拽它的力量,把他拉上了陡坡。“哗哗”的沙石洒落下去。
哨兵停住了脚步,凝神谛听了一下,以为是小兽,又走动起来。
这时,包春时已经把手榴弹握在手中,他忽然想到,投向那个蹲伏在阵地上的钢铁怪物,是无用的,红军兵工厂土造的手榴弹,也许只能像蚊虫似地叮咬它一口,绝不会给它带来致命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