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天,郑妍照例在放风的时候去甲板上逗留,郑妍看到了隔壁的日本老妇人。
郑妍很有礼貌地跟她打招呼,可是老妇人看过去非常悲伤,整个人都在发呆,好半天才看到站在旁边的郑妍。
老妇人告诉郑妍,她的先生确诊了,是昨天晚上被送下船的,但她自己没有症状。
他们同住一间房,应该感染可能性是比较高的,但是因为太太没有发烧,现在也只能继续在船上隔离。
老妇人说完这些,呆呆地看了一眼郑妍,问她难道不害怕吗?老妇人本以为郑妍会远离自己,但没想到郑妍并没有。
郑妍说,大家都有做好自我防护。她请求老妇人不要把自己当成生化武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虽然外界有人给感染者或隔离者贴标签,但她希望他们可以放下偏见。
老妇人很感动,她一下子哭了,她说现在后悔登上钻石公主号,她和先生是为了庆祝结婚纪念日,才参加了原本期盼已久的邮轮旅行。但她突然有预感,她担心高高兴兴的结婚纪念旅行会不会变成哀痛的生死之旅。
老妇人像打开话匣子一样,对郑妍回忆起来,她记得上船那天天气非常晴朗,四周的风景都在闪闪发光。
大约上船一周后,情况开始发生变化,那时船只停泊在香港。
那时候已经有少数人戴上了口罩,正值春节,船内还举行了舞狮的活动,这对日本夫妇跟船上其他人一样,很高兴地聚集起来观看了表演。
那时候还完全不知道传染病,打过流感和肺炎球菌疫苗的这对夫妻感觉很安心。
旅行快结束的时候,丈夫开始出现感冒的症状,开始并没有想到是染上了疾病。
慢慢地,她的丈夫鼻子已经好几天不舒服了,还咳嗽。老妇人让他戴口罩,他说不要。
船上举行了最后的正式派对,但她的丈夫身体已经很不舒服,但由于他心情很好,所以老妇人也没把它当回事。
隔天日本夫妇在船上听说了这个新型传染病,也从新闻里看到了他们乘坐的游轮有香港游客被确诊。
那一天,丈夫的日记本里写着“因传染病于晚上8点进入横滨港,在医务室接受检查,体温为36.7度,咳嗽和胸闷“。
又过了一天,早晨广播里播放了船上的人员要在海上的客房里隔离14天的消息。
因为不能从客房出去,那几天他总是躺在客房睡觉。
量体温的时候,老妇人是36.5度,她的先生38.2度,因为超过了37.5度,便给医务室打了电话。
第二天早上10左右,自卫队的医生和护士到房间内来取了日本夫妇的样检,并且告诉他们“如果是阳性的话,一两天之后会联系“。
那时候先生已经气喘吁吁了,看起来很痛苦。
下午13点40分,有两位医生来测了先生的氧气浓度,当时医生的脸色就变了,老妇人有种不详的感觉。
14点10分,医生对夫人说“要紧急搬运出去,请马上准备“。
老妇人当时为了让先生出院的时候方便,还给他准备了一套西服和鞋子一起带过去。
14点40分左右,他被担架搬运走了,老妇人只能在船上的走廊里目送,不能下船。
16点26分的时候,先生给妻子打来了电话,说到了医院,有点辛苦,而且换了医生。
之后呼吸内科的医生还在电话里告诉老妇人,情况比较严重必须要用人工呼吸器。
但是那时候她完全没想到丈夫再也回不去了。
郑妍听了很伤心,她把联系方式留给了老妇人,因为她知道,船上的每个人都被平时的社交圈多多少少远离着,也许相互倾诉会有帮助。
船上的隔离期很快就结束了,郑妍因为隔离工作做得到位,安全健康地下了船。
泽西跟她约好,等国内各地封城结束后,去她的城市看她。
大约一个月后,郑妍接到了日本老妇人的电话。
郑妍这才知道,日本老妇人也被确诊,被送到了与丈夫距离很远的一家医院,每天只能通过电话向医生询问丈夫的病情。
两天前医院打来电话,告诉她先生的自律呼吸已经停止了,上了ECMO。
老妇人听说后深受打击,几乎动弹不得。
老妇人由于自己的症状很轻,3周左右就出院了,出院后马上赶到了丈夫的身边,但是也只能透过ICU病房的玻璃看见插满管子的他,看不清楚脸,只能看到下巴,病床旁边巨大的ECMO却异常醒目。
医院告诉多纪夫人她丈夫血压急速下降的消息。
照顾先生的护士在他床边问他:“有没有什么要对夫人说的?“
“叫我约翰,叫我约翰。“
护士将这句话转达给了老妇人。
老妇人对护士说:“我爱约翰,你这样告诉他吧。“
护士进去在先生耳边轻声告诉了他,然后突然站起来拿了纸巾,帮他擦拭眼角的泪水。
几年前,先生想换眼镜,去了常去的眼镜店。
当时先生觉得圆形眼镜很适合自己,那是约翰列侬爱戴的眼镜样式。买了那副眼镜后,先生对夫人说:“现在开始叫我约翰吧。“
那之后,“约翰“便成为他们之间的昵称,其他人都不知道。
“是不是收到那句话感觉到我在他身边了?也许这样会给他安心感,没想到他竟然会流泪。“
那之后,有几次先生病情突然恶化,但每次老妇人赶过来的时候都没事了。
前几日凌晨,老妇人再次接到医院的电话:“请马上过来。“
老妇人赶到ICU的时候,他的心跳已经变成零了,变平了。2点12分,那是他的死亡时间。
护士取下先生身上的各种管子,全部弄干净后,老妇人还交给了护士他生前最喜欢的浴衣。
因为ICU病房有玻璃,护士把床搬到玻璃前,让老妇人看到了先生的脸。这是老妇人在下船后第一次下看到先生的脸,但也是最后一次了。先生的脸上十分平静。
护士在玻璃对面把他的手举起来,贴在了玻璃上,老妇人也把手放在了玻璃上,这就是他们最后的告别。虽然隔着玻璃,连对方的体温都感觉不到,但那是最后一次了。
因为患者的遗体一般的葬礼公司都不愿意接受。平常普通的火葬费用也就1万5000日元左右,但是这次却需要8万日元。
火葬的时候,只有老妇人自己和先生的大哥去看了他最后一眼,火葬过程也仅用了一个半小时。
那个时候的虚无和悲哀,是老妇人永远难以忘怀的。
如今,老妇人在家设了一个小小的祭坛,每天在家里诵经,给丈夫上香、泡水、喝茶,然后跟他说话。
老妇人自己也不想成为感染源,她主动再去医院接受了各项检查,一切正常。
但是,至今,她也没有跟周围人提过乘坐“钻石公主号“邮轮的事情,因为她害怕吓到别人,也怕别人的反应伤到自己。
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他。
人们都说过了四十九天灵魂还会在家里,所以,老妇人感觉他还在那里。
老妇人以前做饭的时候,先生一般会在二楼呆着,所以做好的时候老妇人会大叫吃饭啦。他听到后,会一边答应,哦,一边马上跑下来。每天做饭的时候,老妇人都会想起以前的情景。
重要的人去世时绝对难以成为过去的,老妇人现在正亲身感受着这种感觉。熟悉的人突然不在了,类似牙齿突然脱落的感觉,一种空落落的状态。
老妇人哭着说,自己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平静地笑着说他的事。
虽然时间在流逝,但老妇人总会想起邮轮上发生的事。
丈夫被送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发烧第四天了,为什么之前发出那么多sos信号却没有被处理呢?开始分发体温计的时候,丈夫的体温量出来已经超过38度了,为什么那时没有人回应呢?为什么丈夫的病情开始时会被无视呢?
无数个的“为什么“,总是常常盘旋在老妇人的脑海里,她很想要一个答案。
如果没有得到一个合理的答案,那么她内心的封锁就永远不会结束。
那些在特殊时期永失所爱的人,仍然活在“回不去“的阴影中。传染病在他们看来不仅是一种病,更是一碰就疼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