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泓烨和侯博文从文渊阁出来,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怀瑾,你从北疆回来后,处事倒是愈发果决了。那个引水灌溉的法子非常好,一定能缓解川乌各地的旱情,让百姓的损失减少不少。”
纪泓烨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语气十分谦逊:“侯老过誉。”
侯博文任内阁次辅已三载有余,可以说是在内阁里人缘最好的一位。倒不是他长袖善舞,而是他资历高又待晚辈们宽厚,直白一点说就是他有容人之量。
能进入内阁的人,个个都不是凡品,哪个不是学识渊博,背景庞大又权柄在握的?纪泓烨年纪是轻了些,但头脑手腕哪一样不是万里选一的佼佼者?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李善成不容他,到现在也没能把他怎样。倒是从一开始,纪泓烨还敛着锋芒的时候,侯博文就不止一次帮过他。在这位年逾七旬的老者身上,纪泓烨看到了一种叫做信念的东西。
让大宁更强,为大宁培养人才,但凡是对国家有利的,老先生都会支持。虽然那时候内阁已经被李善成搞得乌烟瘴气,侯博文也吃了不少亏,却还是能笑着说:“大宁太强了,唯一威胁到安全的只有自己。朝堂腐坏到今日,众官员都扑在党争上面,我也是心痛的。但我相信清正之风总有一天会到来,所以内阁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
纪泓烨很了解自己,他知道自己骨子里是非常多疑的。当初与侯博文相交,他也从没排除过侯博文是在培植党羽,或是想让他和李善成斗,然后坐收渔利。
但时间是个奇妙的东西,它会像大浪淘沙一样,让所有浮华的表面都退却,露出真本色。侯博文是个两袖清风,一心为国为民的好官,单凭这一点,就值得纪泓烨钦佩。
“我要给你举荐一人,可补你刑部左侍郎的空缺。”侯博文捋着自己的胡子,笑眯眯地说。
“您讲。”
“元松牧。”
“元大学士在翰林院那么久,怎肯屈尊降贵到刑部任个侍郎?”
“这位置很适合他。”
纪泓烨摇头:“以元大学士的资历和能力,做我的师长也够了。”
侯博文摇了摇头,依然笑着说:“你不要过谦,放眼整个大宁,以你的能力已经无人可以做你的老师。元松牧是个刚正不阿的人,他这么多年之所以不出仕,而一直留在翰林院,就是因为看不惯朝堂上的风气。而你的刑部一片清明,是最适合他一展抱负的地方了。”
纪泓烨犹豫着。
“我之所以把他举荐给你,就是希望你去说服他,这样你们可以结下情谊。元家是公侯之家,树大根深,他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他虽年长你几岁,却不圆滑,是个宁折不弯的中正品格,值得托付。”
纪泓烨知道,他和李善成已经到了极致,崩裂的那一刻马上就要来了。虽然,他已经做好了周密部署,但也不敢保证是万无一失。如果元松牧可以站在他这一边,那他胜算自然会大一些。
侯博文笑着指了指他身后,道:“后面那两个人应该是在等你。”
纪泓烨回头,认出其中一个是孙文杰,另一个看着面生。两个人站在离他不远处的地方,看样子是有急事。
他送了侯博文上车后,才转过身,孙文杰带着那人马上大步走到他跟前。纪泓烨把手上的东西递给龙义,眉眼冷峻地看着他们。
孙文杰暗暗的哆嗦了一下,交往这么久了,他还是不太能习惯纪三如今的眼神。又是冷冽,又是有强大的压迫感,这应该就是权势带来的。他把自己带来的东西递给他,他随手翻了翻,又瞥了一眼那个新人,淡淡问道:“边仁?”
边仁来的路上就听孙大人说,这位纪阁老,说话之时不喜欢被别人打量,他就没敢抬头,只低声道:“是。”
“关于围剿北冥一事,你所知道的东西,可都写下来了?”龙义问道。
“并无遗漏。”边仁老老实实的回答。
纪泓烨转身向着马车走去,孙文杰一头雾水,在他身后喊道:“你这就走了,那他住哪里?”
“贵府。”纪泓烨头也不回,淡声道。
“我……我的府上哪有地方?”
孙文杰的话就算是对着空气说了,他无奈的用手扒了扒头发,看着边仁生闷气。北冥之事,有不少将士死在那儿,其余的活下来的,有一部分被外调,还有一部分归乡。
现在能找到活下来并且精神还正常的,就只有边仁一个。纪泓烨这是怕这个香饽饽被觊觎,所以才想让他带回府里,万无一失。不过话说回来,纪府有千机营的护卫,护院个个也都不是吃素的,他为何就不能放到他府里养着?
又整来一个吃白饭的!
孙文杰翻了个白眼,自顾自的往回走,边仁十分有眼力见儿的跟在他身后。他觉得这位看起来少年得志的孙大人,很听纪阁老的话,所以跟着去他府上指定没错。
纪泓烨回到瑾园,夜已经深了。
他拿着边仁的供词去了书房,在文渊阁拟了一天折子,他有些累。但李善成的事,却也是不能耽误了,希望能在边仁的回忆里,找到有用的线索。他只要能证明李善成是北冥之后,就可以要了他的命。至于他做的那些肮脏事,有没有证据就变得无关紧要。
纳兰锦绣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叫了守在侧厢里的如意,问道:“三哥还没回来吗?”
“奴婢差人去问问。”如意一边往外面走一边想,如今夫人可真是依赖三爷,三爷不回来,她连觉都睡不着。这以后若是三爷纳妾,她还不得伤心难过死?想到这里又觉得心里一寒,赶忙安慰自己,三爷待夫人情深意重,应该不会纳妾的。
她问了外院的护卫,说是三爷回来有一阵儿了,她就小跑着回去告诉纳兰锦绣。不然她家夫人这一晚上,指定都睡不着了。
“回来了怎么没到后院来?”纳兰锦绣蹙眉,都这么晚了,他还不休息吗?
“去了书房,可能手上还有公事。”
纳兰锦绣微微叹息了一声:“可传膳食了?”
“没有。”
“公事是做不完的,人又不是铁打的,他这么熬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了?”说完话就让如意伺候着起身,又让小厨房把之前给他留的晚膳,都整理到食盒中,然后带着如意去了前院书房。
前院和后院完全是两副光景,后院全是丫头婆子,前院则是一水儿的侍卫小厮。见了她带着如意,赶忙低下头不敢打量,只接过如意手里面的食盒。
纳兰锦绣进了书房,婚后她也只来过两次。三哥给她在后院辟了一间书房出来,他闲赋在家的时候,会在那里看书,有公事的时候才来前院。
转过屏风,她看见他正端坐在书案处的太师椅上,旁边只有一个伺候笔墨的随从。他端了杯茶,但好像没喝,仿佛只是在嗅那茶的味道,又好像是在思考事情入神了。
他身旁的随从先反应过来,对着纳兰锦绣恭恭敬敬地唤了声夫人。他闻声也慢慢抬起头,对上了她的视线,本来安静绵长如古泉的眼眸,瞬间漾出一抹笑意,柔和地问:“你怎么过来了?”
“我听说你回府也没传膳,可是在外面用过了?”纳兰锦绣坐到离书案最近的一张椅子上,看着他道。
“没有,只是天气炎热没有食欲。”
纳兰锦绣看着他愈发清绝的神色,心中一阵酸涩不舒适。真正嫁给他,同他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以后,她才意识到他的忙碌。他如今是年纪轻,若是一直这么熬下去,年长以后身子肯定会不好的。
纪泓烨是何等通透,一看她的眼睛就知道小姑娘这是担心了。他抬手示意身边的随从下去,走过去抱起她放在膝头上,用下巴蹭了蹭她的脸颊,带着笑意说:“深更半夜不睡觉,可是想我了?”
他的气息清冽,带着一股暖洋洋的热意,喷薄在她的肌肤上,带来丝丝缕缕痒意。她挣扎着离他远了一些,神态不大自然地说:“我怕你没用晚膳,伤了胃。”
“那你给我带了什么吃的?”
“好多好吃的。”她娇俏的笑,从他腿上下来,把食盒放到书桌上,又把他铺在书案上的东西收好,然后才把里面一碟一碟的东西端了出来。
纪泓烨也不过去帮忙,只静静看着她。书房里的烛火很是明亮,她站在那里,年纪显得越发小了,却是美的让人移不开眼睛。
小姑娘婚后没有太大变化,依然是肌肤如玉,墨发如瀑,烛火掩了眉眼间的那份稚气,让她的五官看起来更加精致无瑕。她低垂着头忙活,一双素手摆出一个个小碟子,那里面红红绿绿的食物,煞是好看。
他前一刻还因为算计而冷硬着的心,蓦然就变得柔软。就像是灰白世间多了一分春色,让原本了无生机的冰冷,变得生动活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