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你们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坐会儿。”我有些疲累的揉了揉眉心。
“是。”宫人们都极有眼色的放下了手中的东西,恭敬有序的朝门外走去。我弯腰挥开了棺木旁的杂物,正欲坐下,眼神却猛然一凛。
“等等!”我转身低呵。
丫鬟们一噤,忙回身跪倒在地,为首的一个丫鬟大着胆子问:“娘娘有什么吩咐?”
我握紧了掌心,直到掌骨被一片温润的冰凉顶的刺痛,这才轻轻摊开来,送到了她们面前,声音是难掩的低哑:“这个东西,是不是你们的?”
丫鬟们闻言都抬起了头,当看清了我手中的东西后,一个个我看看你,你看看我,一副迷惑不解的模样。
“娘娘手中这玉诀成色极好,一看便是价值不菲的稀罕物,奴婢们哪里戴着的起如此名贵的东西?”一个丫鬟说。
成色极好,价值不菲,稀罕物。我下意识的摸了摸腰内衬的口袋,却只触到一片空白。没有了……梨澈给我那块玉诀竟然没有了?
“噢,我记得了”另一个丫鬟叫了起来:“奴婢们今日午时被差遣来这殿里的时候,这块玉诀就在了,被压在那个装点心的食盒下面。或许是女皇陛下的东西,也或许是昨晚送食盒的人落下的。”
我怔怔的低了头,望着手中那块熟悉到近乎悚然的玉诀,一股由心底蔓延而上的冰冷使得我只能麻木的跌坐在地上。
半晌,我关合上手心,“你们都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坐会儿。”
片刻后,殿宇内恢复了岑静,我轻轻的将背脊靠上了红木棺,忽然很是疲累的闭上了眼,铺天的记忆如潮水般翻滚而来,那一刻我却觉得无比的清明。好似有一双掌控力极强的大手,在明灭处将所有我不曾注意的阴暗角落搜刮个干干净净,残冷的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本王倒是对这块玉诀很感兴趣,想要了去,不知王妃愿不愿意?”
“回王爷,御医说,是中毒死的。昨晚的确有一个女人拿着一盒子点心进去过,不一会儿就出来了,说是王爷您交代她去的,手里还有王爷您的御牌。”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最后我没有提那个交易,你会因为她最后的‘纵容’而放过她吗?”
“不可能。”
“如果我会因此恨你一辈子呢?”
“我有自己的原则。”
赫然间,大彻大悟。我闭着眼,握玉的手却开始无意识的收紧,收紧,再收紧,直到锐利的痛感将我击醒。
君墨舞,你想要这块玉,我可以给你;你想要虞水心的命,我无力阻拦;你想要杀掉我,我也毫不吝惜。
可是……可是你怎么可以这样?一面答应了我的条件,转身就可以将那份信任踩在脚底,然后再装出一副淡然无知的模样出现在我面前?
既然做了,又为何要让我看出破绽?使得此刻知道真相的自己,难堪至极。
走出初宸殿时,夜已经深了。黑沉沉的天空,连一个星子都没有,如一张巨大而寂寞的帷幕,张牙舞爪的吞噬了一切。
门边站的笔直的侍卫见我出来,恭敬的行礼。我没有看他,木然的望着远方黑沉的夜色,说:“带我去地牢吧。”
侍卫的神色一僵,我也无意为难他,兀自朝前走:“你好好守在这里,我自己去就好。”
“娘娘——”
他似乎觉得有些不妥,迟疑的叫我,我转身打断:“王爷那里问起来,自然有我来担待,你无需担心。但此刻你若是敢拦着我,我现在就能让你见阎王。”
我的脸色很平静,声音也很平静,但这样诡异的平静显然吓到了那个年轻的小侍卫。他噤了一噤,忙低头道:“是。”
果然,权力真的是一个好东西呢,无怪乎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人愿意为之赴汤蹈火,哪怕杀夫弃子,背信弃义也在所不惜。
地牢进入的很顺利,一个年轻的狱卒拿着灯笼神情谄媚的在前面开路,我则跟在身后。周身满满萦绕着一股阴冷酸臭的气息,令人作呕,脚边的老鼠穿行的有些肆无忌惮……
每经过一个牢房,就会有披头散发,蓬头垢面的犯人冲出来,扒着牢房的门柱。有喊冤的,有咆哮的,有哭泣的……形形色色,凄厉而骇人。
一条路走到最后,那狱卒才停了下来,不同于其他牢房的肮脏混乱,宁素染的这一间倒是极为干净,整洁,墙边甚至还放着一张床。此刻的她穿着一身素蓝的狱衣,披散着头发,静静的蜷缩在床角,神情空白的低着头,一动不动。
狱卒将牢房的门打开,指了指房内的一条线:“娘娘记住千万不要越过这条线,否则这疯婆子若是伤了娘娘,奴才可不好向王爷交代。”
我这才发现宁素染的两只脚上各自套着脚环,另一头连接着床的两端,而那条线则是那条脚链能到达的最远距离。我点点头,塞了些银子给狱卒:“你先出去吧,等下有事我再叫你。”
见得了好处,那狱卒顿时一副眉开眼笑的模样:“是是是……娘娘有什么话尽管说吧,有事直接叫奴才就好,奴才就在门外守着。”
待那狱卒一离开,我便越过了那条线,直接走到了她的床边。她似乎感觉到了我的靠近,抬头,当看到近在眼前的我时,表情有些复杂:“你不怕我?”
我坐上了床,笑着反问她:“我为什么要怕?你害死了我的姨娘,此刻最心虚恐惧的应该是你吧,我有什么可怕的?”
她嗤笑一声,脸上闪现出过去惯常的傲然神色,极为轻蔑的道:“哼,对于虞水心的死,我一点也不觉得抱歉,那是她活该……”
胸口涌现出一丝极为不舒服的感觉,我用力将其压下:“确实,她死的很活该。”
随即抬起眼脸,几分讥讽的朝她笑:“可是,比其她来,宁素染你不是更蠢更活该吗?”
她的脸色突变,一双丽眸带着几乎能够戳穿我的冰冷目光,狠狠的投射在了我的脸上。
我轻轻的笑,极尽所能的激怒她:“我记得宁素染你曾经告诉过我,那个男人的心,除了你,没人要的起,呵呵……”我掩嘴,几分戏谑:“可笑真可笑,你为了他杀夫弃子,只身来到天虞,一心想要辅佐他登帝。可最终换来的又是什么呢?是这满身的衣衫褴褛,还是这阴冷寒湿的人间地狱?我竟不知你会这么蠢,如此轻易的就派了五万军队来助他,你就不怕他会过河拆墙,陷你于死地?还真是可怜又可悲的爱情啊!”
“你有什么好得意的?”她冷冷的打断我,几乎算得上咬牙切齿:“你以为他爱你吗?别做梦了!他现在对你好,那是因为你还有利用的价值,等到哪一天你的价值耗尽了,那时候只怕你的境遇会比我更不堪!噢,对了——”她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地,古怪的笑了起来:“你以为他是为了你才这样对我的吗,呵……傻女人,你到现在还不懂吗?”
我的心弦一紧,明明指尖早已惨白一片,面上却是肆意嘲弄的笑,状似无意的反问:“难道不是吗?若不是他爱我,疼惜我,想要替我报姨娘惨死的仇,你又怎么会落得如今这样凄惨的结局?”
“哈哈哈哈哈……”她忽然捧着肚子大笑起来,媚眼如丝,似讥诮,似嘲讽的看着我,几乎笑出了眼泪:“你真的以为没有我,虞水心就能活吗?哈哈哈哈……你真是傻的可以!你也太小看君墨舞了,他是什么人?他可是残佞嗜血的君家后代,是宁愿不择手段,毁灭一切也要达到野心目的的君家人!你想想,以后他若是做了皇帝,他能容忍前女皇流落民间?他能无视这个隐患的存在吗?况且那一晚初宸殿守卫森严,我若是没有他的默许和同意,能近的了虞水心的身,从而害死她吗?”
果然——和我料想的一摸一样。出乎意料的,此刻的我却并没有多少痛的感觉,只是麻木,一片荒芜人迹的麻木。
再也无心和她装下去,我继续平静的问:“那么——那天晚上,他后来有没有去过初宸殿。”
没有,没有,没有,我在心中麻痹着自己。
“有。”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却瞬间击碎了我一切的信念,宁素染嘲讽的睨着我,仿佛我问了一个多么可笑的问题:“他借我的手杀掉了虞水心,事后又怎么会不去检查一番呢?以他谨慎的个性,只有亲眼确认虞水心已死,才会放心吧。”
呵呵,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样一来,所有的秘密,所有的不解就都可以解释的通了。
那晚马车上,我执意不愿将玉诀给他,他表面上虽然极为无谓淡然的还给了我,但天性强大的占有欲促使了他在我不曾注意的时候,偷偷的夺走了它。
然后,一面和我订立交易,转身就可以借宁素染之手除去虞水心这个心腹大患,确立虞水心已死后,又能作出一副温情款款的模样等在将军府外,接我回宫。甚至于第二天当侍卫来报虞水心死因时,还能一副惊然的好似才知晓的懵懂模样,假意带着我来找宁素染报仇……
一环接一环,每一环都是计,每一环都在演戏。这戏逼真到险些迷了我的眼,乱了我的心。若不是那晚他去确定虞水心死因时不小心将玉诀遗失在了初宸殿里,而又恰巧被我找到,只怕直到此刻我依然会被蒙在鼓里。
我遽然起身,腿有些隐隐的抖,被我极力压制,转身就朝外走。身后却传来了宁素染幽幽的声音,褪去了她一贯的倨傲与高高在上,此刻听来却像是悠远而来的叹息:“其实我们都错了,这个男人的心,没有人能要的起。因为他从始至终爱着的,都只是他自己。”
我的脚步一顿,回身看她。宁素染坐在床上,仰着头望我,脸上泛着惨淡的白光,连头发也是,整个人飘渺的如同一个白色的幻影,诡异的美丽。却没有丝毫存在感。
“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相信他吗?就算隐隐知道他已变了心,只是在利用自己,却依然强迫自己不要在意?”
我摇摇头,她低头抚了抚自己的脸,忽然有些凄惨的笑了:“四年前我的脸在大火中毁容,幸好得了一位世外高人相助才能重获新颜。但他在替我换脸的同时也下了一道很重的蛊——”她顿了一下:“若是将来我爱的那个人不爱我,我美丽的容颜便会自动的脱落,腐烂,变形,直至最后将会蜕化成大火中那张令我心神俱裂的脸。”
我一震,不自觉的便退后了一步,这世上竟然还会有这样的事?
她无谓的笑了笑:“所以除了相信他,我无路可走。”
“你爱他吗?”我问。
“爱,从十五岁到现在,我爱了他整整八年。这八年来,无论我睡在何人身畔,我心中想着的,念着的都只有他而已。”
她给了我肯定的答案。我却在忽然之间,对他们的这种爱很是迷惑。
“当年大火过后,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你们明明有很好的机会可以远离世事,双宿双栖。你为什么不去找他,而选择逃到西络?”
她像是忽然听到一个笑话般,笑了起来:“傻女人,你一定还没有爱过吧,所以你根本无法体会我那时候的心情。爱一个人,自然是想将自己最美的容貌留给那个人。如果见了面只是失望,那还不如就停留在彼此最为盛华的记忆里。况且那时候墨舞连自身都难保,而我满心里只想着报复虞水心,自然是希望能找一个更为强韧有力的靠山,来方便我的行动。”
是啊,我的确是不懂。可是我不明白,爱一个人,不是应该无论对方变的怎样丑陋不堪,都不离不弃吗?如若爱情会因外在的东西而改变,那么这样的爱情,又能够走多远呢?
“就因为如此,你孤身来到了西络,并且很成功的坐上了西络二王妃的宝座?”
见她点头,我不禁喟叹:“我终于知道君墨舞为何在过去的那么多年里一直对你念念不忘,因为你和他,分明就是同一种人。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可以牺牲掉一切,甚至于——自己的灵魂。”
走出死牢,张麒麟的马车早已等候在了外面。我坐上车,漫不经心的问:“王爷呢?”
“王爷醉了,属下已经派人送回府了。”
我点头,在这种女皇刚刚驾崩,而他又未登基的敏感时期,他确实应该回府,而不是招摇的在宫内呆太久。况且现在又醉的这么厉害,若是遇上几个虞水心旧时的拥护者,心怀不轨的想要来一招暗杀,那就真的防不胜防了。
已至深夜,意外的我却丁点儿睡意也无,脑中反反复复的被那些绞缠的记忆所倾覆。
“你真的以为没有我,虞水心就能活吗?哈哈哈哈……你真是傻的可以!你也太小看君墨舞了,他是什么人?他可是残佞嗜血的君家后代,是宁愿不择手段,毁灭一切也要达到野心目的的君家人!你想想,以后他若是做了皇帝,他能容忍前女皇流落民间?他能无视这个隐患的存在吗?况且那一晚初宸殿守卫森严,我若是没有他的默许和同意,能近的了虞水心的身,从而害死她吗?”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最后我没有提那个交易,你会因为她最后的‘纵容’而放过她吗?”
“不可能。”
“如果我会因此恨你一辈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