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醒醒……快醒醒……”这一声声呼唤声是越来越可辨了,好像将死之人浮出水面时听到的那种翻着水花的求救声,这呼唤倒让伊文觉得隐隐心安,有一种得救了的感觉,还有一种久违了的被人放在心上的存在感。
伊文清晰地感受到,此刻他正漂浮于半空之中。他所感受到的一切,既不是来自视力,也不是来自听力。
他能感受到闷热、潮湿,拥挤逼仄的空间,斑驳的墙壁和天花板,一直在渗水的生锈水管,滋滋作响的电流声,杂乱缠绕的管线,腐朽易烂的木地板,还有叫不上名字的大、中、小型设备。
那些裸露在外的电子仪器部件和破损的管线时不时地会崩点儿火星子出来,但貌似并不影响整体使用。
这儿好像是个被改造成实验室的地下室,伊文初步估计。
这房间里有两团明明灭灭的火焰,伊文知道那是人,他很奇怪自己为何突然拥有了如此奇特的感知力。其中一团平躺在一张黑色躺椅上,他的后脑勺连着将近一打粗细不等的光纤,接口处涌出被拉长的蓝色闪光,滴着快要凝固的红色血液。
这个人的火焰很微弱,仿佛随时都要熄灭般,伊文猜测他此刻一定双眼紧闭,脸色苍白。
另一团,他站在黑色躺椅旁,他的火焰微弱但是稳定。他穿一袭黑袍,双手放在黑色躺椅上的人的肩膀上,一边摇晃一边催促着:“儿子,快醒醒!”
他摇晃他的时候,伊文觉得半空中的自己也跟着一起被摇晃了起来。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心念一动飘过去,近距离去感受躺椅上的人。他很年轻,拥有一具健康的,充满活力的肉体。他只是火焰微弱,别的都还好。他的黑色头发又长又柔又散乱,面无血色更突显了他的英气十足。
他的眉毛又黑又浓又有序,眉心正紧紧拧在一起,看上去正在承受巨大的痛苦。他紧闭的双眼生着一长一短两排睫毛,伊文不禁替他担心起来,这么长的睫毛会不会影响视力?不过这种下方有卧蚕的眼睛,笑起来应该会很招小姑娘喜欢。
他身高大概在175cm至180cm之间,体重大概是60-65公斤左右,瘦长瘦长的。
……这个看上去十啷当岁的孩子不会就是我吧……
伊文不可抑制地兴奋了起来,他对自己的新躯壳感到非常满意。他调转方向观察另一个人,他宽大的黑色袍子边缘有螺旋式的花纹,兜帽是摘掉的,露出硕大的脑袋。
那张方形国字脸肉嘟嘟的,扁平的鼻子努力架着一副大框眼镜。他和躺椅上的年轻人一样,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他们都是星汉人。
……这不就是年轻版的伊合财吗……
伊文惊讶极了,他本以为那个精神病院的主治医师不过是个幻象,没想到竟确有其人。难道说,那莫须有的爸爸,其实是须有的爸爸不成?瞧他一声声呼唤着“儿子,快醒醒!”的那副紧张劲儿,瞧他额头上的汗珠子,粒粒分明,货真价实!伊文心里稍稍有些感动,他竟然真有一个关心着自己安危的爸爸。
可是伊合财的下句话,让伊文刚升起的感动迅速熄灭了:“你要是再不醒,我可就要破产啦!儿砸!”
……妈了个巴子……
突然间,随意连接在黑色躺椅一旁的那块破旧电子监视屏上,各类波频指数发生了急剧变化。心率、血压等代表生命体征的数值升高,α、β、θ、δ四条代表灵魂特征的脑波数值开始下降。
伊文他爸爸伊合财痛苦地大叫了一声:“别别别——!”
他一个箭步转到终端输入设备那边去,抿紧嘴唇,用飞快的手速敲击键盘。眉毛上的汗水流进左眼,他强忍着酸涩瞪着眼珠;下巴上的汗水滴落在他快要抽筋的手背上,他也顾不上擦,好像这么做了他就能争分夺秒,力挽狂澜似的。
与此同时,伊文惊恐地发现自己开始变弱了,这种感觉很清晰,他无法流动,无法变化,更无法凝实,就像液体在缓缓结冰,在凝固过程中,不断缩小着,消散着,挥发着。
这是灵魂消散的凋零之感。某种充满诱惑的体验在引诱着伊文顺从这种消散,那体验告诉伊文,只管消散吧,消散之后,你将彻底醒来,去往真正的天国。
伊文知道,那是一种“不想努力了”的极致诱惑。
……想让我举手投降……
……简直做梦……
一股不屈的意志从伊文中涌出,同消散的诱惑力对抗起来。伊文将这不是视力,不是听力,也不是触觉的集合的本能感受力集中起来,专注在他那正在消散掉的碎片和粉末上。
同时他惊讶地发现,黑色躺椅上的那团火焰,也消散成一片片,进而分解成一蓬蓬。
一股力量牢牢吸引住了那些碎片和粉末,将它们引导回伊文自身。这感觉奇妙极了。
监视器上的生命体征值渐渐下降到了正常水平,四项灵魂特征值却变成了四条没有起伏的直线。神情低落的伊合财这才抽出空来,用沾满汗水的手背去擦被刺得通红的眼睛。他瘫坐在一张破得不能再破的老板椅上,扭头看了一眼他可怜的儿子。
儿子那紧皱的眉头松开了,这代表他再也不需要忍受痛楚。但与此同时,伊合财也知道,他的灵魂湮灭了。
他成了活死人。
伊文觉得伊合财并不只是为了试验失败而懊恼,他疲惫的脸上写满愧疚。他双眼通红也不知道是汗水刺激的还是真哭了,不过他的鼻音确实挺浓重。
“我无能为力啦……儿砸……”
说完,伊合财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他的火焰看上去又弱了一分。他沿着旁边的楼梯向楼上走去,伊文想要飘着跟上去,但他却惊讶地发现,他根本无法离开这间闷热、潮湿的实验室。
他向下感受了一下,发现自己的一部分,竟然同黑色躺椅上的活死人连接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