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枫趴在书案上,闭着眼,不知是陷入了沉思,还是进入了梦境。
不过,她的手再也没有离开过那张画,嘴角和眉梢一直隐着浅浅的笑。
月升星移,穹庐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原本趴着看似熟睡的小枫,一下子就站了起来,眼中盛满了柔情,水光盈盈似要漫溢。
她快步向前,人还未到门口,已经唤了好几声:“顾剑!”
也需是太急迫,也许是太用力,小枫刚掀开帐帘,就与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她欣喜抬头,只在咫尺,那双她思念了良久的瞳眸,正温柔地看着她。
它们如黑夜,藏着寂静和群星,还有藏不住的炽热和深情。
刹那间,小枫觉得自己的心跳像是漏跳了一拍。
这是她这一生中,在清醒时离他最近的一次。
“小枫!”“小枫!”同时传来的两个声音,小枫听出竟没有一个是顾剑,心中惊诧,忙凝神退后了半步才看清。
顾剑正被散达烈和林东成一左一右架着,他的脸色煞白,衣衫上血色殷殷,不知哪里涌出的血,正顺着他的指尖不停地滴落,这情景仿佛回到了万箭齐发的那夜。
“呀!这......”小枫的心中猛得一阵锥痛,喉间哽咽已语不成声,她赶紧侧身撑开帐帘,让他们进来。
林东成托着的肩,散达烈抬着腿,二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将顾剑放到床上,生怕牵扯到他的伤口。
一将顾剑放下,林东成也顾不上小枫在旁,立刻用一把短刀把他的外衣割开,脱了下来。
雪白的里衣已经被鲜血浸透,一道狰狞的伤口,从他的背后贯穿到左肋上方,皮肉掀翻露出了白色的骨头,血汩汩地冒着。
小枫双手合十压在胸口,浑身控制不住地在颤抖,脑中一片空白,一种绝望的无力感又重新降临。
散达烈命人备好了大桶的热水,数卷干净的白纱,又添了几盆火炭。
他回大帐取了部中的至宝,一株千年老参。这株老参是他跟着粟特人的商队游历豊朝时,机缘巧合所得。曾只用了几根参须,救回了病重的母亲。
他会萨满的草药术,也懂一些中原的医理,知道顾剑这伤,少不得要补气救脱,益血复脉,用了一半亲自在的帐外煎制。
林东成手中的银针已经没入了顾剑的百会和孔最二穴,他左右手各控三根,不停地轻轻转动,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伤口的血才开始慢慢止住了。
行针止血见效,林东成心中略松了一口气,准备开始清理包扎伤口。
当他起身去拿伤药时,才注意到一直站在身后的小枫。她的脸色几乎和顾剑一样苍白,眉头紧蹙压出了深深的印痕,失措无助的眼中泪水直在打转,痴愣愣地望着顾剑,摇摇欲坠像是失了魂魄。
他连忙托了她一把,轻声说道:“小枫,别怕,来帮我!”
“东哥!他......”小枫一开口,眼泪就再也抑制不住,她双手捂着脸,纤瘦的脊背猛烈地抽搐起来,泪水顺着指缝无声地流下。
这一滴滴泪,饱含着怎样的情感,是恐惧,是悲伤,是思念,是一种无以名状的疼痛。
它们随着血液升腾,深入骨髓。
躺在床上的顾剑,自从进了帐篷之后,眼睛再也没有睁开过,脸色苍白到几近透明。
看着他,小枫不能抑制的泪水里,一半是心疼一半是害怕。
她心疼他,伤重至此,在看到自己时,眼中却只有无尽的温柔,没有流露出一丝痛楚。
她害怕自己,已经挥霍完了与在一起他的?时光,为何经历了三生三世,才能懂自己才能懂他。
想到他这么多年独自承受的痛苦和绝望,想到自己越过千山万水却再也无法与他相拥,她疼到怕到无法呼吸。
“别哭......别哭......”如梦呓般的呼唤,轻若游丝的声音,飘入了小枫的耳中。
沉溺在泪海中的她,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的幻听,不敢相信。
她赶忙伏到了床边,透过泪光看到,顾剑毫无血色的嘴唇真的在动,虽然极其轻微和短暂,却足以让她知道他还活着,知道他在牵挂着她。
“我......不哭......不哭......你一定要好起来......顾剑......我......不能......没有你!”小枫激动地将他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想要把自己揉进他的掌中,融到他的血里,给他自己的所有。
他掌心的冰凉透过她的肌肤,侵入了她的心间唤醒了时光。她从不曾忘记,这双手为她遮挡过多少风雨,驱散过多少寒冷。
她肌肤的温暖渗入他的掌心,填满了他的孤寂抚慰了痛楚。他希望有一天,这女子为他忘了破碎的过往,放了宿命的错爱。
顾剑的指尖颤动,在小枫眼角摩挲,要去擦她的泪,他说过再也不能让她伤心了。
小枫的心在颤动,握着他的手擦去了眼中泪,她知道这个男人放下过天地,放下过生死,却从未放下过她。
林东成把顾剑的里衣也割破脱去,经管他手法干净俐落,但还是有几片衣衫与伤口粘连在一起。
小枫咬着牙,小心翼翼地把它们与血肉一点一点剥离开来,每动一下她心的就犹如刀割,疼到冷汗涔涔。
整整换了六盆热水,小枫才将顾剑的伤口清理干净。
林东成侧托起顾剑,她将药膏轻轻地涂在伤口上,再用纱布细细包扎好,在为他盖上被衾的一刻,她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瘫坐在床边。
她的手不停地发抖,衣衫已经湿透,樱唇咬出了斑斑血痕。
“小枫,少帅的伤势暂且算稳下来了,后面怎么样,今夜是至关重要。只是他这一战还有诸多善后之事需料理,不能再耽搁,我此刻就要去,少帅还要你好生照顾!”林东城知道黑漠此番出动,定是有严密部署,他们必须要尽快扫清痕迹,不能留下任何线索,如果牵扯暴露了塔拉兹,顾剑所做一切的都要前功尽弃了。
顾剑的伤,林东成能做的都做了,剩下就只能靠他自己了。
林东成能放心的走,是因为有小枫在,她是顾剑救命的药。
林东成出到帐外就看到,散达烈正守在小炉前为顾剑煎药,身上的伤只简单包扎一下,有几处还在渗着血水。
他忙上前抱拳一揖:“此番幸得狼主相助,少帅才能活着回来!我替驭风团上下,谢过狼主救命之恩!”
散达烈一把托住他,说道:“林大执事,不,东哥,你言重了。是你们救了我敕云部,顾剑是为了我们出生入死的。不管往事如何,不管丹嗤人还是汉人,往后我们都是兄弟!你们的恩情我记下了。”
一直以来,林东成对这个年轻的首领,心存着一些防备,毕竟是相战相杀过的异族,但此刻听他这番肺腑之言颇为动容:“谢狼主看重,少帅就托付于你!我去和卢先生会合,要查清黑漠还有没有其他动向,万不能让塔拉兹现在就暴露了!”
“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顾剑有事的!塔拉兹我坐镇,其他辛苦你们了,万事小心!”
散达烈送林东成上了马,看他扬尘而去,心中不禁暗念,希望他们不要再遇上黑漠的人。
黑漠杀手营,深涉王庭争斗权力倾轧,在漠北草原上掀起过腥风血雨。
汗国王族间的篡权夺位,引发的内战纷争,让敕云部这样的小部族深受其害。
是以散达烈在知道黑漠出现,执意要与顾剑同往。
尽管那修罗法场已散于昨日,他也亲眼见到这八人一一毙命,其中一人还是死于他的箭下。
可是现在回想起来,他仍是心生寒意,黑漠这八人,每一人都是一层地狱。
散达烈从来不自负,但他极自信且极自知。
他的武功箭法能有所大成,皆来自于天赋所赐和长年累月的苦练,在草原各部享有的盛名,才让他担得起苍狼之子的荣耀。
这些年敕云部能偏安一隅,也是因各部首领对他有所忌惮和敬重。
他常年在外游历,早闻过中原汉人有能人异士,隐士侠者,还亲见过几个。
但所有耳闻与亲见,同昨夜一战相比,都是天壤之别。
阿姆山一战,让散达烈领教到天下武功的博大精深,黑漠八人,武功路数各不相同,有刚猛外功,有内功深厚,有轻功绝顶,有掌法精湛,有刀法诡谲......
当中一人剑法最是高绝,剑气纵横招式万变,与顾剑激战时,散达烈伺伏在暗处。
他的一双琉璃异瞳原是天赋异禀,目力堪比草原苍鹰且能夜视,最后竟连他们是如何出招都不曾看清。
以往族中战役,无论大小散达烈都是冲在最前挡最前,勇猛无畏。
此战,是他第一次在战场上已退为进,他藏匿伺伏,布迷障设陷阱,将多年在草原狩猎猛兽,历炼出的战力发挥到了极致。
与顾剑一明一暗,声东击西,才将这八人逐个击破猎杀。
在背着身受重伤的顾剑策马狂奔时,散达烈才明白在一入阿姆山时,他说的那一句:“藏好!”是对自己多大的信任。
与黑漠高手搏杀的三日里,他但凡冲动一点,胆怯半分,暴露了行踪,他就是顾剑最大的空门死门。
只有他活着,顾剑才能放手一搏,他们才能有一线生机,一丝胜算。
决意入这战局,散达烈已做了最坏的打算,他清醒的知道黑漠和幕后以金钱权力操控的各方势力,是任何想要崛起部族的最大阻力。
领兵征战是战,暗局搏杀亦是战。
从赤仁山到塔拉兹,散达烈和顾剑因缘际会,一路风雨同行,相处相交,了解渐深。
当初顾剑来赤仁山,带了大祭司的信物和矿藏图,重利强援当前虽让散达烈动心,但最后让他作出举族迁移的决定,是顾剑的一番话。
他到现在依然清晰记得:“敕云部这三年,部众增添近三万人,明里是势力壮大,实则是陡增负累。这三万人里不光是丹嗤部的余民,还有其他受牵连的小部族,青壮不过五六千,其余是战火中逃难的老弱妇孺。你所求非权非贵,你是希望部族的每一个人都活下去!”
在顾剑离开后,他派人到西境打探过消息,除了知道驭风团与各国的边贸商事隆盛,但因他们日常行事极为低调,并无他获。
不过,有一桩却是不用打探,西境人尽皆知的。驭风团在西境资建了三十多个雏鹰村,收留戍边战死士兵的家属遗孤,因灾因病流离失所的边民,更有他国异部的难民流民。
听了探子回来的细报,散达烈真正懂了,那日他收下矿图,定下迁移大计时,击胸感激:“谢顾兄,助我丹嗤!”
顾剑目光坚定,意味深远地回他:“我心中愿景是明主执政,边境安宁,边民互市,和睦共生。”
后来在瓦图,大祭司又告知了散达烈,顾剑的身份来历。他怒过,但愤恨只是开头,后来是感同身受的伤痛,他少年失怙,顾剑幼年家破人亡,他们都担过人间的凄苦风雨和无可奈何。
所以在秋祭大会上,散达烈邀顾剑,一同擂起战鼓,是向全族人宣告盟约已起,更是他向顾剑的誓言承诺,志同道合,生死与共。
“小枫,顾剑怎样了?”散达烈将手中的一碗热羊汤递给了神色憔悴小枫,看着昏迷未醒的顾剑,心中很是担忧和愧疚。他身上的这道伤,正是为帮自己挡住一个影字杀手的偷袭。
散达烈清楚,大战中自己只起了助力,所有正面厮杀都是顾剑一人独当。
在他遭绝杀时,顾剑已战至力竭,可为了救他以命相搏,没有一丝犹豫和顾忌。
一剑贯胸后,又拼尽全力格杀了最后一人,才伤得这么重。
“小枫,你连日奔波,累坏了吧!先吃点东西,顾剑还需要你照顾!”散达烈看小枫只捧着汤,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顾剑,泪却无声的滴落在了碗里,悲戚里满是惶恐。
他轻轻地拍了拍小枫的肩头,把汤碗又接回来,四处环顾拿了一块干净的白纱,递给了她:“把眼泪擦擦,顾剑若见到你这样伤心,是要......”他正思忖着怎么才能安慰,这伤心欲绝又疲累慌乱的女子。
“表哥!”小枫的一声呼唤打断了他,她的音量不大,因哭着还带了些鼻音,但在寂静的帐中却极清晰。
散达烈心中一热,脸上表情亦喜亦悲,完全不是平日里刚毅的样子,他犹豫了片刻朗声应道:“小枫,阿妹!”
古通斯特早已告诉过他,小枫的真实身份。她是他的表妹,丹嗤的小公主,与他一样流着苍狼一族的血脉。
他们虽从未曾谋面,但她自刎于两军阵前,平息了一场生灵涂炭的大战,他是知道的。
那时他远在赤仁山,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怒发冲冠冲出大帐,连射三箭,射崩了一块巨石,他当即颁令敕云部绝不以女子为交易筹码,议亲求和。
“表哥,丹嗤灭族之祸,都是因我而起!我对不起你们!”小枫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将积在心中许久的罪缚,全部倾泻了出来。
她一字一句,带着颤音和悲痛,眼中的泪却止住了,慌乱失措也褪去了。
她脸色虽还憔悴着,但眉宇间的气韵却清明了起来,有勇敢有释然。
她不想再隐瞒,不想再逃避,她怕一切都来不及。
“小枫,一个部族一国家的倾覆,绝不会是一个女子所造成的,家国的担子怎么能压在你们纤弱的肩上?你让我们这些男子如何立于天地?你于两军阵前舍身止战,为国为家救了多少性命,你带来的是安宁!哪里有祸!”
散达烈虽早知小枫的身份,但他从来没有想过打扰她现在平静的生活。
十八岁,他的两位姐姐,在这个年纪时都已经嫁给族中相爱的男子,有了孩子。
她们的幸福是尊为公主的小枫从没有获得过的,散达烈不忍再触及她的伤痛。
今日她想说,他方才回应,是一个哥哥对妹妹的疼惜。
“谢谢哥哥的这番话,我确实错过,可无论有多少错多少罪,从今往后我想要往前走!”小枫透过散达烈琉璃色的双眼,看到了阿翁、阿娘、阿渡,看到了千千万万丹嗤人,最后在他们中间,她看到了被救赎的自己。
“好,往前走!顾剑已经踏出了第一步,我们一起往前走下去!”
塔拉兹离上京,逾有八千里。
漫漫长路,隔着小枫的愿与不愿,舍与不舍。
沙漠荒碛,寒风如刀,热风如烧。
她愿从荒芜,就此走向前路。
她舍去爱怨,终于作别往事。
虽然才十一月,塔拉兹天气已经非常寒冷。
小枫喝了羊汤吃了饼,还打了热水好好梳洗一下,整个人才缓了过来。
她将帐里的几个火盆,添好了炭火,又把吊着参汤的小炉移到床边。
帐里温暖如春,烛光摇曳,顾剑却一直也没有醒来过,他不止是手冷,浑身更是如寒冰,小枫不时的去探到他鼻下,一丝微弱的气息在支撑着他,也在支撑着她。
“已经两个时辰了,东哥说现在你可以喝些汤药了。我不哭了,你快点醒过来,好吗?”
小枫用盛了参汤的小勺,轻轻的抵在顾剑的嘴角,温热的参汁慢慢洇到他的口中。
“从来都是你照顾我,你救我时,是不是也这样喂过我啊!”
“这参汤是阿哥亲手为你煎的,他说你喝了,伤一定会好的!”
“你的画,画得真好,我很喜欢!”
“你那天走,为何不和我告别?我赢了神鹰护符,我想送给你!”
“你知道吗?我有多想你,又有多不敢想你!”
......
喃呢细语,情不知所起。
喂下去了一小碗参汤,小枫心里终于踏实了些,可当她将手覆在顾剑的额头上,感觉到得却依旧是冰冷,不安又攀升了出来。
她坐在床边,凝望着最初的凝望,眼中柔光漾起。
那夜,他怀中的温暖和安宁,她记得。
她想,给他。
小枫躺在被衾里,心跳得快要控制不住了,身上有阵阵的热气升腾。
她的脸靠在顾剑的肩头,一只手环抱在他的腰间,这个男人虽然受了伤,但依旧胸膛坚实,腰腹有力。
温热的掌心抚摸过他的肩头,臂间,胸前,温暖着也细数着,他为她受过的所有苦难。纵横交错的伤疤,每一次触碰都是一次涅槃,让她在心里念起一一声佛。
“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小枫俯看着顾剑俊逸出尘的脸庞,指尖划过他的眉间,落在了他的唇上。她轻闭起双眼,娇柔旖旎,炽热滚烫的樱唇无声地印了上去,温柔虔诚地在他唇间细细辗转。
掩不住地轻轻低叹,藏不了地微微颤动,她听到了自己心跳里决堤的声音。
纤长卷翘的睫毛在抖动,泪珠像流星一般划落,里面藏着他许过的每一个愿望,此刻全都还与了他。
顾剑做了一个梦。
一个他从不敢做的梦。
往日,小枫在梦中,只是一抹红影,一簇火光,耀动在他的孤寂之中。
梦醒,影散火灭,只留锥心蚀骨的痛。
挣脱过多少次这样的无妄,就坠落多少次更甚的虚无。
今夜,她在他的怀里,缠绵悱恻,她在他的唇上,妩媚迷离。
她似蹙非蹙的眉,她似笑非笑的眼,她的轻叹,她的微颤。
她是他欲望的深渊。
是梦?
如果是梦,她怎会如此的真实?
非梦?
如果不是梦,她怎会如此的情动?
是梦非梦,梦幻空花,又如何?
这么多年,这个男人,近乎绝望的克制与隐忍,碎了千百遍的心。
此刻,被她鬓边的暗香,被她唇上的沁润,被她的柔软灼热,一点一点冲破,一片一片弥合。
终其一生,顾剑所求的不过就是这一刹。
他欲罢不能,他只想沉沦,他只想拥有。
深埋了几多轮回的炙热和眷恋,破尘而出。
爱本就是梦境,他要纵任自己这一回。
晨光,从孤独的尽头升起。
希望,生生不息。
温柔,不期而至。
所有将来,皆为可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