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走了?”小枫手心里攥着神鹰护符,小红马在她呼喝下,一路风驰电掣,越过山丘,淌过急流,却始终没能追到顾剑。
来不及擦拭的汗水从发间滑落,洇到眼中,她被蛰的生疼,泪涌了出来。
她以为顾剑一定会来道别,一定会对她说:“等我回来。”
她早就想好了,她会告诉他:“昨晚我睡的很好!”
可是他就这样走了,没有一句话。
她摊开手掌,泪滴在了神鹰护符上。
以前,在西州那些庆典大会上,无论是赛马还是比武,小枫所做的不过是应景和玩闹,所有人都让着她,护着她。
作为西洲的九公主,她生来就拥有一切,无需挣无需抢。
可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她其实一无所有。
今日没有人知道她是谁,大家都在赛场上为自己拼抢,竭尽所能,互不相让。
这枚神鹰护符,是她此生唯一完全凭借自己的力量而赢得的。
当丹娃告诉她,秋祭第一场比赛的头彩是神鹰护符时,她就一个人开始偷偷练习了。
在丹嗤的神谕里,每一种兽神护符都有它的灵力和福兆。
赢得神符的人,能够在萨满大祭司的祝祷中,在神符上许下一个心愿,兽神会让它灵验。。
顾剑此去,是为开疆辟土,任重道远。
其间艰难已不是他一个人的生死开阖,而是为几万人谋当下的生存和日后的兴盛。
复兴即是开创,亟拯斯民于水火,切扶大厦之将倾。
他一个外族人,需要有怎样兼济天下的宽广,才能获得丹嗤人的认可和信任。又需要有怎样百折不挠的决绝,才敢踏上这无有归期的征途。
小枫许了心愿,想送给顾剑。
在上京的三年,从十五岁到十八岁,从无忧无虑到重责加身。
小枫看清了这王族荣耀的背后,是万民供养和利益筹码。
经历了诸多世事,伤了情冷了心,她才能冲破虚妄,将过往展开揉碎,重新细细体会。
高氏倒台,满门抄斩,最终家族覆灭。
顾家昭雪,封侯厚葬,仍是血脉亡绝。
在那场初雪的祭奠之后,小枫心中问过,顾剑此生所为何来?
他活。
在东宫的侧殿,她看到高高堆着几摞,顾家冤案平反的诏书。
它们将被发往各地,里面有赦免的、有复职的、有抚恤的,有升迁的。
这每一个卷轴背后都是一个或数个家族的新生。
他死。
那夜,就算被为万箭所指,在这皇城之内,依然无人能拦得住他走,拦得住他杀李承鄞。
李承鄞能拿她赌,而顾剑早就输给了她。
他护住阿渡,他一心求死,所有的都是为了她。
身处于和亲远嫁,困缚爱恨,她方知顾剑从来就不是为了他自己。
经受过进退失据,命运跌宕,她才懂顾剑此生无尽的悲凉和寂寥。
她爱过,刻骨铭心。
三年前,两情相悦,她还没有将自己情感抽丝剥茧的能力。
对顾小五的爱,是花样少女的一腔热忱,什么也不能抹杀。
三年后,朝夕相处,她揭开了命运的面纱有了看清的勇气。
对李承鄞的爱,是和亲公主的纠缠自缚,情起却又难相融。
不管有多爱,小枫知道自己从来没有赞同过李承鄞的所作所为。
多少的言不由衷,多少的身不由己,他说都是为了江山社稷。
裹挟在皇家争斗的各种阴谋中,父子之间,兄弟之间,夫妻之间,君臣之间......
阴谋诡诈,无情凉薄,有别人对他的,有他对别人的,无穷无尽,无始无终。
纵使能理解这每一宗,她也从不愿陪他投身其中。
爱终究是自私。
他求了皇权,就给不了她要的自由。
她守了本心,就给不了他要的顺从。
她动情,柔肠百转。
西州四年的两小无猜,她懵懂无知是羞颜未尝开的情方少艾。
上京半载的默默守护,她任性使然是嫁作他人妇的别有所求。
忘川前。
她恨他,为何不带自己走?为何要荐顾小五?为何推她入万丈深渊?
在他中刀,坠落的那一刻,她的心还是碎了。
被劫持。
她恨他,为何又带自己走?为何要作顾小五?为何让她想起了所有?
那月色下,依在他的肩头,她没有想顾小五。
宫门下。
她恐惧,她什么也不想,只想他走。
万箭穿心,握住滑落的手,她的心一起死了。
她把所有的索求,都托付在了他的身上。救她丈夫,救她姐妹。
不管是记忆还是失忆,他永远是无所不能的师傅,而她只有一无所知的任性。
她把所有的愁怨,都倾泄在了他的眼前。思乡成疾,爱非良人。
只有哭过只有醉过,才能粉饰太平继续做太子妃,才能继续与太子相爱相杀。
在失去记忆的时日里,那些所有的不快乐,她清楚的知道,全都与他无关,而所有的慰藉,都因为他。
情总是在流转。
他选了复仇,痛失所爱。亦选了赎罪,黯然陨落。
她选了欢爱,物是人非。亦选了职责,舍身成仁。
他从来没有离开,她正在慢慢长大。
李承鄞是无法释怀的爱,想遗忘却忍不住回想。
顾剑是不能言说的情,想隐藏却挡不住生长。
他们是小枫梦的开始,亦是她梦的终结。
梦醒以后,一切继续。
李承鄞,已赢得王座。顾剑,又踏上征途。
这爱,要如何爱?这情,是哪般情?
浮尘拂去,小枫心已如初。
前方的路口出现一队人马,正往小枫这边行进,打头的是林东成。
小枫泪眼模糊先未看清,等马蹄声渐近她才回了神,赶忙擦了泪水策马迎了上去,喊道:“东哥!”
“小枫!”林东成下马走到小枫面前,拿着缰柄往回指去:“少帅已经走远,不要追了!”
小枫的脸不禁一红,林东成这说的无心,听的人却心思别样。
林东成看到小枫眼眶红红,似乎还有些羞赧。尽管他是个耿直的性格,但还是藏住了会心的笑意,装着不经意地说道:“敕云部的迁移一开始,这里日后恐怕就没有这么安全了,少帅已经做了部署,我们要做好准备!”
顾剑永远是这样安排妥帖,他在与不在都是守护。
小枫心里的忧伤被一股暖流冲淡了,她笑道:“谢谢,东哥!又要辛苦你们了!”
与林东成一起来的人也到了跟前,这几个高大英武的男子,小枫从来没有见过。
他们一身轻甲戎装,挎刀背弓,个个气度不凡。
“这是霍商、霍参、猛子、老六、阿沛,都是少帅信得过的人,生死的兄弟!”
“这就是小枫了!”林东成引着大家相识。
“小枫,总算是见到你啦!”
“小枫,你酿的酒,可真是一绝啊,到了瓦图我们可要喝个够,哈哈!”
“小枫,我曾在西州王城见过你,那时你才十三四岁的模样!”
......
众人纷纷上前抱拳相揖,你一句他一句的与小枫谈笑着,没一个显得生分,都好似与她相识已久。
“诸位兄长好,谢谢你们来瓦图相助,我刚酿好了一批熏舒尔,今日我们定要一醉方休!”小枫眉眼笑得如弯月,心中喜悦。原来在她不知道的别处,他还有这么多亲人。
在众人的谈笑间,林东成不由地回首,望着瓦图出口的方向。
他想起了,在卡纳斯外等顾剑的情景,阳光也如此刻这般的好。
那日,小枫还在昏睡不醒,但他在顾剑眼中看到燃着希望的光,胜过仲春暖阳。
方才,在风蚀谷作别,顾剑眼中扬起的凛然浩荡,让他觉得顾剑就是希望本身。
林东成知道,顾剑此去要比在豊朝时更加危险,更加艰难。
他担心更慨然,顾剑终是要做这草原大漠里揽尽风雨的战神,如他的父亲一般。
从六月去赤仁山,到今日出发,整整一百日。在这百日里,林东成络绎不绝地收到顾剑的飞鸽密信,知道他所有行踪。
瓦图、新居地塔拉兹及周边的矿脉、黑漠杀手营、驭风团的各大驿站、突施的边境、粟特人的城邦.....
一封封密信里,是顾剑日行千里的奔波,孤身一人的血战,殚精竭虑的部署......
这一切,只有他知道。
这一切,仅仅是前路万事的开始。
自散达烈定下迁移之策,顾剑就开始了迁移路线的勘查。
从赤仁山到塔拉兹约有二千八百里,从赤仁山到瓦图又有二千二百里,而从瓦图到塔拉兹是一千一百里。
草原游牧,本是居无城郭,一直游军而治。迁徙原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式,以毡为屋,随逐水草,夏则随凉,冬则就温。但此次迁移却是这些草原行民的一次变革。
这三条线路,地貌环境各不相同,其艰难险阻却无有高下,都是万分。
敕云部将从赤仁山分两路出,一支青壮精锐往塔拉兹,一支老幼妇孺往瓦图。
塔拉兹地处瓦图东南部,两地之间所隔是大片荒漠和瘠地。它的冬季由于没有高山屏障,北方冷流长驱直入,极度寒冷,所以一直无有人烟。
塔拉兹的地貌多为山丘,起伏犹如褶皱,蕴藏着丰富的矿脉,对精于冶炼的丹嗤人,这是立国的根本。
但最为重要的还不仅是这些矿藏,而是此处距西境丝路商道,纵深不过千里。
瓦图在阿尔葛山脉脚下,所处位置十分隐蔽,水草丰美,土地肥沃,适宜农耕驯养,休养繁衍。
这两地间有荒漠流沙掩藏,外族难以发觉彼此之关联,可守望相助互为犄角。
日后,瓦图可为塔拉兹提供物资补给,支撑整个部族,快速往西境商道推进,或能在流淌着黄金的财富天路上,占据一席之地。
瓦图与塔拉兹,沃土与矿藏,地利与人和。一守一攻,可耕可牧,可商可战,足以兴建城邦。
这么多年来的上下求索,有机缘巧合,有费心筹谋,蓄力化助力,一环扣一环,让顾剑的命运之轮,终能驰向更辽阔的天地。
他,戎装,去呼啸沧桑。
她,红妆,守他的边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