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冬至,大雪已经下了三天。
裴照刚刚夜巡回帐,看着这几日的雪势,心里总有几分不踏实,今夜特巡了两遍,查了营外布的兽夹和暗坑。
他在帐外扑了扑身上的雪,掀开帐帘刚踏进一步,便觉得有异样,帐内的温度似乎高了些许。
冬季戍边,气候恶劣行军困难,军中辎重一律精简。
烧伙取暖的木材都是就地砍伐,营中每日每帐都是定量供给,自己的更是下令减半,巡营离帐时火就灭了。
他压紧了腰间的剑,立足细听动静,帐内一片寂静,他暗忖:“估计又是秦臻这小子来加过火了,明日定要说他。”
进入帐中点了灯烛解下剑,正准备卸了外甲,他忽见一个白影倚在军械架边,心中猛得一惊低呵声:“谁?”
“我”,声未落白影一动已到他眼前。
裴照方看清来人,轻裘白衣,怀中抱着一柄剑正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清亮嘴角微扬。
“是你?”
“是我!”少年上前一步已经坐在他的军案边。
裴照赶忙卸了外甲,躬身上前伸手一揖,“裴照,在此谢过那日的搭救之恩!”。
“我是顾剑。”少年轻轻一托请他坐下。
“不知顾少侠深夜到访有何事?”裴照有些疑惑。
顾剑指指炭盆,问他:“伤好了吗?”
裴照望去,盆中有一泥封瓦甑旁边还隔水温着一壶烧刀白,他摸了摸腰间的伤,说道:“已经不碍事,得亏顾少侠!”
说话间,顾剑已起身拿了瓦甑和烧刀白,拍了封口的泥顿时一阵香气溢了出来。
“刀郎羊汤。”裴照闻出味道。
“你喝汤,我喝酒!”顾剑举壶自饮。
满满登登的一瓦甑羊汤,裴照喝了大半,额头、鼻尖透出一层薄汗,“这西州的刀郎羊汤,着实好喝。在上京时,冬至里都要好吃上一顿这肉。痛快啊,谢谢顾少侠!”
“今日酒不同你喝了,免得激了你的伤。”顾剑手中的酒也已见了底。
裴照看这一斤半的烧刀白下去,顾剑没有半分醉意,只是发间散出几丝白气,眼睛却更亮了。“好,改日一定好好喝和顾少侠喝上一场。”
“是明远娘娘让我来的!”
裴照这心中的疑团可算解了,对顾剑更添了几分亲近。他立时起身抱拳重重一拜:“原是明远娘娘,娘娘身体可安好!我初来都护府就入营戍边,未能去王城给娘娘请安,还让娘娘如此牵挂,实属大不敬,望娘娘恕罪!”
“快请起!”顾剑起身引了裴照回座。“明远娘娘说‘裴家四郎最是持重,又有将门傲骨。等你戍边换防休沐了再来,不急!’”
裴照听了顾剑的话,心中一热又起身一揖:“请顾兄一定带为转告,四郎谢娘娘体恤!”
他两月前从上京抵西境安护府,领了越骑校尉营的“队正”一职,领兵五十人,第二日就奔赴了边境巡防驻地,他只来得及把母亲准备的梯己见礼,差人送去王城。
“我走了!”顾剑拱手提剑起身。
“顾兄,今夜这风雪漫天,你可在营中留宿一夜。”
“我还有事,你安心休息!”顾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裴照了然也不再留,二人出了营帐,目送他远去。
帐外风雪呼啸,顾剑纵身一袭白衣在黑夜中几个明灭间就不见踪影,裴照自认目力是极佳的,手中一柄长枪可百步外掷穿钱孔,心中不禁暗赞:“顾兄一身武功已是上乘,不想这西州边陲竟有这样人物。京中武将世家子弟我也认识大半,年纪相仿者中恐无一人能出其右。”
烈风带雪如刀,刮在脸上生疼,可此刻裴照胸中却有一股热流在激荡,长长舒了一口气才进帐中。正要和衣躺下,却又发现枕边有一玉色瓷瓶,打开一闻便知是上好的金创药,这位平日里沉稳冷峻的少年队正,抬眼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谢了!”。
烛光下,裴照慢慢解开腰上缠着的纱布,左侧腰部有几道深深的伤口,最长的约莫有五寸、深有寸许,皮翻肉掀还有鲜血外渗。
他烧了热水,细细清理伤口,思绪却回到了三日前。
那日申时,裴照领了一小队人马,到防区最偏远的哨点来巡检。刚扎营落定,前方的探子就回报说:“前方十里处的林子里有异动!”他立刻带着秦臻挑了五六个人一起去探究竟。
今是裴照第一次来这个哨卡,先前听队中老兵说此林中有条小路,虽极难走可越过就是边境。
此处虽人迹罕至,但过境后约三十里地有些零散居住的人家。
而林子的另一边是朔博一个小游部的聚集地,朔博人蛮化未开,剽悍贪婪,平日里常会越境烧强掳掠,这年关将近恐更会频繁些。
以往的队正因这里环境恶劣,人少地广,这种小部滋事的情况又是飘忽不定,所以几乎半年都不会来一次,听之任之。
军中兵士可怜这方百姓度日艰难,但也不敢多言。
裴照听了心中愤懑,他自幼在军中长大,戍边将士的铁律早就烙入血液之中,军人的职责就是要守护豊朝的每一寸疆土和每一个子民。
裴照刚带队换防入营时,西境大都护高显将军派了副都护安排诸事,临行前还特在府门前相送了几步,嘱咐了几句,碍于裴家在豊朝军中的威望,将这世叔长辈的派头做得漂亮。他也从容应对,不卑不亢,更不曾僭越半点。先前领了职,裴照即到越骑校尉大营,按名册上点兵,肃整清查,雷厉风行没有半点耽搁。他心里清楚,这五十个兵士过半都是老兵油子,军备补给也是缺这少那暗有克扣,但并不动声色,依旧准时出发。
最初几天,这帮兵油子就在队中散布,说:“这小队正就是个世家纨绔,老子爷捐了银子特到这里历练历练,三五个月就回京,到兵部挂个闲职就好吃饷银了!”这话传来传去,裴照任是不闻不问,每天行军操练一样不落。自己带着几个亲信,每日策马行军一二百里,把防区的哨点摸排了八九。十日下来,队中早晚二次操练时,偷懒耍滑的人就渐少了一些,每日点卯的人倒是越来越全了。
到了第十五日,时值霜降早晚寒凉,可卯时早练竟没有一个兵士缺勤。裴照看这火候也是差不多了,第十六日便提早一刻到了校场,大家正陆续起床,他在场中舞起裴家的烈英枪法,枪在他手中犹如蛟龙入海腾挪跌宕,枪过处罡风四起横扫千军,枪法一气呵成淋漓尽致。
当他收枪时,校场已是列队整齐,掌声大作。
“兄弟们,兄弟们,这是裴家的烈英枪法!是裴老将军的烈英枪法!”队中已有人喊了出来。
裴照反手一转,掷枪入地,抱拳于胸前大声说道:“齐州裴氏,裴照。入西境安护府,领越骑校尉营队正一职,誓与军中诸位共守边疆,保民安康!”“尔等誓与裴队正,共守边疆,保民安康。”
兵士们呼声震耳,士气如虹,裴照知道这队兵是带起来了。
后一个月,他安排好防区沿线各点的军务,挑了三十个骑兵精锐便到了这最后的哨卡。
裴照等人带齐装备,快马入了林子。这林子杂树丛生,枝藤盘密,极难行走,一行人只得下马探行。约莫小半个时辰,林中光线越来越暗,突然裴照闻到一股血腥味顿觉不妙,向几人示意潜伏。
他一跃而起上了树,定睛看去前方十多米处的地上躺着两三具朔博人的尸体,已是支离破碎,周遭约有三十多匹漠北狼正疯狂撕咬着。
此刻狼群已有所察觉,几匹正向他们潜了过来。裴照压低嗓音向下喝道:“是漠北狼群,你们速退,我去引开它们!”一边飞纵而去,一边长抢挥舞,引得狼群朝他飞扑去。秦臻几人皆是队中精英,知道他们但凡慢上一步都会拖累了裴照,个个拔足狂奔,出林飞身上马搬救兵去了。而这边,裴照因对地形不熟悉,无法展开轻功身法,须臾间已经被重重围住。一匹半人高两眼发出碧绿幽光的头狼,正停在他前方五六米处,后腿微曲已呈俯冲之势伺机待发,而狼群的长啸此起彼伏,似乎还在召集部众。
裴照欲夺先机,压低身形后立时长枪拖地,奋力橫扫先打乱了狼群阵型,再一侧身,枪头调转直奔头狼而去。这头狼獠牙龇起,彪悍迅捷,竟不避让直扑而来,同时左右两翼已有七八头狼跃起合围。裴照见状一收势,旋即以枪撑地腾越而起避过头狼,又在空中飞转,腿如闪电踢飞了另几匹狼,但当他落下身形未稳之时,这群残酷嗜血的荒漠霸主,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绞杀。
此处纵是裴照功力深厚,但手中一柄长枪在密林中并不能施展开来,激战中虽刺杀了几匹狼,但这同伴的血腥倒激得狼群攻势更加猛烈了,人狼之战已呈胶着。这时天色渐晚,林中更是昏暗,裴照知道狼有夜视的能力,再战下去恐有不利。抬头四顾看到一处高地,准备抢占地势,他边退边战正要纵起,右腿忽然一失力踏入一深坑,他大喝:“不好!”,人侧翻过去左身露出一大大的空门。这杀机头狼是绝不会放过的,蹬地腾越一口咬住他的腰侧,利牙瞬时穿透皮甲撕扯开去,裴照一阵剧痛差点晕厥。狼群一看头狼得手,一拥而上想要完成最后的绝杀。
裴照恍惚间看到,一道白影如电光,穿狼群而过,衣袂翻飞真气激荡一掌劈在头狼身上,头狼立刻飞出去几米远,白影将他一托便带出了坑洞。裴照知是有人相救,忍了疼痛倒吸一口冷气,以枪支地站稳身形,二人尚未说话。那边头狼嗷呜一声已翻身窜起,口中溢出鲜血,眼中碧光大涨,虽是受了重伤,但兽性也被完全激发,它仰天长啸数声,狼群从四方狂怒而至。只见白影肩一动似水银泄地,一手抄起裴照旁落的弓与箭筒,翻身后仰张弓搭箭,瞬息间箭如飞雨四射,扑顶而来的狼群顿时死伤过半,裴照见机手中一柄长枪也如瀑挂前川,杀势如虹,将后继的狼群斩杀了数只。
不过片刻,这狼群的战力就折损了七八成,头狼见大势已去,一声低嚎带残余迅速逃往林子深处。一场恶战终于结束了,裴照不禁气劲一松,力有不支单膝跪于地,伤口疼痛钻心,但仍强忍不倒。
他看白影走近,是一白衣少年,冠束马尾,眉若远山,眼中已褪了刚才的杀伐,神色冲和暗隐华光。裴照强撑欲起身答谢,少年轻轻一颔首将他扶住,并未开口只将弓箭交放下,看了一眼他的伤,就飞纵而去。裴照未及反应眼前已是一空,再一抬头就看见左侧林子里亮起了火光,知道秦臻他们回来了。
他回营地昏睡了两天,今天晌午才起身。也是他年轻底子好,军中药物不全,伤口只是简单处理,但他当夜就开始巡营,一是担心这两天雪势太大,恐封了回驻地的路;二是怕狼群再集结回来报复。
裴照上好药,觉得伤口清凉痛楚大减,羊汤喝得身上也是热乎,想来里面也加了精补气血的药,心中大是感激。这好药好汤,让他一夜无梦到天明。
第二天大早,大雪已停,裴照即刻下令拔营起程。一路上也是顺畅,没有半点狼群的影子,秦臻他们大笑道:“这些杀神被咱们裴队正吓怕啦!再来也是多给我们送一件皮袄子!哈哈!”回到驻地队里都炸开了,这趟原是苦差,不成想这去的三十人不但一仗未打,每人还得了一张上好的狼皮子,几十斤的狼肉干,这在西州可都是难得的好物,羡煞了其他的兵士,个个喊着要裴队正下次一定要带上他们。
裴照百日戍边换防,回到西境安护府休沐。他这一战,一人独杀三十多头漠北狼,在驻地边境早已传开,振奋了戍边将士的士气。游牧各部本就尊漠北狼群为荒漠霸王,视杀狼者为勇士,一时间也甚为忌惮。因而这年关竟过得十分太平,直到正月十五都未有游牧部族越境滋事。
此值,天通十八年,裴照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