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图书馆出来,苏奇世的心中五味陈杂。
在过去五年中,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图书馆里度过的,但现在,他可能要永远告别这个地方了。
这意味着,他再也不能悠闲地品读那些列传游记,不能在那些典籍古史上浪费时间,不能醉倒在那些琐碎知识的海洋里。
直到此刻,苏奇世才真正意识到,他的生活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失去了一颗冰冷的合金心脏,替代它的,是一颗麻烦不断,却让人喜爱,让人癫狂的妖心。
苏奇世,这不正是你所追寻的吗!他这样告诉自己。
他抬起头颅,两眼直视着天上的骄阳,面容变得冷峻,又渐渐发声狂笑。
他心中,有无限的欢喜。
他觉得,此刻,他活着,却又在追逐着死亡。
冬莹静静地看着苏奇世,小先生他,好像发现了自己的本性。
“撒币~”
一位过路的同学吐露了心声。
苏奇世略有些尴尬地止了笑声,不过是抒发一感情,同学你怎么能骂人呢。
冬莹笑了笑,上前问道:
“小先生,拿到合适的功法了吗?”
苏奇世挠挠头,冬莹,你这样一点都不可爱。
“因为某些原因,图书馆对我关闭了,不过没关系,我可以找王胖子帮忙,大昌楼里面,应该不缺这种功法。”
冬莹问道:“也就是说,小先生,你现在无事可做了?”
苏奇世从冬莹那张白骨脸上,竟然看到了热切的期待。
她有什么事要我帮忙,是领着她参观学院吗?
虽然苏奇世很想找间静室,好好地参悟一下焚身决,看看这篇功法是否对得起他的舍命相搏。
但冬莹毕竟救过自己的命,又差点被自己害了,即便是当作致歉礼,自己也必须要腾出来时间来。
“是啊,你有什么安排吗?”
“当然。”冬莹的声线高抬,带着藏不住的惊喜:
“奴家已经谋划好久了。”
谋划?
等等,苏奇世心中涌出不好的预感,她不会是在图谋枫桐学院吧!
姐姐,你活够了,也别带上我啊!
事实证明,只有苏奇世会生出这种狂妄的想法。
枫桐学院,身为梦郎城内高手最多、防守最严、武力最强的地方,但凡是个脑子正常的,都不会想着与它为敌。
冬莹拉着苏奇世,一路跑到了演武场后面的小树林中。
这里,风光优美,幽静无声,古树森森为天幕,枝叶重重遮人眼。
苏奇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鸳鸯林,蝴蝶谷,亡命崖,屠狗厂。不论如何称呼,这里只有一个作用——幽会。
苏奇世吞了口唾沫。
据说,有些人被救了命,就喜欢以身相许。
可我不喜欢啊!
而且,冬莹,你是妖,我是人,我们不可能有结果的。
冬莹瞅了一下四周,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安静,也很隐蔽,很好,这样才不会受人打扰。
苏奇世见此,心中更慌了,我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紧接着,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东莹一拍口袋妖,拿出了一张书桌!
之后,笔墨纸砚,一样不少,整整齐齐地摆在了上面。
苏奇世辨认了一番,纸是符纸,墨是灵墨,笔与砚,皆是法器。
“冬莹,你这是要绘制符篆阵法吗?”
冬莹道:“不是,这是为小先生你准备的。”
苏奇世一脸诧异,他自认为在绘制符篆阵法上略有心得,但毕竟受实力限制,至多也就是绘出一阶的符篆法阵,再高些,便是有心无力了。
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符纸灵墨。
“是符篆,还是法阵?”苏奇世问道。
冬莹再次从口袋妖中取出一物,递给了苏奇世。
那是一幅轴卷,紫红色泛着油光的木制轴芯上泛着奇特的纹理,一圈圈的白色符纸摸起来柔韧光滑,最外面,是一截纤薄的青色兽皮,很好地保护着轴卷。
“把它临摹一遍就行。”
苏奇世拉开卷轴,是一副字,不知是谁的佳作。
笔力虬劲,内敛而不张扬,文字方正,规矩而不呆板,如同武夫摆拳架,剑客舞长虹,一点一横,皆有章法,一折一勾,自生豪情。
这是一副好字,远超过苏奇世的水准,但若是照着临摹,应该也能仿出来五六分真意。
苏奇世将字幅平摊在桌上,捏起那杆青玉毛笔,沾匀了墨,瞧了一眼第一字,正要落笔,忽然眉头一皱,回看了一眼,再三确认,方才移开目光。
他盯着身前雪白的纸张,持笔的右手在半空里来回比划,却迟迟不敢下笔。
那个字,真真是神异,看在眼中,它便是个字,虽有笔法变化,却依旧是死物,但若是去临摹,它却好像活了过来。
你朝左下笔,它便向右倾斜,你描点成豆,它便把点撑圆,你把字落正些,它便偏偏要歪上一分。
一个字,如同一个闹别扭的小人儿,左右扭转,上下蹦跳。你不落笔,尚且能把握到三分真意,但若是写了出来,肯定是个错字。
苏奇世眉头紧皱,面露苦色,烦躁之气在胸中翻腾,却又被牢牢地压制在心底,晶莹的汗水,跨过了眉头沟壑,坠落在地。
他一手持笔悬空,来回转动着手腕,试图捕捉到字迹变化的轨迹,只后立刻下笔,一气呵成。
但是,那个字似乎有万千种变化,虽在半寸方圆,却宛如天地无拘束,根本拿捏不住。
僵持了小半个时辰,苏奇世依旧一无所获,他喷出一口重息,吐出了胸中浊气,放下青玉笔,带着歉意对冬莹道:
“抱歉,我描摹不出。”
冬莹并未答话,反而是拿出一张蚕丝纱卷,轻轻地拭去了苏奇世额头的汗珠。
苏奇世无奈地轻叹一口气,重新捏起了青玉笔。
依旧是那般,那个字,在他的记忆中摇摆个不停,不论如何落笔,都是一个错字。
苏奇世索性闭上了眼,不在去想着描摹,反而一心想着想着看清那个字的真正模样。
那个字左倾,他的心神便跟着左倾,那个字右斜,他的心神便跟着右斜,那个字上窜下跳,摆尾摇头,他的心神便跟着上窜下跳,摆尾摇头。
在苏奇世闭眼凝神静思的时候,他却不曾注意到,他的身姿气度缓缓发生着变化,腰脊展如龙,静立如古松,身藏文华气,衣袖缠春风。
苏奇世的心神随字变化,不理外物,如同大睡小死,一梦见黄粱,身出一片白茫茫,无上无下无天光,唯有一个黑字,变化无常。
那黑字如同野马无缰绳,醉汉撒酒疯,万般变化腾挪,翻身倒斗,都是为了摆脱苏奇世的心神牵引,奈何就像是被黏了一块牛皮糖,怎么都扯不掉。
渐渐地,那字似是黔驴技穷,变化越来越少,动作越来越慢,终于一个不慎,被苏奇世的心神撵上,露出了自己的庐山真面目。
这哪里是一个墨字,而是一个全身皆黑的瘦小老头,身穿短衫过膝裤,脚下踢着破麻鞋,薄薄的皮肉包不住肋骨,前勾的腰背驼如弯弓。
那老人见苏奇世看清了他的模样,脸上涌出怒气,一拳捶爆了苏奇世的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