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欣然的新电影上映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各种宣传工作开始有条不紊地加速。这部电影号称是蒋欣然半隐退之前的最后一部大制作,打磨三年,女主单抗票房,因此蒋欣然的个人状态对于票房影响极大。出了周至源那件事后,蒋欣然的脾气收敛了很多,对于公司的宣传也十分配合。
与此同时,慈善基金开始公布部分账目,表示未来账目一定公开透明,以此接受社会公众的监督。不得不说,这两件事叠合在一起的效果,还是显而易见的。公众对蒋欣然的好感度上升不少,电影的票房预订也飙红。
可是处在幕后的阮之,却前所未有的觉得压力极大。
蒋欣然个性爽直,当初被周至源哄骗做慈善,多少是因为自小家境不好,差点没书读,她心地善良,也很乐意做些好事。现在有了阴影,可慈善还得强撑着做下去,考虑到她受了情伤,再接触这件事就觉得十分抗拒,阮之就只能全盘接手。财务上换了公司信得过的人,一笔笔的先把之前的亏空填补上去,一点点的公开账务,还要间歇性地安慰蒋欣然的情绪……阮之从一大堆报表里抬起头,赤红着眼睛让优优叫夜宵。已经是深夜了,优优的声音分外清晰:“吃什么呀老大?”
“小龙虾。”
“你从来都不吃这些的。”
“小姑娘,你之姐再不暴饮暴食,就快撑不下去了。”阮之把笔一扔,摸了摸肚子,其实她真的不饿,可是觉得空虚,总觉得非得吃点什么。
“可你一吃就上火——”优优犹豫了一下,又往走廊上看了一眼,笑嘻嘻地说,“之姐,不用订了,吃的来了。”
傅长川亲自送来的鸡汤。
尽管天气不冷,可是外边下着雨,又是深夜,他手里提着保温桶进来的时候,带着一阵湿气,面色也显得苍白疲倦。
阮之下意识放下了手里的材料,去摸他手的温度。
有些偏低。
她有些心疼,低声说:“你来干什么?”
“不放心,来看看你。”他含笑看着她,“我听优优说,你是要叫小龙虾?”
“没有。”阮之连忙改口,“我给他们叫的,最近大家都加班辛苦了。”
他漂亮的眸子在她脸上转了一圈,不置可否:“先喝汤。”
阮之不算特别爱吃宵夜,第一次吃小龙虾、烤串和扎啤也是陪着杜江南去的。杜江南在吃的上边从不肯委屈自己,整个容城数他最明白哪儿的小龙虾最肥美,哪儿的扎啤最爽口。那次呼朋唤友地一大堆人开车过去,阮之苦哈哈地负责点菜埋单。杜江南也算关照这个小跟班,豪爽地说:“你也吃,回头打车钱我给你报销。”她一上口,就觉得香辣停不下来,最后还灌了两大杯扎啤,晕晕乎乎地就回家了。
那时她和蒋欣然租一个单间,蒋欣然跑出去轧戏了,家里就她一个人,到了半夜就开始肚子痛,痛得整个人都绞起来。她本想熬过去的,结果接到了傅长川的电话。
原来那一晚这个龙虾店的一众食客都上吐下泻,食材中毒。傅长川听她有气无力地说着“没事”,当机立断就接她去急诊。在空荡荡的点滴大厅挂着点滴的时候,灯光分外的惨淡,阮之从窗玻璃里看了自己一眼,嘴巴边上起了一圈小燎泡,丑到不能再丑了。
她打点起精神问:“傅先生你怎么知道我病了?”
他也打了个哈欠:“你老板先进的医院,我就知道了。”
她有些愧疚:“我不该吃那么多的。”顿了顿,又自嘲,仿佛在为自己辩解,“可是那个很好吃,我很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
傅长川安静地看着她,深黑的眸色里隐藏着一丝并不易察觉的异样,温文而宽容地说:“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下次我俩去吃些不上火不会吃坏肚子的。”
她就天真地笑了笑:“我吃公司发的盒饭从来不上火,也不会拉肚子。”
印象里满嘴水泡、明明虚弱苍白、但是乐观提起盒饭的小女孩,现在就在面前。其实她没怎么变,一样的勇敢坚强,大口喝着汤,一边还在看材料,在他想要接近的时候还会警惕地瞪他一眼:“喂喂,这是我们公司的财务报表,不能随便给人看到的。”
傅长川只好退回到沙发上:“吃完回家吗?”
“不回,要不你先回去吧?”
现在一个人闲下来了,就愈发衬得另一个人忙碌。傅长川托腮看着她,说起来,还真有点寂寥感。他把外套脱下了,在她的沙发上舒展了下身子:“那我陪你。”
阮之文件看得累了,戴上耳机,打开电脑里的视频,开始看电视台传来的最后两期《走吧》样片。不管她心底多么不喜欢梅静,可不得不承认,所谓名门淑女的教养和气质,真的不是普通人两三年里能学到的。梅静会关心工作人员吃没吃饭、淋没淋雨,相比之下,动不动就翻脸的夏淇就是个十足的冒失小丫头。阮之摘下耳机,目光不由自主地挪到对面沙发上,傅长川好像已经睡着了,他一米八十二的身高睡在沙发上有些局促。
她想,如果是梅静,一定不会让他这么躺着等自己加班。
可是放着温婉贤淑的梅静不要,他还是喜欢自己啊。
想到这里,阮之就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
“你要是这么心猿意马,还不如回去睡觉。”清冷的声音从沙发那边传过来。
“我在看片子呀。”阮之的声音软绵绵的,“还在想,你为什么不喜欢梅静,喜欢我呢?”又美滋滋地分析,“论家世,我比不上她,学历也比不上……所以……”
傅长川果然睁开了眼睛,嘴角的笑勾出一抹含义不明的弧度。
她充满信心地说:“所以一定是我长得比较漂亮啦。”
傅长川默了默,点头说:“没错,我就是喜欢你这种膨胀的自信……”
所谓膨胀的自信也有一种好处,那就是明知前途险恶,但是依旧乐观。车到山头必有路,阮之一直都觉得,活到这个年纪,也算经历了些风风雨雨,其实做人不必太过担心什么事,因为无论如何,那些事总会解决的,无论结局是好是坏。
为了安抚蒋欣然,这两年很少带着艺人跑宣传的阮之也陪她一起,几天内赶了好几个城市参加点映宣传,媒体和观众的评价都不错,几个电影网站上的评分也很高。两人晚上十点才从活动现场回到酒店。订的套房是在酒店最高层,阮之拉开了窗帘,城市的星空难得的明朗,衬得墨兰的夜空都有一种丝绒的高贵质感。阮之吸了口气:“好想吃点宵夜。”
这个城市素来是以各种重口味的小面、又或者火锅闻名,蒋欣然刚换下礼服,附和说:“那我们去吃吧?”
“你只能吃这么点——”两人找了家看起来人气很旺的深夜麻辣烫,阮之只给蒋欣然要了几颗青菜加豆芽,最后找了个小碗,倒了杯白开水,让她涮着吃。
蒋欣然看看自己,又看看阮之面前满满的一大碗,心里极度不平衡,但是想到接下来还有宣传,只好闷闷不乐地挑豆芽和莴笋吃。她卸了妆,穿的是普通的家居运动服,头发随便扎起来,低头吃东西的样子其实看上去年纪还很小。
阮之吃着吃着,又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就夹了一个芝士丸给她,叮嘱说:“只准吃一个。”
蒋欣然立刻眉开眼笑的咬开了,一边含含糊糊地说:“你还记得我还没红的时候吗,我俩也这样分一碗麻辣烫吃。”
那会儿是真穷,有一个月两人都只能领到保底的工资,交完房租,口袋里加起来不超过一百块,还得过完大半个月。两人只好到楼下的麻辣烫店烫点菜打包回出租房,然后再煮两包泡面,就着麻辣烫的菜,就算是吃了顿大餐。连一根蟹肉棒都要小心翼翼地分成两份,想起来还真是窘迫。
不约而同地记起那段时间,就好像有了勇气,就连吃水煮青菜都变得美味了。蒋欣然放下筷子说:“接下去我想多接点工作,亏了这么多钱,还要还你的钱,我算过了,不能这么任性了。”
阮之不是个喜欢趁热打铁教训人的,只“哦”了一声,乐观地说:“怕什么呀,这部电影票房会不错的,光分红就能赚很多呢。”
蒋欣然的心情明显已经比前段时间好了许多,也会拿上一段感情自嘲了:“是啊,我得这么想,自己多少是一线,又是影后,才有被骗的价值。”
阮之正吃得兴高采烈,手机响了,她接起来,电话那头说了一句话。
原本吃得微微冒汗的身子立刻就僵住了,她拿起电话走到小店门口,沉声问:“你想要什么?”
“两百万,线索卖给你。”
“你先把图片发给我看,确认之后再来谈价格。”
电话挂断了,阮之又收到几张图片,是一份合同的扫描件。她克制住微颤的手指,尽量镇定地走到蒋欣然面前:“吃完了吗?我们回去吧。”
一直沉默地回到了酒店,阮之有点支撑不住,嗓子都哑了:“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蒋欣然正要去浴室,闻言脚步顿了顿,却默不作声。
“他让你签了多少合同?你都没多看一眼吗?”阮之走到她面前,把图片给她看,“就算我不懂法律,也知道这些公司法人的合同是不能乱签的,你倒好,一签签一堆。这些皮包公司就是善款的接收方,别人已经掌握了这些材料,你就会被认定是在诈捐!就算我们再公布明细,还有什么用!”
蒋欣然背对着她,依旧没有说话,可是身体却在轻微颤抖,然后慢慢地跪坐在地上。她实在是瘦,原本就瘦,这些天压力又大,脸颊都已经迅速的凹陷下去。因为身子往前倾,她的家居服后背便显现出一道清晰的脊骨印。她维持着这个姿势很久,以至于阮之并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和自己对峙,或者压根忘了自己的存在。
“阮之,我有点撑不下去了。”她喃喃地说,“我不是故意瞒着你,而是……不敢去想那些事他都是骗我的……”她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我给他发了这么多短信,打了那么多电话,我总觉得他只是有事离开了……”
阮之弯腰从她手里拿过手机,点开一看,果然都是发给周至源的短信,随便用手指一拉,竟然拉不到头,再仔细看一看,发送时间都是半夜凌晨。
她发现自己忽然间无法再责怪她,事已至此,难不成要把她逼死么?阮之收起了她的手机,扶她站起来,随手从桌子上抽了两张纸巾,有些生硬地递给她:“哭什么,该哭的是我。”
阮之帮她关了机,然后拿出自己的手机看了眼,尽管已经开了静音,但上边已经有了二十多个未接来电,屏幕还在不断闪烁。
“没什么大不了的,再惨还能比我俩刚出道那会儿还惨?”阮之的语气十分坚定,推着她进卧室让她休息,“你记住,不管发生什么,我挡在你前面。你不要垮就行了。”
她看着蒋欣然上床,正要离开的时候,蒋欣然忽然问:“傅长川知道么?”
“傅长川他……”阮之笑了笑,安慰说,“你也知道还有他在,别怕,事情会解决的。”
说到傅长川的时候,阮之到底还是语气柔缓了一些,仿佛是一直在游水的人忽然间脚尖触到了实地,蓦然就有些心安下来。阮之悄然退出卧室,无视那么多未接来电和短信,拨了个电话给傅长川。
这个城市已经越发的安静了,空调的风恒定地拂在耳侧,站在窗前,底下交错的马路和闪烁的霓虹已经是唯一的喧闹。
其实她也没什么话要和他说,也就絮絮叨叨地问他午饭吃了什么,今天有没有出门,忙不忙。傅长川的声音有些慢,气息也绵长:“三更半夜的你问我中午吃了什么?”
“没有……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她难得有些软弱,也想念他在自己身边,一歪头就能靠上去的感觉,“我想回家了。”
电话那边沉默了片刻,傅长川的声音依然不急不缓的:“那就回来。”
通话的时候,电话里依旧不断传来有电话打进来的提示音,阮之有片刻的恍惚,终于记得回到现实:“那我工作完马上就回来。”
傅长川又等了一会儿:“阮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有,就是陪着欣然三天跑了四个城市,想起一天没和你打电话了。”阮之深吸了口气,清醒了许多,“我挂了,晚安。”
2
拒绝了勒索,一夜之间,网络上开始冒出许多“知情人”的爆料,某一线女星成立慈善基金涉嫌诈捐,偷偷成立皮包公司转移资金。爆料虽没有具名,但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说的是蒋欣然。美星公司上下,包括阮之的电话都被打爆了。连一向不管事的杜江南都半夜打了电话过来,劈头就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都在说蒋欣然诈捐?”
阮之暂时还能敷衍媒体,却没法对杜江南说假话,只好一五一十地说了,唯独隐瞒了蒋欣然对自己也没说实话的事,只说自己是知道的,以为能够把这件事压下去,所以一直没告诉公司。
杜江南怒了:“你要怎么压?!你明知道孟丽都知道这件事,就算是假的,她都能给你说成真的,何况这还真有把柄!”
“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到。”
和杜江南共事这几年,他一直是个好脾气的老板,这也是他第一次对阮之大发雷霆:“一句道歉就能解决了?明天是电影的首映,你知道这部电影票房要是惨败会对公司有什么影响吧?”
“我知道……”阮之放低声音说,“我会尽快和公关商量,召开记者发布会,澄清真相。”
“你澄清什么真相啊?照你的说法,周至源就是个骗子,你现在拿不出任何证据,就这么开发布会,谁信你!只会觉得你们在找借口,场面更加难看!”
“还有,蒋欣然谈恋爱的事,你为什么不跟公司报告?反而帮忙瞒着?”杜江南气不打一处来,“公司刚上市,就出这种事,你让股东怎么相信我们能够管理好艺人!”
他说得都对,是她的错。
阮之听着,也没有再试图反驳,只是眼睛略微有些酸涩,一眨眼,眼泪就落下来了。
杜江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见她没反应,终于冷静了些:“你哭了?”
“没有。”阮之吸了口气,“只是在想怎么办。”
因为清晰地听到了吸鼻子的声音,杜江南能确定阮之在哭了。他有点慌乱:“喂喂,你可别哭,哭了傅长川又要找我麻烦。”
阮之鼻音很重地“嗯”了一声:“你放心,他不知道这件事。”
“你这样了他能不知道吗!”杜江南要抓狂了,“你要是早点告诉他,这件事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她的声音依旧很倔强:“我自己能处理好。”
“你能处理好?还不就是你和蒋欣然两个人傻乎乎地往里边填钱么?现在呢?漏洞还差多少?你俩的钱够吗!”杜江南冷笑了一声,“反正我不管了,这件事董事会一定会追责,到时候你想好办法怎么解释吧。”
“杜总……”阮之咬了咬唇,“对不起。如果公司股价真的跌了,那就会平白害你损失不少钱。”
这句道歉是真心实意的,杜江南长叹了口气,也没再为难她:“行了,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你看看赶紧弄个公关危机的预案吧。”
挂了电话,阮之独自在沙发上坐了很久。
酒店的套房里只亮着落地灯,把她的影子拖得很长,投在地毯上,显得尤为孤单。阮之知道这会儿自己应该和公司赶紧联系,排演下明天记者会的预案,可偏偏她什么都不想做。
只是想起妈妈去世的那个晚上,她也是一个人坐在医院急诊的大厅里,有好心的医院护工问她:“小姑娘,你该去租个太平间了。”她没钱,也没有能帮忙的亲戚,所以没有办那些冗杂而尊重死者的仪式,翌日就把遗体火化了。因为走得突然,又买不起墓地,只好把骨灰盒放在了最便宜的、一格格的壁龛里。
那个时候,好像也是这么绝望。整个人只剩下躯壳,麻木地在这座城市里走着,略微动点脑子去想下一步该怎么做都觉得累。
阮之勉强自己站起来,走到小冰柜边,蹲下去看了看。房间里的酒水是备足的;她伸手拿了瓶啤酒出来,起了盖,一仰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了半瓶。胃里升腾起一种冰凉和灼烧混合的感觉,猛然间整个人都清醒了很多,她努力振奋了下精神,打电话给宣传团队,让他们到房间里来开会。
事发突然,却已经铁板钉钉,明天的头条一定是这个丑闻。而主角因为首映必须要面对媒体,团队内部对于蒋欣然是否要参与有了分歧。最后是阮之拍板决定,蒋欣然照旧参加首映,但是不接受媒体提问,过段时间,等到整合了证据,公司再召开新闻发布会。
一直到了快天亮的时候才散会,阮之回到自己房间,分明一宿没睡,却丝毫没有睡意。
工作是七点开始,这意味着她还有两小时。理智在告诉自己赶紧睡一会儿,可事实是脑子里各种思绪,完全没法放松。阮之又翻了个身,忽然听到有人在敲门。她还以为自己幻听,又等了一会儿。
黑暗中,真的有低沉的敲门声,一下一下的,不急不缓。
阮之还以为是同事,踩着拖鞋下床,顺手就开了门。
清冷又带着些微恼怒的声音:“看都不看就开门了?要说几遍你才会有点安全意识?!”
酒店走廊的灯光微暖,傅长川风尘仆仆地站在她面前,微微眯着眼睛,认真打量她,从头到脚,每一个细节、甚至衣服上的每一丝褶皱都不放过。
阮之蓦然间激灵了一下,然后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温暖地膨胀开来。阮之仰头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撇撇嘴说:“你怎么过来了?”
傅长川的眼神一点点地变得柔和,伸开手臂:“过来,给我抱一下。”
阮之还是撇撇嘴,嘴硬:“你疯了吗?大半夜开车过来……”可是动作却很诚实,一头钻进他怀里,手指紧紧攥着他背后的衬衣,清晰地听到他稳定的心跳声。
傅长川的声音是隔着胸腔传过来的,带着轻轻的震动:“还好么?”
“嗯。”明明心情已经调节得很好了,可是被他这么一问,就是觉得委屈,阮之把脸埋在他胸口的地方,闻到熟悉的、淡淡白檀香的味道,眼睛微酸,“你怎么知道的?”
“杜江南把你骂哭了是不是?”傅长川强迫她从自己怀里抬起头,微微蹙着眉,一丝心疼一闪而逝。
阮之觉得丢脸,八成是杜江南和自己打完电话,又怕傅长川怪他,赶紧坦白了。说到底,还是自己不够坚强。她下意识地躲开他的眼神,小声说:“我才没哭呢。”
他就顺着她的话说:“是,你当然没哭。多大点事呢,我们阮总怎么会哭?”
阮之破涕为笑,分明是很严重的事,关系到她和蒋欣然的前途,关系到公司的股价,可他这么云淡风轻地说出来的时候,阮之却真的觉得,这个世界上真没有什么大事。
至少,他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哪怕什么都不做,都会让自己觉得很安心。
傅长川带着她回到房间里,只打开了一盏床头灯:“几点工作?”
“七点。”
“好,再睡一个半小时。”他用一种果断的语气说,“躺下来。”
刚才自己一个人翻滚了半天都没有的睡意,他在身边,一下子就睁不开眼睛了。阮之含糊着说了句:“谢谢。”
而傅长川在黑夜中,悄无声息地半支起上半身,就这样安静地看着阮之。
隐约只能看到她脸的轮廓,不知是不是熬夜,或者是哭过了,看起来有些水肿。可他知道她其实很瘦,指尖轻轻抚上去,锁骨那一块突兀得吓人。
杜江南上半夜打电话过来,主动坦白说把阮之骂哭的时候,傅长川的确是生气了,不就一部电影的票房么,不就一个娱乐公司么,有什么啊?只要她喜欢,搞砸了又怎么样?!
杜江南在电话那边尴尬地呵呵了一声,说:“要不你安慰安慰她,我这不也是为了股东们考虑么。”
挂了电话,傅长川冷静下来再想想,自己还真是迁怒杜江南了。要是换了自己的下属出了这种纰漏,他也得劈头骂一顿。然后傅长川也没多考虑,就想着赶紧安慰她,就找了司机,直奔着阮之就来了。
来的路上,他也想过了,恐怕自己的出现,安慰的意义大于实际的效用。因为过了这么多年,小姑娘还是死倔。认定是自己的分内事,绝对不会开口求别人帮个忙。
傅长川微微叹口气,又抚了抚她的长发,有些高兴,又有点心酸。那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一如初见。
翌日的工作正常进行,公司处于保护蒋欣然的考虑,重新审核了采访地对象和内容,也不管外界纷乱的猜测,统一回复公司将会在近期统一召开新闻发布会。
电影上映第一天,因为女主角突然出了这样的丑闻,一下子受到了极大的关注,许多人在社交网站发起来抵制的行动。而影评人们出于舆论的考虑,纷纷绕开这颗烫手的山芋。电影评分网站上,电影的分值已经被刷到了四分上下,齐刷刷的留言都是抵制蒋欣然的诈捐行为。
焦头烂额中,公司首先公布了能够整理出的账目。前期在阮之的督促下,其实两人已经填补了部分的资金亏空,也已经落实到了实打实的慈善渠道上,舆论却只平息了片刻,旋即有人阴谋论了整篇的“分析”,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因为丑闻的消息已经被人知道,所以蒋欣然和公司迫不得已开始往回填补窟窿。
阮之看到这长篇大论的时候,正是首映的前半小时,蒋欣然正在隔壁化妆室整理。阮之不想影响她的情绪,只好忍着怒火,强撑着笑意去陪蒋欣然登台。
蒋欣然的状态是真的不好,尽管已经尽可能的保护她,可是看到周围的工作人员一个个如临大敌的模样,她多少能知道这会儿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女人的黯淡,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化妆师也不得不给她加深了眼妆,竭力让她看上去不那么憔悴。
傅长川全程都陪着阮之,可他不喜欢热闹,只在影院的贵宾室里坐着,顺便看看文件。阮之看还有时间,溜进去看看他。忙了大半天,阮之凑过去,就着他手里的杯子,喝了几口茶水。温度正好,茶水不苦不涩,只觉十分甘甜。
无论在哪里,连欢都能把一切处理得妥妥当当,就连这一口茶都是。阮之有些酸酸地想,这人真的太会享受了。
傅长川摸摸她的脑袋:“还好么?”
“还好啊,就是担心票房不好。”
连欢就在旁边笑着插话:“没关系,让傅先生包场就好了。多包几场。”
阮之的心情好了一点,转头问:“你要包吗?”
“好啊。”傅长川爽快地回答,“不过想到包场是让杜江南赚钱,又觉得有点亏。”
“那还是算了。”阮之撇嘴说,“我先出去啦,那边等我呢。”
贵宾室里很安静,连欢看着她的背影:“老板,阮小姐好像有点应接不暇了。”
“我知道。”傅长川轻轻摩挲着文件的边页,“可她就是愿意自己撑着,我不想现在就插手,会让她有挫折感。”
连欢点了点头:“也是,她脾气是很倔。”她起身去屋外接了个电话,回来说:“老板,日月的孟丽找你。”
傅长川眼皮都没抬:“说我没空。”
“可是她说……这件事关系到友林。”
傅长川依旧在低头翻页,过了很久,连欢正打算出去回复个信息,傅长川才说:“等我回容城了再见她吧。”
连欢多少是知道这件事的,回复了电话回来,就有些欲言又止。
傅长川看了她一眼:“什么事都还没发生,别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
“老板,就算你要把RY转手,我还是跟着你的吧?”连欢犹豫了一下问。
“我没说要辞退你。”
连欢松了口气,立刻轻松起来。
“……所以这段时间你一直担心我辞退你?”
连欢不是没这么想过,这几个月傅长川深居简出,工作量急遽减少,搞得她也有些无所适从,听到老板这么说,她赶紧拍了拍马屁:“工作是不难找,不过大方的老板就不好找了。”
“行了。”傅长川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微微支撑下额角,注意力重新放回到文件上,“去看看他们的活动什么时候结束。”
结果连欢刚出去没多久就跑回来了,上气不接下气:“老板,出事了。”
傅长川唰地站起来:“怎么了?”
“首映场上有人来抗议,起了骚乱,主办方取消活动了。”
二十分钟后,傅长川在后台见到一身狼狈的阮之。她今天披着长发,穿的是白衬衣和浅灰色的长裤,可还没走近,就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她的后背和头发上被泼了大片刺眼的红色油漆。工作人员正徒劳的那纸巾帮她擦拭,傅长川能感觉到自己额角的青筋跳了跳,深呼吸了一下,然后快步走过去。
“……明天吗?”阮之还在讲电话,声音听起来有些鼻塞,不知道是不舒服还是哭过了。
他接过连欢递过来的浴巾,一把将她裹住了,又顺手从她手里拿过了电话,看了眼来电显示,干脆利落地说:“是我,现在先带她去整理一下。别的事明天再说。”
傅长川一直是个温和的人,大多数时候,远比常人有教养、待人也异常客气。可是此刻,就算是不相识的人,都能察觉出他身上的怒气,只要再多一点火星,整个人能炸开来。
阮之还想去抢电话,一看到他这副样子,顿时不敢说话了,眼眶微微红了。
“先去整理一下。”傅长川带着她的肩膀,丝毫不在意她头发上的油漆已经沾到了自己的袖子上,往门口走去。
工作人员已经把卫生间清场,优优从工作车上找来了一套备用的衣服,小跑着赶了过来,被傅长川接在了手里:“我进去就行了。”
连欢适时地拉了优优一下,两人就在卫生间门口守着。连欢小声问:“怎么回事啊?”
“我也不知道,欣然姐刚上去说了几句,忽然有人挤过来,之姐反应最快,在台下就推了那人一把,那人就把一瓶红漆都泼在之姐身上了。”优优连着叹气,“最近是不是流年不利啊,怎么这么倒霉。”
连欢背靠着墙壁,仔细听了听里边的动静,心想,是啊,真的是流年不利。
卫生间里,阮之刚脱下身上弄脏的衣服,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后脊,只露出一个纤瘦的腰身。她正要匆匆忙忙套上换洗的套衫,傅长川喊住了她:“等等。”
他伸手把她的头发挽起来,指尖无意间滑过她的后背,顿了顿:“第二次了吧?”
阮之从镜子里看了他一眼,因为他略略低着头,也看不出什么表情。可阮之心底明白,他生气了。恐怕,生自己的气更多一点。
她忽然间有点心慌,下意识地轻轻叫了一声。
傅长川正握着她的头发,动作顿了顿。
“你弄痛我了。”
傅长川亦抬起头,视线落在镜子里那张惊魂未定的脸上:“还打算硬撑吗?”
阮之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该说什么,微微往前挣了挣,用皮筋把头发绑起来了。也不去看他,只低了头说:“我没硬撑。”
傅长川不想和她争:“明天就跟我回家。”
她难得不反驳,“哦”了一声。
一回到酒店,阮之就喊了发型师过来剪头发,幸好只是发梢下部沾了油漆,修短到齐肩发就可以了。傅长川坐在一边陪她,看她坐立难安的样子:“蒋欣然身边很多人陪着,已经上飞机了。”
她手贱,又不死心地去看新闻。
“别看了,刚才你们发行总监说了,接到了通知,明天开始电影排片量下降。”傅长川安静地说,“舆论也很不利。这种情况下,电影口碑够糟了,想要逆袭不大可能。”
他说的都是事实。
其实从那一晚接到勒索电话开始,阮之就知道自己只是不肯放弃而已。前期是为了拖垮自己的信心,而在特定的节点爆出丑闻,再到首映场上这么一闹,媒体都在现场,简直想堵都堵不住。
她一颗心死沉死沉的,这已经不是刚入行时站在最卑微的底层,四处求着人赏口饭吃的时候了。她站在高处久了,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可是真正的风波来的时候,她还是逃不掉。
发型师剪完了头发,收拾了工具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阮之坐在椅子上,无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是我害了蒋欣然。”
这句话听上去十分消沉,傅长川认识她这么久,知道她一直是生龙活虎的,可见这次是真的灰心丧气了。他走到她面前,伸出手将她揽在自己怀里:“行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了。票房差就差吧,你又不是投资商,大不了不干这一行了。”
他是有底气说这句话的。
对傅长川来说,阮之搞砸一个电影项目根本不算什么。她也早就知道他会这么对自己这么说,这么多年以来,她能在这个圈子里如鱼得水,背后不就倚靠着他么?
“我是能退出。”阮之的脸隔着衬衣,贴在他的腰上,“可是欣然怎么办?”
“她辛苦了这么久,才有了现在的地位,要是这样退出,就什么都没了。”阮之喃喃地说,“我还有你,可她什么都没有。”
“而且,我真的觉得是我害了她……”
傅长川不经意地皱了皱眉。
“周至源的事,我觉得是个圈套,目标是我。”阮之轻声说,“如果欣然跟的不是我,或许就不会出这样的事。”
她有一种古怪的直觉,看似很迟钝,却又敏锐到不可思议。
傅长川轻轻抚着她的头发,放缓了声音:“别傻了,你还不如说自从我们重新在一起,就有人把你当眼中钉,而真正的目标是我呢。”
阮之想了想,在他怀里抬起头,讷讷地说:“可你没我那么蠢,应付得乱七八糟。”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在这里想些有的没的。明天杜江南让你开会,一定会要求你向董事会解释这件事。你现在需要的是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明天才有精神。”
这一晚已经失落到了谷底,阮之睡过去,竟一夜无梦。第二天赶最早的一班飞机回容城,上飞机前,接到了公司的电话,首日票房不过四百多万,远低于预期。而今天的电影排片比昨天首映减少了28%,之后的形势只能愈发严峻。
因为做好了心理准备,阮之倒没有太过失落,只问了问蒋欣然的情况,得知她提出依旧坚持之后所有的宣传活动,叮嘱说:“她坚持的话,注意人身安全。”
飞机上阮之都没怎么说话,心事重重,出机场的时候,阮之竭力表现得轻松一些:“我去公司开会,你先回家吧。”
一回到公司,气氛就有点异常。
往常一见到她就热情拥上来的同事们都缩在各自的电脑前,偶尔眼神接触到,也只是笑了笑,立刻尴尬地别过头。阮之穿过那条长长的走廊,心情有些诡异的微凉。公司是职场,也是战场,她是所有艺人的总监,看似风光,人后该挨的枪子儿一个没少。
公司的资源不可能平均的分到每个艺人手里,有好的项目,出于私心,她当然会向自己亲自带的艺人倾斜,就这么一算,也得罪不少人。况且公司也不是只有她一个经纪人,当然会有人想要她的位置。这一次,她和蒋欣然的重重一摔,连带公司股价大跌,不知道有多少人暗地拍手高兴。
阮之的个性遇强则强,越是这样的困境,她越是把妆画得精神奕奕,不肯露出分毫的颓丧,挺直了脊梁,步步生风。
有人远远地叫:“之姐!”
夏淇提着一大包东西,兴高采烈地跑过来:“你终于回来啦!”
明知道晚点的董事会就是冲着她来的,现在这一屋子的人对她都是避之不及,唯一还能这样这么毫无芥蒂地冲自己说笑的,大概也只有夏淇了。
阮之有些想笑,可又莫名地有些担心,只好说:“到我办公室来说。”
“喏,我刚买的咖啡。”她递给阮之,“是你喜欢的口味,半糖加一个浓度。”
阮之接过来喝一口,入口温度、浓度都是恰到好处。她瞥了夏淇一眼:“怎么了?又闯祸了?”
夏淇关上办公室的门,立刻表明姿态:“绝对没有闯祸!知道之姐你心情不大好,赶紧来献殷勤。”
阮之哭笑不得,小姑娘是被保护得太好了,就连安慰人都不会,要是换了别人,一准觉得这句安慰就是戳人痛处的。她就在办公桌后边坐下,也不搭话,任由夏淇在沙发上磨磨蹭蹭地还不肯走。
“还有什么事吗?”阮之打开电脑,“我一会儿就要去开会了。”
“那个,之姐。”夏淇纠结半天,终于还是开口了,“我听说杜总打电话骂你了——你会被董事会赶走吗?”
真是坏事传千里,阮之揉了揉眉心:“不知道。”
“我是这样想的,如果公司真的不要你了,我也和公司解约,然后之姐你帮我成立个工作室吧。”一开始语气还有些磕磕绊绊,后面简直像是在畅想未来,夏淇喜滋滋地继续说,“之姐,你说怎么样?”
阮之口里还含着一口咖啡,差点就喷出来,看着一脸认真的小姑娘,不得不费力咽下去:“听上去你是想救我的意思?”
夏淇摇头:“不是啊。反正我只跟着你。”
这话真是一团孩子气,随口就是成立工作室,也不想想自己的定位和资源,还不是倚靠着公司得来的。可阮之心底柔软了一下,欣慰地觉得,自己并没有看错人。
她沉默了一会儿:“工作室接不到资源怎么办?”
“怎么会接不到资源?不是有你嘛!”夏淇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我一定帮你好好赚钱。”
“行了,就你这么懒懒散散的样子,我敢带着你去单干?”
夏淇还没说话,办公室的门开了,杜江南探进半个身子:“你来了?”
阮之看了夏淇一眼,语气温和了些:“你先出去吧,我和杜总有事要谈。”
夏淇走到杜江南身边,脸色十分不好看:“哎,让一让。”
杜江南好脾气,让了让,等她先走,才一头雾水地问阮之:“我得罪她了吗?”
阮之嗤的一声就笑了:“别理她,她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就拿老板出气,这不反了么?”杜江南一屁股在阮之面前坐下,又看了她几眼,表情讷讷的,“还好吧?”
“不怎么好。”阮之十分坦诚,桌上是接下去两天的排片表,眼看着份额越来越少,而社交媒体上一直发起抵制活动,她的确想不出好的应对方式。
杜江南抓抓头发:“你别以为我是在针对你,先提醒你一下。这三天公司市值蒸发了不少,也接到了上边有关部门的电话,说是在严打有污点艺人的作品,所以欣然的这部电影,基本定下来会提前下档。”
阮之一颗心重重沉下去。
电影一下档,就是成了定局。
“一会儿董事会上,我肯定不能帮你多说话。你呢,也按捺下脾气,再委屈也忍忍,过了这一阵就好。”
阮之没吭声,整理了文件,又喝完了最后一口咖啡:“走吧,我准备好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会议室,里边已经坐了不少人。
美星的董事们阮之当然都认识,往常见了面寒暄客气,彼此都热情得不得了。可今天的气氛截然不同,所有人的目光望向她,挑剔、质疑、厌恶……各种情绪都有,独独没有善意。
阮之做好了心理准备,她当然知道不可能每个人都喜欢自己——可人人都喜欢钱啊,自己让大伙儿的钱袋缩水了,翻脸也是正常的。
会议是杜江南主持的,头一件事是让阮之解释这几天发生的“诈捐”事件,以及公司准备的应对方案。阮之就简单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下,公关危机的方案还没说,就被人打断了。
“我不是很明白,公司对于艺人谈恋爱的事不是应该控制的么?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我倒要问问,现在的艺人管理都这么松了?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出了事公司就来擦屁股,然后眼睁睁看着股东的钱蒸发掉?”
开口的是公司的大股东张恒,虽然没有担任实际的职务,但是阮之知道他向来是和公司里另一位金牌经纪人交好。他一开口,矛头直指公司管理上的缺陷,今天的事情恐怕更加棘手复杂,不只是追责,重在“惩罚”。
准不准艺人谈恋爱的事,每个公司都有不同的做法。站在公司的立场上,当然是希望艺人单身,免得谈个恋爱发个疯不好管理。比如夏淇要是恋爱了,阮之八成是要责问她的经纪人的,搞不好还得插一手。
可是蒋欣然不一样,地位和年龄摆在那里,她当初也算是尽心尽力地去查过周至源的背景。只是结果已经成了这样,她再解释,倒更像是推卸责任了。阮之只好微微低了头说:“这件事的确是我的责任。”
“责任什么的就先不谈了,我比较关心的是公司后续的项目。”张恒翻着自己带来的几份文件,“公司原本打算给她的新电影和马上要开拍的电视剧,也该换人了。不然还等着赔钱么?”
话音未落,会议室里立刻响起了低低的讨论声,一大半的人都在点头附和。张恒提高声音问:“阮经理,蒋欣然是你带的,她现在的状况你比我们清楚。董事会提出这个建议,你不会反对吧?”
阮之一时间没有开口,手里攥着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的头发剪短了,微微一低头,就露出下颌,这两天因为压力大而暴瘦,线条愈发明晰。
杜江南开口打圆场:“那两部戏的事我们晚点讨论。毕竟临开机要换人不是小事,而且那个剧本当时是照着蒋欣然的个人特质打造的,一时半会的,要找个人来替换也难。”
“这有什么难的?你看那个林夕安不是很适合吗?”张恒很快接口,“蒋欣然身上的污点不管是不是真的,一时半会儿是洗不掉了。新人就要跟上来啊。”
“我不同意。”
清亮的声音从嘈杂的讨论声中响起来,顿时令会议室安静了一瞬。
阮之抬起头,明明白白地盯着张恒:“不伦是作为股东,还是作为蒋欣然的经纪人,我都不同意随意地在开机前换角的事。”
“第一,就像杜总说的,那个角色是给蒋欣然量身打造的,临时换人达不到剧本的要求。第二,蒋欣然没有诈捐,这个时候如果公司不能力挺她,会让舆论更加怀疑。公司在她身上投资了那么多年,出了点事就放弃,既不划算,也让人心寒。”
沉静了半晌后,有人开口:“放弃蒋欣然的确是令人可惜,可问题是,阮经理,你现在有把握帮她澄清这个丑闻么?”
阮之从容地说:“我和公司都会尽力。这件事是被人陷害的,身正不怕影子斜。”
张恒哈哈笑了一声:“公众可不管这件事是不是造谣诬陷,你看看现在微博上,多少人在抵制蒋欣然?就算你真的证明那是假的,是被人害的,别人也觉得那是洗白,污点总是在了。”
阮之还要据理力争,张恒已经移开了目光,直接地说:“除了这件事,我作为公司的董事,也质疑管理层的不作为和处理不当,导致这么重大的损失。必须有人出来承担责任。有的人,如果不适合待在一个职位上,还是让贤比较好。”
这一句暴露了他真正的目的,阮之忍到现在,霍地站起来说:“开拍前换角这件事不能这么草率,我也是公司的股东,这件事上,我坚决反对。”
气氛一下子僵持住了。
阮之在公司里是出了名的强势,她不惜撕破脸提出反对,一时间竟然没人敢插一句嘴,就连杜江南都愣住了,有心想要提醒她别冲动,阮之却压根没给他机会:“至于我本人,对这件事负责,晚点就上交辞职信。既然董事们都在这里,今天不妨就顺便任命一个新的经纪人总监。”
“阮之——”杜江南连忙喝止她,“要不现在先休息一会儿吧,晚点继续讨论。”
“别呀杜总,既然阮小姐自己提出了这件事,我们也要尊重。”张恒慢条斯理地说,“不过这件事还是要走程序,咱们就按规矩投票吧。”
阮之冷冷看了他一眼,心知肚明在开这个会前,他一定早就布置好了,就等提出这个,到时候把他的心腹推上去。
可她偏偏就是死硬到底的个性,回头就对优优说:“去准备一下,晚点我们开始投票。”
会议暂时中止了一下,杜江南简直急得是抓耳挠腮,拉着阮之到一边说:“你干吗这么冲动?你不提出来,我有办法拖下去,回头蒋欣然的事处理好了,不就没事了么?”
阮之没吭声。
杜江南骂也不是,安慰也不是,叹了口气,只好出去了。
半个小时之后,开始公布投票结果。
就算是杜江南还是全力支持自己,但是赞成免职的票数依然慢慢累积起来,超过了反对票。最后一票公布,除去弃权的,41%的票数认可免除阮之的职务,超过了反对票。
阮之依旧坐得笔直,杜江南看了她一眼,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是硬气。
哪怕是穷途末路、处处为敌,但是从不肯流露出一丝软弱。
“那么,我们就宣布结果了?”张恒笑眯眯地对杜江南做了个请的手势,“杜总——”
杜江南站起来,刚要开口,会议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了。
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来人身上。
高个子,穿着轻薄的长款黑色风衣,脸色略有些苍白。他的视线在会议室巡视了一圈,最后落在阮之身上,英秀的眉峰便舒展开来。
“哈,这是我们刚赶到的董事,傅长川。”杜江南轻松地笑起来,“第一次来董事会吧,傅先生?”
会议室里立刻响起嗡嗡的说话声,不说别人,就连阮之都愣住了。周围人多,她不好开口问,只好满腹疑虑地望着他。
傅长川在阮之身边坐下了,一边和认识的人打招呼,又冲杜江南点了点头。
“我解释一下,三年前美星有过一次风投的注资,我想这件事大家都知道。那个注资人就是傅先生,不过出于隐私的考虑,他是以风投公司的名义入股的,并没有公开。”杜江南介绍说,“所以这份股权名单上、持股排第二的公司,代表人实际上就是傅先生。当然,往常他都是委托公司来行使股东权利的。”
张恒当然是认识傅长川的,容城有头有脸的人,谁不认识他?他紧张地盘算了一下,这会儿已经得罪了阮之,不如拼一把,把自己的人送上去。
至于傅长川,就算把他的投票权加上去,也赢不了自己……这样想着,他笃定地坐着,没有说话。
“傅先生你的意见是?”
“我一直觉得阮小姐十分负责,也很有才干。”傅长川的声音不高,但是十分稳定,“我反对将她免职。”
一旁的秘书正在紧张地计票,三分钟后,杜江南看了眼结果,“那么我宣布一下,罢免阮小姐职务的提议没有通过。”
张恒一下子站起来,失声问:“怎么可能!”
杜江南用一副“你看没看过股权声明”的表情看着他:“傅先生持有的股票拥有30倍于普通股的投票权,喏,你不信,你自己算!”
张恒还真的接过去,算了半天,最后脸色铁青地丢开计算器,咬牙说:“那么就是说蒋欣然这件事,没有人需要为此负责了?我们股东的权益还怎么保证?”
阮之还沉浸在不可思议中,怔怔看着傅长川说不出话来。
傅长川微微侧过头,看着张恒说:“张先生请放心,其实对于如何澄清蒋小姐的这件突发事件,公司是有预案的。只不过现在还在布置,阮小姐也是因为有把握,所以才不希望临时撤换蒋小姐的角色。”
“呵,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在敷衍。”
“请给我们一天的时间好么?”他十分笃定地说,“一天之后,如果舆论还是这样,那么我作为公司的大股东,也会考虑你的提议。”
因为是傅长川亲口的许诺,一时间会议上没人敢再挑衅,顺势就散了。张恒走到门口,又回头,冷笑了一声:“怎么洗白蒋欣然,我倒是拭目以待。”
会议室里很快就只剩下三个人。
阮之盯着傅长川,终于恢复了语言能力:“你入股了美星?”
杜江南一脸轻松雀跃地站起来:“之姐你感动么?傅长川一定是本世纪最默默支持老婆事业的男人了。”
她心底五味杂陈,转头望向杜江南:“到底怎么回事?”
杜江南还没开口,就被傅长川的眼风扫到,乖乖转身:“你们慢慢谈,我先出去。”
傅长川伸手松了松领口,有点忐忑:“你不许和我生气。”
“那你先说。”
他表情有些尴尬,像是不好意思,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那段时间杜家要投资新产业,决定转让美星。我想着如果换了老板,你未必能干得高兴。所以和杜江南商量,我来出资风投,但是名义上还是他当老板。”顿了顿,又说,“也不是什么大事。”
这三年的画面一幕幕闪现。
杜江南在公司吊儿郎当,而自己飞扬跋扈,他作为老板,也从来没有任何不悦——原来隐形的老板是傅长川。
刚才被围攻、差点就没了事业,她都不曾想到要哭一哭,可是现在,轻而易举地,眼眶红了。
傅长川见她要哭,有些手足无措,只好低声说:“不是说好不生气吗?我也不是故意瞒着你,这几年我的确没插手过你们公司的事啊。你也别听杜江南瞎说,那次……那次就是正常的投资。美星的投资回报率向来不错的。”
她的眼泪已经滑落下来,又不想被他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只好转过身:“你怎么现在才说啊?”
她的语气并不怎么恼怒,傅长川松了口气,绕到她面前,伸手去擦她的眼泪:“我接到杜江南电话,才知道你已经和他们杠上了。本来我也不用出面,你就听他的话拖上两天,不就没事了么?”
他的指腹温暖,又带着真实的粗粝感。
阮之没有躲闪:“那你怎么就说能解决这件事?万一解决不了呢?”
他戏谑地看着她:“之前问你是不是硬撑,你说不是。现在知道问我了?”
“不说算了。”阮之挣开他的手,脸颊略有些涨红,“我先去洗脸。”
结果阮之从卫生间洗完脸化完妆出来,打算再问问情况的时候,优优已经送完客回来了,倒是杜江南探头进来:“傅长川呢?”
优优回答:“已经走了。”
“他走了?”杜江南和阮之一样惊讶,“怎么都不打声招呼?”
杜江南骗了自己这么多年,阮之还不想理他,示意优优把他赶出去。
杜江南偏偏还不识相,追着解释:“之姐,刚才我是没办法了,只能把他喊过来——”
阮之瞪他一眼:“还有什么事吗杜总?”
“没事没事。”杜江南嘿嘿笑着,“我就说么,其实这件事你不用太担心。傅长川什么人啊,有他帮你撑腰,这个圈子你随便玩。不就砸了部电影么——”
“杜总你那天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天?”杜江南思索了一会儿,“那会儿不还得演戏么?其实我心里是不担心的。”
阮之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以前对欣然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不害怕竞争:一种实力强,一种背景深。那会儿我还说,咱俩没背景,只好拼命练出实力了。”她顿了顿,语气不知是感慨,还是带着些微的自嘲,“没想到,我还是背景深的那一个。”
这话说得略有些意味深长,可是杜江南还要再追问的时候,阮之已经没再搭理他了。
此时的傅长川从美星公司出来,已经到了城郊的一家茶室。
孟丽已经等着了,茶室里点着她喜欢的白檀香,看到傅长川进来,她勾了勾唇角请他坐下:“傅先生,我们认识已经有快七年了吧?比你认识阮之还早。”
傅长川刚刚坐下,就毫不掩饰地看了看腕表:“有话就直说吧,我在赶时间。”
“不过阮之一直以为,你是先认识的她。”
傅长川没有再打断她,茶盅的水略有些烫,他不急着喝,放在掌心,轻轻摩挲着杯壁。
孟丽仔细看他一眼,确定他有了沟通下去的兴趣,才继续说:“近七年的时间,阮之一直恨我害得她家破人亡,傅先生,你也清楚的,其实我也不过是帮你背了一半的黑锅。”
傅长川唇角的线条冷硬起来。
“我的确是插足了她父母的感情,可是她爸爸的公司,友林的那些资金,当年可是你指点我,钻了空子,一笔笔转出去的。”孟丽似笑非笑地说,“当然,这件事我并不想告诉她。你们现在感情很好,我不会当这个恶人。”
傅长川依旧没有接话,也没有开口反驳。
一下子就变得冷场起来。
傅长川的镇定自若终于让孟丽有些按捺不住:“所以,有个举手之劳,也请你能帮我一下。”她终于说出了最终的目的,“我知道你已经找到了周至源。”
傅长川换了个姿势,倚靠在沙发上,带着恍然大悟的表情,仿佛此刻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孟小姐,你既然知道我盯上了周至源,也就应该知道,我很清楚是谁指使他接近蒋欣然,一步步让事情发酵到现在,甚至算准了在这里威胁我。”
他甚至微微笑了笑:“你觉得,我想是会接受威胁的人么?”
孟丽的表情便有些难堪。
“如果说最后的目的是为了让阮之失去她辛苦拼出来的事业,你说,我会不会袖手旁观?”
孟丽怔了怔:“你不打算再瞒着她了?”
傅长川抬手看了看腕表:“时间差不多了。晚点孟小姐不妨看看新闻,会有一件诈骗案件上头条。”
“你——”孟丽唰地站起来,口不择言,“你真的不怕阮之恨你?”
“我当然担心。否则,这几年我就不会一直私下答应你的请求。”傅长川淡淡地说,“但是现在我想试一试,坦诚地告诉她当年的事,看能不能让她原谅我。所以,也十分感谢你,让我这次下了决心。”
孟丽一时间竟无话可说,眼睁睁地看着他准备离开,原本十拿九稳的事,就这样被推翻了,令她觉得无措慌乱起来。
傅长川没有回头,最后说:“你真的应该适可而止。顺便转告你背后的人,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傅长川接到阮之的电话的时候,正在路上。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激动,又带着几分埋怨:“你早就知道是不是?是你抓住周至源的?”
听上去一口气还没喘匀,傅长川就安慰说:“别急,慢慢说。”
“周至源被抓到了啊,警方都通报相关情况了。他是个惯犯了,有好多案底呢。”阮之急急忙忙地说:“是你做的吗?”
“那你现在高兴点了么?”他也不置可否,外界的这一切纷乱其实与他无关,他只在乎她的心情而已。
“当然啊。”阮之真的无法形容这一刻绝处逢生的喜悦,恨不得扑到傅长川身上狠狠亲他两口,声音都带了哭腔:“你怎么能这样啊……”
“我怎么样?”
声音变得立体而低沉。
阮之一回头,就看到傅长川手里拿着电话,站在自己办公室的门边。
阮之连电话都来不及挂掉,就跑过去一把搂住了傅长川的脖子,踮起脚尖亲了一口。
傅长川一脸镇定地反手关上门,另一只手揽着她的腰,脸颊莫名发起烫来,低声说:“别动手动脚的。”
阮之怔了怔,才听到有人拍门的声音:“喂,让我进去啊!”
“呃,你后面还有人啊?”她有些讷讷地想放开他。
傅长川却没有松手,侧身把门拉开一条缝,十分淡定地对探进半个头的杜江南说:“你先别进来。”
“我有正事!我要找阮之谈——”
他便微微蹙了蹙眉:“没看我们在秀恩爱么。”
杜江南:……
傅长川顺手反锁了门,指了指沙发:“我有事和你谈。”
“要紧吗?”阮之看了看时间,现在她已经从惊喜中恢复过来了,脑子里一条条工作思路滑过,语气都变得正经起来,“杜江南找我真的是正事。就得这会儿趁热打铁让舆论反转过来,要不……”
“杜江南能搞定,蒋欣然的事已经解决了。”傅长川毫不在意地略过了这个话题,他的右手原本是放在膝上,这时却动了动,姿势有些不自然。
即便不知道他要和自己谈什么,阮之却能察觉出这一刻傅长川的不安,她试探着伸出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小声问:“你要和我说什么?”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是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阮之轻松地说,“算了啦,没关系,我都原谅你。”她一低头,看见傅长川手上有一道伤口,不知道是在哪里划破的,还在往外渗血,立刻就把之前的事忘在了脑后,又着急又心疼:“手怎么了?是刚才在门上蹭的吗?”
傅长川下意识地要抽回去,她却已经找了药水和纱布,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手说:“别动,我帮你包扎一下。”
她附身下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淡淡的一种柑橘香味。傅长川忍不住问:“换过香水了么?”
“你有注意过我平时用的香水?”阮之一边帮他贴纱布,随口问了句。
傅长川微微地笑了,只要是她身边的事,再小的细节他都能分辨清楚。
“晚上再看看吧,要是止不住还得去找医生。”阮之低声抱怨,“你怎么老是这么不小心?”
包扎完阮之蹲在茶几边收拾药箱,内线电话响了起来,她接起来听了一会儿,爽快地说:“行,你等等。”
“小之……”
“有点小事,我很快就回来。两分钟。”
办公室里只剩下傅长川一个人,就这么一打岔,他忽然觉得,想说的那些话堵在嗓子口,一点点地往下滑,重新深埋进了心里。
他太了解阮之,她是什么样的脾气,会因为什么生气,多久能原谅自己,他还是有些把握的。可是洞察了人情和性格又怎么样,万一……有那么一个万一呢?
傅长川伸手揉了揉额角,一时间有些心浮气躁,就站起来。
阮之的办公室很大,两间打通,两面墙都是落地窗,显得十分通透。
入夜,百叶窗都拉了起来,他在窗边站了一会儿,又在阮之办公椅上坐下来。
阮之是个随性的人,办公桌并不如何整齐,随意放了些文件纸笔,也不像普通女孩子那样,喜欢小植物的点缀。他略一低头,看到她办公桌第二层的暗格里放着一个倒扣着的相框。他伸手拿出来,翻开一看,竟然是自己和阮之婚礼时的一张合影。
那个时候两个人还是有点拘束的,杜江南就嘲笑他们进场的时候像是两国元首,互相谦让着,维持着安全距离。而照片里却是另一番场景,那是在休息室里,他在和别人说话,她还穿着婚纱,微微侧过头,十分专注地看着他,期待又惶惑的样子。
那么多的画面,有吵架的,有甜蜜的,她却把这一张单独放在这里,随时都能看到。
傅长川的指尖从照片上她小小的脸颊滑过去,心底不是没有震动的。
这是不是说,长久以来,她对自己……也是满怀着不安的么?
门唰地一下被拉开了,傅长川将照片放回去,一抬头,阮之已经走到自己面前,脸色白得有些可怕。
他有些不安,下意识地站起来。
她手里攥着一叠文件,显然是隐忍着,才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样颤抖:“这些是你要和我说的吗?”
傅长川接过那叠文件,打开翻了翻,就知道是孟丽让人送来的了。
他的呼吸有些不稳:“这件事我的确没办法推脱。但是也请你听一次我的解释。”
孟丽让人送来的材料并不复杂,无非是六七年前,阮之家中发生变故时一些银行单据和协议。协议的受益人名字是傅长川,当时他以非常低廉的价格收购了当时阮家工厂的所在地。另外,友林公司以“咨询费”为名义,转给他好几笔金额数。
阮之的父亲是因为一场车祸突然去世的,留下偌大一个工厂,家里还有心脏不好的妻子以及即将读大学的女儿。公司的事务在渐渐被孟丽把持,随即开始肆无忌惮的转移资金。
当年阮之的妈妈也找过和父亲交好的律师,想要走法律途径要回公司财政权,结果把账目放在明面上一审核,早已经资不抵债,最后连工厂所在的那块地都以极为便宜的价格卖了出去。律师提议放弃,直说孟丽一定是找了人在背后操作,压根找不出一点把柄来,上了法庭也没用。
雪上加霜的是,阮之妈妈的心脏越来越糟糕。除了照顾她花费的精力,雪花一样飞来的账单让她不得不卖了家里的住房,最后办完妈妈的丧事,真正是穷到了分文不剩的地步,否则也不会到了大二就选择辍学打工。
原来,那个背后帮忙孟丽把自己的家底一点点搬空的人,是傅长川。
阮之有些恍惚,忽然想到,一开始他对自己所谓的另眼相看,也不过是歉疚的补偿吧。她坐下来的时候有些心慌,下意识地伸手扶了扶一旁的立式台灯,办公室里的光线便晃了晃。
傅长川想伸手扶她的,可她察觉到了,侧身避了避,声音有些空洞:“你解释吧。”
“七年前我刚回国的时候,一无所有。那时恰好有人介绍孟丽给我认识,说她手上有个项目。她那个项目,就是要求我将友林的资产逐步转移出来。在国外读书的时候,我就做过类似的一些金融操作,相对的,国内大环境下,这样的操作其实更加简单,她也许诺会给我报酬。”傅长川略微自嘲地笑了笑,“其实那些钱不算什么,她看得出,我并不感兴趣。她就问我,想要什么。”
“我当时看上的,是友林厂址的那块地。而孟丽的目标也很明确,她并不想要友林这个厂,她想要的是现金。所以在得到我的回复之后,她表示只要我剥离出友林所有的良性资产,套现给她,那块地可以廉价卖给我。”
他带着歉意看了阮之一眼:“我答应了。帮她操作完后,我用很低廉的价格收到了地,又恰好遇上国内地产开发的热潮,转手卖出去,赚的钱算是在国内的第一桶金。”
证据就在面前,他也亲口承认了。阮之觉得有些茫然,这个世界都变得恍惚起来。有人因为爱情对你百依百顺,想的到想不到的,他都帮你做了。而现在,现实就是——那人并不是毫无来由地对你好。自己还能再相信他么?
他说的每一句话,劈下来都如同惊雷,炸得她不知所措。
没有一见钟情,原来什么都没有。
这个世界,从来都是残酷而又真实。
她不得不深吸了口气,让心脏跳得缓慢一些,艰难地开口:“所以,后来你为我做的每件事,都是在弥补。”
傅长川能察觉到她此刻的情绪,沮丧,无助,愤怒。他也知道她在想什么,如果说以前,她受到的伤害还能归咎在孟丽身上,那么现在,自己也成了罪魁祸首。
一时间,她怎么能接受。
——可是现在,他必须要回答她的问题,坦诚而毫无保留地,再伤害她一次。
“是,一开始是为了弥补。”他的声音低沉,“但是结婚不是。”
“我想和你结婚,只是因为我爱你。”
屋子里十分的安静,安静到他几乎能感受到气流的涌动。
她依旧在沉默,半低着头,也不想让他看见表情,又或许在斟酌他说的话。良久,她轻轻笑了一声,异常讽刺且刺耳。
“你是知道孟丽要给我这些证据,才打算赶在前边向我坦白么?”她抬起头,“这就是你爱我的方式?”
在容城呼风唤雨的傅长川,朋友口中对自己百般宠爱的傅长川,年轻英俊,深情多金,曾几何时自己也觉得幸运——可是现在,她却觉得这个男人,这样陌生。
“阮之……你恨我、甚至打我都没关系,可是,不要离开我。”他顿了顿,向来深不可测的双眸里,微微泛起波澜,不自觉地带了一丝恳求的意味,“你答应过的,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离开我。”
是啊,她是答应过他。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相信他,不会离开他。
可这样一个人,过去的近七年时间,心底藏着那么多事,没有让自己看出一丝破绽。
她觉得心寒,这样热的天气,办公室里开着温度适宜的空调,她还觉得冷,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最后只好站起来,调高了温度,背对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先走吧,我要好好想想。”
手指还胡乱摁在中央空调的按钮上,阮之心乱如麻地站着,直到有熟悉的气息靠过来,修长的手指将度数定格在25上。
察觉到她明显的前倾、避开了自己,傅长川唇角的笑颇有些苦涩,退开了两步:“好,我先走。如果你还想和我谈,随时来找我。”
阮之依旧背对着他,没有出声。
傅长川走到门口的时候,才听到她略带迟疑的声音:“你瞒着我这么多年,为什么……不瞒我到死呢?”
像是有一把锋锐尖细的小刀,赤裸裸地,在肌肤上拉出了一道口子,傅长川的脚步缓了缓,没有回答,只说:“……对不起。”
他不是不想解释的,可是解释些什么呢?
就说他是想一直瞒着她,可这次是为了帮她解围,所以抓住了周至源。孟丽又以此要挟自己,迫不得已,才向她坦白了这件陈年往事?
呵,听起来多么合情合理,他大可以解释,一切都是因为害怕失去。
可是再怎么爱,他也无法解释当初帮助孟丽之后,他坐收的巨利。
于她,这是丧母之痛,也是贫窘到辍学的痛苦过往。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十分体谅她对金钱和名牌的迫切渴望,甚至下意识地纵容她。
她说的并没有错,那些感情里,夹杂着愧疚和补偿。
他的感情,远没有她的纯粹。
傅长川深吸了口气,拉开门走出去。
公司里正忙成一团,舆论上的反转令每个人都精神百倍。
唯独他,穿过人群,寂寥得像是一个影子。
“长川——”
杜江南远远喊了他一声,见他头也不回地出去了,觉得有点奇怪,他也没多想,又去找阮之。
门没锁,杜江南敲了敲就进去了。
“哎哟,你办公室怎么这么热啊?”杜江南一进来就大呼小叫,“之姐——”
话音未落,粗线条如他,都觉得阮之呆呆坐在沙发上的情形很不对劲。
办公室的灯光开得敞亮,她的脸色却是青白的。杜江南心底有些不安,他俩共事了这些年,哪怕在最低谷、好比白天被董事会围攻的时候,她都不至于这么失魂落魄。
“怎么啦?又吵架了?”
阮之顺着声音抬起头,才看到他进来,声音十分嘶哑:“你也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杜江南脑子里轰的一声,到底还是被她知道了。
这件事他不是局外人,傅长川是怎么发家起来的,他比谁都清楚。对他们来说习以为常的一次金融操作,既然有赢家,背后当然会有输家,否则就没有利润。
可那个时候,他们都没想到,最后的受害者是阮之。
有一次喝醉的时候,杜江南大着舌头说:“你俩这也算孽缘了。”
如果说阮之来应聘当助理还算是巧合,可是拦了飞机后,傅长川知道了她的背景和身份,便刻意开始关注她。之后两人的相处,便以愧疚开始。往后他眼睁睁看着好友陷进去,那场爱情变得不可控了。
明知道眼前是个大火坑,可傅长川还是跳下去了,谁知道会不会有被烧死的那一天?!杜江南一直觉得不以为然,要是换了自己,顶多暗中给点钱照顾一下,哪能这么傻呢,埋着这个随时爆炸的地雷,却还是要和她结婚。
可是感情这件事,真的不好说。
他在阮之身边坐下:“你还能再原谅他么?”
阮之咬了咬下唇,轻声说:“他太可怕了。”
不知道为什么,杜江南听到这句话有点想笑,竟然附和说:“没错。”
阮之的表情生动了一些,抬眸看了他一眼。
“我是倒了八辈子霉才会和他高中同学。你说国外那么多贵族高中,我选哪个不好,偏偏和他是一个。结果他处处压我一头也就算了,好不容易大学分开了,回了国又帮他折腾什么破烂事啊!美星是我早就想转手的,就为了他说你喜欢这工作,他又不肯出面,一直拖着我一直顶在前面。现在好了,东窗事发,我又是两边不是人。”杜江南伸手松松领带,长吁短叹,“现在你们一拍两散了是吗?那正好,反正我也不想蹚浑水。”
“我……”
“你是嫌他心机深沉吗?这件事瞒了你这么多年,要不是遇到蒋欣然出事,孟丽拿这件事威胁他,只怕他还真会瞒你一辈子。”杜江南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苦笑了下,“算了,再说下去好像我在帮他说好话。我知道这会儿你也不好受,公司的事先别管了,我让优优送你回家,早点休息吧。”
优优知道一定出事了。她十分乖觉,什么都不说,帮阮之收拾了桌面:“之姐,走吗?”
许是车子开得太过沉闷,优优就和她闲聊:“欣然姐马上就回来了,她状态好多了。”
阮之昏昏沉沉没在听,看了眼窗景色,下意识地问:“你这是送我去哪里?”
“连欢姐关照过了,送你回公寓,傅先生他不会过去的。”
“那他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优优放缓了车速,将车子停在路边,“我这就打电话问问。”
傅长川的手机关机,她便只好又联系连欢,问明白后说:“傅先生回老宅去了,现在可能在休息了吧。”
阮之才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你打车回去吧,我还有点事。”
“不行,我必须把你送回家。”优优固执地回头看她,“我不放心。”
正在僵持的时候,杜江南打来了电话。
“我刚才忘了说最后一句话,说完了我再也不管你俩的事了。”杜江南干脆地说,“傅长川不是个会解释的人,上次你们离婚之后,他每天酗酒,差点就胃出血没命。所以这件事,你要觉得过得去,就和好吧。他会好好对你的。”
电话挂断了。阮之看看时间,从傅长川来找自己,到现在,才过了一个多小时。
可于她,仿佛已经过了半生。
渐渐冷静下来,她强迫自己回忆当年发生的一切。父亲突然去世,母亲骤然病倒,孟丽开始转移公司的资产,她抵押了家里的别墅,最后换成了一张又一张的医药单,终究还是不能挽回母亲的生命。
所以……哪怕傅长川不出现,孟丽还会找别人,以那个时候自己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也斗不过她。妈妈还是会因为心梗而离开……而他所做的,只是加剧了自己的贫困而已。
要原谅吗?
感情的天平,已经悄悄倾斜过去了吧。
可终究还是觉得难过,为了这么多年信任之后的背叛,也为他一开始的有所图谋。
阮之深吸了口气,竭力把眼睛里的泪水憋回去:“我去找他。”
黄叔并不知道他们吵架的事,笑呵呵地说:“怎么没有一起回来?先生刚走,我还以为是去接你。”
“他走了?”阮之怔了怔,“那我先上去等他。”
他果然是刚出去的样子,连桌上的水都是温的。阮之坐了一会儿,想要换一身衣服,顺手就拉开了柜子。看了半天才想起来,这是傅长川的书房,不是卧室。
她正要关上门,看到了什么,又重新拉开了,从两件睡袍后边,找出了一件衣服。
是洗过的风衣,可是洗得很糟糕,以至于后背、前襟还有红色的污渍,摸上去也是硬邦邦的,显然是没法穿了。
她一眼就认出来了,是自己那件被泼了漆的风衣,那时候舍不得扔,就交给优优,要她送去干洗后送回来。
怎么会在傅长川这里?
她一时间有些想不明白,打电话给优优问了问。
优优就有些胆战心惊地回答:“干洗了可是洗不干净,我又不敢拿给你。后来被傅先生看到了,他说他来处理。”
阮之挂了电话,顺手就把衣服搁在了膝盖上。
她舍不得扔,是因为这是傅长川送给自己的第一件礼物。对于当时的自己来说,是天价。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一直穿着它,特别喜欢。
而他悄悄地拿走,放在这里,是想帮她洗干净。
她在乎的东西,他就会视若珍宝。
比如一件衣服,又或者是自己的事业。
胡思乱想了很久,阮之抱着这件衣服,倚靠着沙发,蜷缩着睡着了。
这一觉醒过来,眼皮沉沉地撑开,才看到傅长川已经回来了。他也没睡,就坐在地上,视线与她平行,专注地看着她,也不知维持这样的姿势多久了。
阮之坐起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几个小时没见,他看上去憔悴了不少,嘴唇亦有些干裂。
她想要站起来,他忽然伸出手,把她从沙发上抱进自己的怀里。抱起她的时候很轻柔,可最后将她摁在怀里,动作却有些粗暴。
“你干什么啊!”阮之挣了挣一下,还有些恼怒,“我还没原谅你!”
他的手臂牢牢扣着她肩胛,下颌紧靠着她的肩膀,声音愈发低沉沙哑:“没关系,你不原谅我没关系……但是,不要离开我。”他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又重复了一遍,“不要离开我。”
阮之忽然就心软了。
他抱着自己,这个怀抱固执,倔强,却是带着不安的,仿佛她随时会离开。
哪怕原先想好了,认真谈一谈之后再考虑要不要原谅他,可是现在,她觉得甚至不用谈了。他这样一个男人,已经不用说什么,却又把一切表现在这份小心翼翼中了。
“你先放开我。”阮之的声音有些发闷。
他不动。
她就只好说:“我不离开你,你先放开我。”
这尊石像终于还是复活了。傅长川松开手臂,轻轻圈着她的腰,呼吸依旧灼热,喷在她的脖子上。他的脸色还是很差,可是双颊却又有些诡异地泛着潮红,看起来摇摇欲坠。
阮之嗅了嗅,却没有酒味:“你没事吧?还是让医生来看一看?”
“我没事。”
是因为听到自己的保证,所以语气又变得凌厉了么?这个人真是……
她伸手去探他的额头:“你可别装病来骗我。”
他便笑了笑说:“是,我去露天的泳池游了两圈回来的。”
这话说得真假难辨,阮之死死地看着他。
他的额头还真是烫得吓人。
她收回手,压抑了一天,心情上下起伏,到了这一刻,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她只觉心情错综复杂,不知是恨他,还是担心他。于是阮之一边哭一边站起来说:“你这算什么啊?是逼我原谅你么?”
傅长川想要站起来去抱住她,脚下却微微踉跄了一下,眼看她越哭越凶,愈发手足无措。
“你骗了我家的钱,就连让我生气几天都不行么?”她胡乱擦了擦眼泪,觉得自己委屈又心酸,转身就要往外走。
傅长川不知道自己随口一句话,她的反应竟然这么大,情急之下,又去拉她的手,结果还是被狠狠甩开了。
阮之是用尽了力气的,傅长川一把拉空,忽然间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他的脑子里还昏昏沉沉的。只记得阮之那会儿哭着要出去。于是一睁眼,视线就在房间里四处寻找阮之的身影。
屋里只有黄叔在,看到他醒了,一脸如释重负。老人看得懂他此刻的表情,安抚说:“她没走。陪了你一夜,刚才去洗澡了。”又端了杯温水给他,“体温已经降下来了,要吃点东西吗?”
阮之进来,头发还湿漉漉的,因为折腾了一晚没睡,眼睛也是红肿的。看见他醒了,迟疑着停下脚步,站在离他的床很远的地方。
黄叔识趣地出去了。傅长川靠在床头,伸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她坐过来。
阮之犹豫了一会儿,搬了凳子,在他床边坐下了。
昨天闹了一场,现在想起来,恍如隔世。冷静下来,两个人都觉得有些尴尬,沉默了一会儿,傅长川才试探着想要去握住她的手。阮之的指尖略微缩了缩,到底还是没有避开。
指尖触到她肌肤的时候,他像个孩子一样,瞬间就放心了,便毫不掩饰地露出笑容来。
“不生气了么?”
她的指甲不轻不重地掐在他的掌心:“你都苦肉计了,我还能怎么样?”
他是想笑的,唇角微微勾起来,先是想要辩解,最后摇了摇头说:“对不起。”
“算了,这件事就不提了。”阮之反手握住他,轻轻叹了口气,“过去这么久了。”
这一晚她也没睡,脸色很糟糕,可眼神十分清亮,说话的时候有一种说一不二的决断。
他贪恋地看着她,唇角地笑意更深。
她脾气很烈,可是直率;她爱恨分明,却又善良。
是啊,他指尖微微用力,这是他第一眼就喜欢的女孩子。
傅长川只是有些感冒,加上休息不好,身体虚弱,别的倒没什么大碍。
阮之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盯着傅长川吃了药,让他再睡一会儿。他靠在床边耍赖:“你陪我一起。”
阮之躺在他身边,随手摁下了窗帘的遥控,帘布缓慢地合拢,光线就一点点隐去了。
黑暗中,她靠在他胸口,低声问:“为什么偷我的风衣?”
他怔了下,忍不住笑说:“一直想还给你的,可是洗不干净。”
“算啦,下次多给我买几件吧。”
“嗯。”
她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很快就要睡熟过去,傅长川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他贴近她耳边,压低声音问:“小之,要是有一天,我一无所有了,你会离开我么?”
她含含糊糊地说:“你问过好多遍了。”
他犹不肯放弃,追问:“会么?”
她就在他怀里翻了个身,尽量口齿清晰地回答他:“安啦,我会养你。”
阮之这一觉醒来,傅长川已经不在了。阮之洗了脸,走到起居室,就问傅长川去哪儿了。黄叔端了碗鸡汤出来:“说是去公司了,很快就回来。”
阮之“哦”了一声,随手打开了起居室的电视,一碗汤没喝完,财经新闻里插入一条快讯:傅长川将RY公司转让给傅斯明,也放弃了这个自己一手打造的商业公司。
黄叔也还没走,两人互看了一眼,都读出了满满的震惊。
阮之勉强笑了笑:“我没听错吧?今天是愚人节么?”
黄叔向来不是一个多话的人,这时也顾不上谨慎了,脱口而出:“昨晚先生回来之后,是接了那边的电话出去的。”
阮之了解傅长川,他并不是一个软弱的人,否则当年就不会选择回国,靠自己白手起家。陈昕母子把主意打到他身上,她也不担心,因为他比她能想象的还要强大。
可是这件事太过突然,她觉得不安,当即站起来说:“我去公司找他。”
RY的办公室里只有连欢在忙,纸箱堆在办公桌边,零零落落装了一半的样子。她一看到阮之,立刻站起来:“阮小姐,你怎么来了?”
“傅长川呢?”阮之顾不上和她寒暄,“新闻里说的是真的么?”
连欢眼眸微微垂下片刻,旋即抬头,抱歉地看着阮之:“是真的。”
“他们什么时候签的?”
“昨晚。”
“昨晚?”阮之怔了怔,那么就是他离开美星之后,短短的那几个小时,她下意识地问,“为什么?”
连欢略带尴尬地笑了笑:“这我就不知道了。傅先生有他自己的考虑吧。”
连欢放下了手中收拾的东西,出去打了个电话通知傅长川。阮之独自留在办公室,看着一地狼藉,意识到这里即将易主,不由担心起傅长川此刻的情况。
身后办公室的门被拉开了,脚步声十分杂乱,她回头一看,一群人拥簇着傅斯明走进来。傅斯明本就高,又是众星拱月,十分抢眼。
他身边那些人,都是RY公司的高管,以前和阮之也算打过交道,在这里遇到了,彼此都有些不自然。
傅斯明用洋洋得意的口吻,笑着说:“阮小姐是来找我哥的么?他刚走,你现在追过去,可能还来得及。”
他长着一张和傅长川有点相似、十分英俊的脸,可惜阮之现在很想一拳揍过去。
她忍了又忍,正巧连欢进来,走到阮之身边,低声说:“傅先生在车库等你。”
阮之拿了包,转身要走,傅斯明看到了连欢,便伸腿踢了踢脚边的一个纸盒,傲慢地说:“快点把这些东西清走。”
哐当一声,一个相框从箱子最上边掉在地上,玻璃碎裂成几片,正好落在了阮之的脚边。
她蹲下去捡了起来,伸手拨去了玻璃碎片,里边是傅长川少年时和母亲的合影。那时候的他远没有现在高冷寡言的气质,搂着母亲的胳膊,笑起来十分明朗可爱。
可惜因为陈年的相纸十分脆弱,玻璃碎片在他脸上蹭了条裂口。
阮之小心翼翼地将照片放进口袋,走到傅斯明面前,微笑着说:“RY是你哥哥的心血,这回可别像之前那样,一两年就把公司拖垮了。”
傅斯明脸色微变,因为顾忌着周围还有人,也没翻脸,只是对助手示意:“请保安把无关的人带出去。”
连欢便拦在当中,笑着说:“小傅先生,这里马上就可以理好,您还是去会议室吧。”
傅斯明斜睨了她一眼,转头对自己助理说:“下次不要什么人都放进来。”
一行人脸色各异,大半微微对阮之点头,依稀还带着不解和遗憾,也都出去了。
连欢陪着阮之到地下车库,傅长川坐在驾驶座上,正等着她。
阮之坐进去,伸手把车窗摁下了,沉着脸没有看他。
傅长川酝酿了一会儿,才开口:“生气了么?”
当然是生气的,他做这样重要的决定,却完全没和自己商量,谁知道背后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瞒着自己。她咬了咬牙,问:“你是无偿转给傅斯明的?”
车子驶出地下车库,车身微微有一跃的感觉,午后的阳光泼洒下来,令人精神一振。
他说:“是。”
“哈……”阮之冷笑了一声,毫不客气地说,“也就是说现在你是穷光蛋了?”
他在开车,就用余光看了阮之一眼,没吭声。
“送我回家。”她表情暴怒,“我要和你分手!”
傅长川被她吼得踩了脚刹车,停在了路边,转头看她:“的确是不比从前了。”
“那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和你在一起?”
“钱啊。”傅长川认真地说,“我懂的。”
“你懂你还这样!”阮之想要暴打他,“你没看刚才傅斯明那副样子——到底为什么啊?”
傅长川的回答冷静中带了些歉意:“你想听实话吗?”
阮之点了点头。
“我父亲这段时间身体的确是不好,也担心傅斯明的将来。”他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敲,“我想过了,外公留下的东西不会让他们沾手,但是也必须拿些东西出来。与其再纠缠,不如就把RY给他们。你也知道的,RY最近有了发展瓶颈,我也想转让。给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没什么可惜的?!”阮之咬牙说,“RY在你手里,一直坚持不上市,也从来不缺资金。这个控股权是实打实的,你凭什么就给了他们?”
“如果你只是在意钱,那么给我三年时间好么?”他去握她的手,“一样的市值,甚至比RY更好,我一定给你。”
“我呸!”阮之不怒反笑,“傅长川,你少在这里跟我装蒜。你以为我不知道么?”
傅长川怔了怔,笑意瞬间凝冻了一下:“什么?”
“你是不是有把柄在陈昕手上?”阮之怀疑地问,“你还瞒着我什么?”
她大喊大叫的时候,傅长川一点都不担心。反倒是昨晚那样,不言不语一个人默默坐着,他就会心慌意乱。
他避开了话头:“我没瞒你什么。只是……觉得精力不大够,想要休息一下。前几天医院出具了体检报告,建议我出国疗养一段时间。”
体检报告就在车上。
阮之顾不上别的,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几个血液的指数果然比起之前有了反复,甚至已经到了临界点。她的脑子轰的一声炸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瞬间觉得阴云密布,连RY的事都抛在脑后,语无伦次说:“是不是很严重啊?”
“不用太担心,不是什么绝症,你知道的。”他安慰地握了握她的手,“只不过这段时间千头万绪的,有些累了。”
作为一个妻子,自己还是不合格的。阮之看着他略带苍白的脸,有些自责地想,他的身体、家庭、事业,自己根本没有关心过,甚至心安理得地觉得“他那么强大,并不需要自己的帮忙”。每次都是到了这种时候,才会觉得愧疚。
傅长川能猜出她在想什么,不由松了口气,笑了笑说:“停止自责好么?”
她讷讷地看他一眼。
“关于你说我是穷光蛋这件事……”他沉吟了片刻,认真地说,“我的确是对不起你。”
“毕竟RY是属于我们的共同财产,我没有询问你的意见就单独决定了。”他重新发动汽车,从容不迫地说,“过两天我们去办复婚,然后我会把名下的不动产转到你这里。”
阮之说不出哪里不对,傅长川的回答也算是无懈可击,可是直觉告诉她,他对自己一定还是有所隐瞒的。可她不想再让他操心,尽量平静地说:“我陪你出国去治疗休养。”
“可是你公司的事……”
阮之下定了决心,一字一句:“和你比起来,这些都不重要。”
接下去的两天,阮之一直在忙着处理公司的事。错综复杂的局面中,唯一值得安慰的是蒋欣然的公关危机终于还是捱过去了。周至源的落网,不仅追回了先前去向不明的善款,甚至被挖出了他参与的一系列诈骗案。
公司安排的宣传顺势引导了舆论的方向,尽管电影的败局已定,但是在事故之后,原本有些动摇退缩的投资商们最终没有放弃她,后续的几个项目也没有流产,能及时止损已经算是不错的结果了。
和这家娱乐公司的动荡相比,RY才真正引发了市场的动荡。一直以来掌握着绝对控制权的傅长川忽然间退出,并把同父异母的弟弟推到众人视线中,同时RY部分高层辞职,且直言不看好公司未来发展。为了稳定合作方信心,傅斯明面对公众说明了公司未来的策略,和傅长川坚持不上市、牢牢控制股权不同,傅斯明直言公司下一步就是IPO申请上市。
傅长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去医院的路上。阮之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又怕他多心,便开玩笑扯开说:“你看,现在圈钱的机会就让给傅斯明了。”
傅长川十分淡定:“就算上市成功,也不会有多少钱。”
啧,阮之转头就对连欢说:“你老板语气还是挺大的,不过很快他可能连你的工资都发不出来了。”
连欢开着车,笑得有些尴尬,往后视镜里看了他俩一眼:“这个……”
傅长川笑了笑:“嗯,以后她是你老板,发工资涨工资都找她。”
阮之一挑眉:“行啊,以后你就帮我做事,他有什么小动作你都别瞒我。”
连欢夹在当中,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只好打个擦边球说:“领导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两个人拌着嘴到了医院,傅长川先去做检查,阮之打算找钟医生聊聊,结果被小护士拦住了:“现在负责傅先生的是另一位医生,也是很有经验的,晚点我带你过去。”
“钟医生呢?”阮之有些奇怪,“他出国了吗?”
“是的,钟医生接受国外一个大学的项目研究邀请。”护士解释说,“短期内他不会回来了。”
正巧有个年轻人从走廊那边走过来,阮之看着面熟,就喊住他:“是小郭医生吗?”
不知道为什么,郭医生一看到她,就吓了一跳似的,后退了两步,才勉强笑说:“傅太太。”
郭医生是钟医生的博士研究生,清秀修长的男生,阮之对他印象很好,有几次检查也都是他帮傅长川做的。阮之便笑着说:“小郭医生好久不见了,现在有空么?我想咨询些问题。”
她对他的印象向来是耐心温和的年轻医生,可是没想到他脸色变了变,有些无礼地打断了她:“抱歉,我不负责这一块了,你找负责的医生说吧。”
“他怎么啦?”阮之一头雾水,“我说了什么话得罪他了么?”
护士便一脸惋惜地看着郭医生的背影:“不是的。小郭医生以后不跟着钟医生了,马上要转去北方一个医科大学,现在急着办手续吧。”
阮之半开玩笑:“难道是你们医院待遇不好?”
小护士和阮之也算熟悉了,因为爱追星,还托阮之要过些艺人的签名照。她便压低了声音说:“不是。小郭医生他……可能出了点事吧。”
阮之倒不是想要打探别的隐私,只是有些诧异:“怎么会啊?他挺好的啊。”
“是挺好的,可能也不是故意的吧。所以钟医生也给他留了些面子,把他转到别的医院去了。”小护士耸耸肩,“那天我听到他们在办公室吵,说是泄露了病人隐私什么的。”
许是因为在娱乐圈待得久了,蓦然间听到这句话,阮之就觉得很敏感。
钟医生一直以来都是傅长川的主治医生,没有道理忽然间换了人,再联想到傅长川转让RY的举动,阮之没来由地觉得,这件事的隐情或许和傅长川的病有关。
或许是他向陈昕母子吐露了傅长川的身体状况?
想到这里,阮之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傅长川会不会还是向自己隐瞒了身体的状况。毕竟,如果他想瞒的话,在一张体检报告上作假根本算不了什么。
已经是夏天了,天气很好,医院走廊外边阳光炽烈,阮之却觉得心底发寒。尽管拼命地安慰自己可能是多想了,可她脸色还是很糟,连欢也看出来了,走过来扶住她,低声问:“你没事吧?”
阮之没有把握从连欢口里套出什么话,只好随口找了个理由说公司有事,就先出来了。
医院的门口车水马龙,进进出出的人流中,一张张面孔疲倦而焦虑。她便留心看了看玻璃门上自己的倒影,才发现自己和所有人都一样,甚至比他们还多了一层不安。
室外的风带了丝灼热扑面而来,阮之看到郭医生抱了一大堆材料,正在等出租车,她定了定神,快步走过去,客客气气地喊住他:“小郭医生。”
郭医生看到她,踉跄了一步,手里的资料掉了一地。
阮之连忙蹲下去,帮他一起捡起来,又递还给他,歉意地说:“不好意思。”
郭医生慌慌张张地接过来,什么都没说就要离开,正巧一辆汽车从他身边开过去,带得他往旁边摔了一跤。阮之连忙想去扶他,他却一把甩开了阮之的手,清秀的脸扭曲在一起:“你们为什么还不放过我?我知道自己错了!”
阮之怔了怔:“我没有——”
“我读了七年的医科,都快要毕业了,被导师踢出门……”一个大男人,语气却有些发抖,“我真的不知道后果会这么严重!”
已经有人注意到这里,保安正在走过来,阮之当机立断扶起了他,顺势就走进了医院旁边的一家小奶茶店,安抚说:“你别激动,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给他们。”
阮之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过是顺着郭医生的话往下说。
所幸郭医生此时心慌意乱,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劲,喃喃地说:“他们说董事会要了解傅先生的身体状况,我不知道那些东西是不能给的……”
“傅长川的身体状况到底出了什么问题?”阮之一颗心砰砰跳起来,数秒钟的时间,仿佛在等一场末日的审判。
小郭医生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捂住脸,“傅先生身体没有什么状况,一直都很平稳,所以我才以为没什么,把那些材料给他们了。我不知道后边……会这样……”
“你到底给了他们什么?”
郭医生嘴唇嗫嚅了两下,正要开口的时候,阮之身后忽然有人说:“阮小姐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阮之回过头,连欢站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她,又对郭医生打招呼:“小郭医生,我叫车送你回家吧?”
郭医生的表情带了些恐惧,失魂落魄地答应了一声,走出了门。
连欢解释说:“傅先生做完检查,听说你去公司了,怕你打不打车,让我送你过去。正巧就看到你和郭医生了。”
把阮之送到了公司,连欢回到医院,正巧傅长川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她几步赶过去,低声说:“问过了,没什么事。”
因为刚做过检查,傅长川衬衣的袖子挽到了肘间,他漫不经心地低头重新整理了下:“她问你了么?”
“什么都没问。我也去找过郭医生,他精神有点紧张,说阮小姐问他交给了别人什么东西。”
傅长川的手顿了顿,眼神微微垂下,掩饰起一点寒光。
“他什么都没说,阮小姐可能会以为是体检报告单之类的资料。”
“我知道了。”傅长川重新抬起头,“尽快把郭医生送走。”
“我已经安排好了。”连欢谨慎地说,“可是我担心阮小姐……”
傅长川简短地打断了她:“我会尽快带她出国,这里的事,你按照之前我吩咐的处理。”
公司里的一切手续都已经办好了,阮之请了三个月的假,走前又特意约了蒋欣然。经历了这场风波,蒋欣然整个人沉静稳重了不少。两人互相扶持这么多年,彼此感谢道歉之类的话也不用多说了,坐下来也不过聊一聊最近都做了什么。
蒋欣然的休假并没有闲着,下部戏的剧组找了老师教她拳击,为新角色做准备,因为运动量大了,她整个人的线条都练出来了,看着也十分精神。
过去的那一页算是翻了篇,蒋欣然精神奕奕的,反而敏感地察觉出阮之状态不大好,又听说她请假了,委婉地问:“是不是家里有事?”
阮之不想多聊:“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RY怎么会突然转手?还有,你陪傅长川要出去多久?”蒋欣然有些担心地说,“没事吧?”
阮之低头拨弄着手链,不知在想些什么,侧脸看上去分外温柔沉静。
“我知道傅长川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她放松了一下,抬头对蒋欣然说,“可他不想让我知道,那我就不去追问了。”
“……这不像你的性格。一直以来,你都是会追根究底的人。”
深爱一个人的时候,会变得柔软,会接受妥协,会更加害怕失去。
阮之微微笑了笑,回答她:“性格是会变的啊。”
拳击教练又来约蒋欣然去上课,她走到门口,阮之叫住她:“欣然,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呀?”她有些诧异地回头。
“是我连累了你。”她轻声叹了口气,有些事情,其实不用说出口,在圈子里混得久了,就算当时想不明白,事后也懂了。
周至源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圈套,套住的是蒋欣然,可最终目的是傅长川。
为了阮之在乎的朋友和事业,傅长川不得不出手。而幕后那个人顺势再说出傅长川起家的事,目的也很简单,是为了离间他们的关系。傅长川不得不分出很大一部分精力来挽回阮之,而陈昕母子有了余地操作,令RY出现疏漏被拿下。
这也是到目前为止,阮之能够梳理出的所有事件的线索。她也想过去找陈昕和傅斯明,可她能感觉到,傅长川并不愿意她再插手。或许是因为他不算快乐的童年和不幸的母亲——他不想让她知道的,她就装作不知道好了。
前后因果的关系,蒋欣然即便没有阮之那样清楚,但大致能猜出来。
这样的事,其实也算司空见惯了。
明星们看着风光,其实是什么?不过是资本运作的门面罢了。
被捧的时候,就该想到有一天也会跌倒谷底,仅仅因为是靶子,就可能万劫不复。
而她觉得幸运的是,身边还有个不离不弃的经纪人。
蒋欣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返身走过去,轻轻抱了抱阮之:“不用道歉,我等你回来。”
因为打算去国外好几个月,东西收拾起来也不少,黄叔总是担心漏了什么,就连茶叶都要人再去采购了好几罐打包。
阮之在一旁看热闹:“什么东西都能在那边买呀。”
“先生就爱这个口味的,清淡。”黄叔絮絮叨叨地指挥阿姨,“真的不用让厨师跟你们去吗?”
傅长川看着占了半个客厅的行李,沉默了一会儿,诚恳地说:“小之说的没错,我们可以在那里买。”
老人家仿佛受了伤害,停下了动作,落寞地说:“这一去又要很久了。”
阮之心里一酸,想要安慰他几句,而傅长川抢先扶着老人,低声说了几句话。黄叔便欣慰地笑了,自然而然地又多看了阮之一眼。
道别之后,去机场的路上,阮之一直想着黄叔望向自己的眼神,她伸手拉拉傅长川的衣角:“你刚才和黄叔说了什么?”
他“哦”了一声,侧头看着窗外飞驰的街景,“我说,我和你计划要个孩子。”
阮之的手就僵在他的衣角上,半晌,才默默收回去,却没有开口。
他依旧看着窗外,没有要转回来的意思。许是因为没有得到她的回应,车窗上倒映的表情,带了一丝僵硬。
阮之清楚地记得,傅长川向自己求婚的时候,是如何清楚地、一字一句地告诉自己,他并不想要孩子。而那一次意外地流产导致两人离婚分居,直到现在重新在一起,阮之早已经想明白,童年的阴影既然对他伤害这样巨大,他也一直没有做好成为父亲的准备,她会尊重他,理解他。
“你不用勉强自己……”她定了定神,轻声说,“我身边有你就足够了。”
要长途飞行的缘故,她穿着宽松的T恤,也没化妆,看上去年纪就分外小。傅长川转头看着她,忽然意识到,如果他们都是普通人,他们的孩子已经能跑能跳了。
而她明明那么喜欢孩子,却反过来坚强地安慰他没关系。
他伸手将她揽在怀里,微微低头,亲吻她的发梢:“对不起。”
阮之一下子有些手足无措:“没关系。”
她的声音有着故作的镇定,心底那点小小的脆弱一眼就能望穿。
傅长川的心被微微刺了一下:“我没有勉强。这件事……我也想得很清楚了。很抱歉,结婚前对你说过那些话。那个时候,我的确是对自己没有信心。”
他慢慢坐直身子,声音轻柔:“我想要和你有个孩子,就算身上带着我的基因,也没关系。没准将来就有了彻底能治愈的基因疗法呢。这次带你一起出去,也是因为在那边可以详细咨询下医生的意见。有些孕期的检查可以筛选不良基因,我们可以尝试一下。”
心底究竟是感动,还是欣喜,又或是恼怒,阮之实在分辨不出来。
他就是这样,无论内心多纠结、多痛苦,总是不肯告诉她,只会在最后告诉她一个结果。
每回他都说她倔强,可他自己还不是一样?
可她到底还是高兴的,听他的意思,算是抛下了一个心结,也愿意要孩子了。她转瞬已经把那点错综复杂的心思抛开了,好奇地问:“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他凝神想了想:“都喜欢。”
“不要多想啦!”她用一种乐观的语气说,“虽然你妈妈因为这个病遇人不淑,可是你遇到了我呀!所以我们的孩子也会很幸福。”
他的薄唇依旧贴在她耳侧,轻轻“嗯”了一声。
此刻,他心底那样清楚,自己是多么幸运,才能遇到她。
在机场办完了手续,又过了安检,因为还有时间,阮之去书店转了转,又顺手选了几本杂志打算在飞机上看。买单的时候,身边忽然有人低低笑了一声:“阮小姐是要去休假吗?”
陈昕戴着墨镜,卷发经过精心打理,垂在肩头。她的皮肤白细饱满,这个女人的美貌,仿佛挣脱了年龄的束缚,也难怪会令傅魏鸿这样着迷。
阮之知道这不是巧合偶遇,可她也不想搭理她,很快付了钱,转身要离开。
很久之后,回想起发生的一切,阮之觉得有一种奇异的宿命感——尽管她不知道陈昕接近自己的目的,却本能地想要逃离这一切。
可是在那一刻,她转身要走的时候,陈昕不紧不慢地说:“你真的不想知道他在我手里的把柄么?”
咖啡店在机场的角落,这个时间,只有消磨时间的几个客人零零落落地坐着。
“长川把你看得太紧了。”陈昕给阮之倒了杯茶,优雅地看着她,“如果不是追到这里,恐怕我见不到你了。”
“有事说事吧。”阮之看了看时间,“我马上要登机了。”
陈昕也不急,语气甚至带着几分刻意的俏皮:“哟,这些事可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阮之的眼神带着些厌恶:“那么算了。”
她起身要走,忽然听到陈昕说:“你说得对,我是小三上位。傅长川应该恨我。可是,我也恨他啊,恨他和他妈妈,也恨傅魏鸿。你知道最开始的时候,傅魏鸿压根不想和我生孩子么?你知道斯明是我暗中做了手段才生下来的么?”
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满是狠毒,显得十分可怕:“阮小姐应该是能理解我的心情的。毕竟,这一点上,傅长川和他的父亲很像。”
阮之身体有些僵住了,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她隐约觉得陈昕真的知道什么,而这个真相,她不确定,此刻的自己能不能承受。
“一个人爱不爱你,很简单的一个标准,看他愿不愿意让你为他生孩子。”陈昕微微一笑,“傅魏鸿不爱我,所以斯明是我想尽办法才生下来的。你觉得,傅长川爱你么?”
阮之愈发不安,双手在身侧悄悄握拳,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两年前,阮小姐有过孩子吧?”
她不知道陈昕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可直觉告诉自己,接下去她说的话,自己不应该听。她一声不吭地站起来,想要立即离开。
看出了她此刻的逃避,陈昕加快了语速:“你真的以为自己是不小心吃了感冒退烧药,不得不把孩子打掉的么?”
阮之嘴唇微微颤抖,想要说什么,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的笑意更深,“你觉得我是用什么把柄,才让傅长川同意把RY交出来呢?”
阮之的双手握成了拳,又再松开,反复了好几次,表情渐渐变得坚硬:“你说。”
“钟医生你认识吧?他是傅长川的私人医生,而傅家的规矩,是每一次检查治疗,都会有录影。我找了钟医生的学生要了那些视频存档,然后恰好发现了很有趣的一幕。”
“两年前,大概是你发现自己怀孕前吧,傅长川来找钟医生,要把家里医疗箱的药物换成特定的——那些确定会对胎儿有影响的种类。”她紧紧盯着阮之,眼神充满狠毒,“他比你想象的还要关心你,不是么?你怀孕的事,他可是比你早知道。也一直未雨绸缪,不让你生下来。”
阮之站着,忽然一阵轻微的晕眩,两年前的事,就这样清晰地跳进脑海里。
她工作忙,月事本就不大准,所以一直没在意。结果得知怀孕的时候,孩子已经三个月了。这样说起来,傅长川的确是可能比她更早猜测到怀孕的事。
他没法接受那个孩子,暗中让钟医生换了药,最后用这个借口,顺水推舟让自己打掉孩子,的确是他的做事风格。
阮之的大脑一下子有些混乱——
不可能——要相信他!
刚才……他不是还信誓旦旦地告诉自己,想要一个孩子么?
陈昕看着她剧烈变化的表情,毫不掩饰唇角地笑意:“你当然可以怀疑。可是最好的证据,就是为什么他这么心虚,甘愿把RY转让给我,也不想你知道这件事。”
尽管情感上还在抗拒着她对自己说的一切,可是理智已经在告诉自己,陈昕说的,或许就是所谓的真相。
傅长川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他知道这件事一旦就这么血淋淋地扯开,会让两人原本就已经带了裂痕的关系彻底破裂。所以才一声不吭地接受了陈昕的威胁,不惜将RY转手。
两三年的时间里,这件事一直是她的心结。
她曾经一心一意地想要把孩子生下来,最终却还是去做了手术。
那一次手术,虽然不能怪谁,却令她觉得,和傅长川这样用协议和理智维持的婚姻模式,自己是不能接受的——这才有了分居和离婚。
现在,如果陈昕说的是真的,她的脊背一点点开始变得麻木发凉。
他所谓的“爱”,原来这么自私荒唐,根本抵不过他心底深处的猜忌和阴影。
最近发生的事,一件又一件,她曾试着去原谅他,可信任的消磨终究还是不可逆的,一点点地,在变薄,变脆弱。
直到现在,啪的一声,碎得彻底。
“哦对了,那段视频已经发到了你邮箱里,有时间可以看看。”陈昕看了眼自己的手机,“网速有点慢,不知道你上飞机前能不能看到。”
阮之没有再说话,站起来往外走。
咖啡店的不远处是卫生间,她走进去,随手拉上门,含有附件的新邮件正在用缓慢的速度下载着,缓慢到她有足够的时间去点放弃。
要放弃么?
她心里很清楚,看不见的网络信号里,零碎的信息正在一点点地汇聚成一把锐利的刀,鲜血淋漓地试图斩断她和傅长川的联系。
当然会痛,会难过——
可是已经到了这一步,她不点开,就能当做这一切都不存在么?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卫生间的广播开始催促旅客登机,阮之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而手机则在不停地震动,傅长川也在找她登机。
她脑海里反复出现视频里的那一幕,钟医生又问了一遍,傅长川的侧脸出现在镜头里,沉默了一会儿:“我已经想得清楚了。”
“可是……”
傅长川大约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只说:“她未必是怀孕。也未必用得上这些常备药。我只是,以防万一。”
钟医生还是开了处方,放下笔的时候,无奈叹口气:“你这样对她不公平。”
他没笑,全身上下,甚至连发丝都透着冷硬,只淡淡地说:“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不伤害她的方式。”
这句话真的冰冷彻骨。
比那些器械进入身体还要冷。
手术时的那些痛楚仿佛重新泛了起来,蔓延至每个末梢神经,阮之忽然间明白,哪怕付出了全部的热血和感情,她还是捂不暖那颗心的。
她扶着墙站起来,走到洗水池前,弯腰下去,用凉水泼在自己的脸上。
镇定了一点,好,就是这样,她冲镜子里的自己扯出一个苍白的微笑,然后走了出去。
手机又响了,她接起来,傅长川似乎松了口气:“你不会在机场迷路了吧?”
“嗯。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她答得有些恍惚。
“你在哪里?站着别动。”
她便详细地描述给他听:“这里有一家上岛咖啡,旁边是卫生间和饮水处,哦,对面是21号登机口。”
“好,我知道了。”他忍着笑,“不远,你再等一会儿,我来接你。”
其实她想要脱口而出:“你不用来了。”可到底还是吞了下去,站在那里安静地等着。
不过两三分钟,傅长川就过来了。他的脚步略快,可是走起来却并不会让人觉得是在赶时间,风仪无可挑剔。远远地,他就向她伸出手:“走吧,飞机就等我们了。”
许是因为时间的关系,他并没有注意到阮之的异样。甚至因为找到了她,脚步显得轻松了许多。
“要是找不到我,你就先走啊。”阮之忽然低低地说。
傅长川并不回头,声音却有些不悦:“你以为我就会扔下你么?”
登机口站着焦虑的工作人员,一看到他们,都松了口气。
他是牵着她的手的,忽然感觉到她不走了,于是回过头。
阮之看着他,安安静静的,眼眶泛红。
“你还是扔下我吧。”她勉力笑了笑,挣开他的手,“我没办法和你在一起了。”
没有来由的,他忽然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知道。
全都知道了。
机场落地窗透彻明亮,是万里无云的天气。
而他的心里,电闪雷鸣,那些光亮,一点点地暗下去了。
傅长川勉强笑了笑:“小之,别开玩笑。”
她便后退了半步,轻声说:“对不起,我不能原谅你。”
“先生太太,赶紧登机吧?”地勤和空姐都跑过来焦急地催促。
她看着他说:“我想一个人去散散心。”
他明白她的意思,她要把他一个人抛在这里,分道扬镳。
从此以后,她不会再去为他拦飞机,也不会试图把自己挡在所有要伤害他的人身前,勇气满满地要保护他。
她就这样从他身边走过,走向登机口。
他应该要去拉住她的。
只要跨上一步。
可那个瞬间,他失去了勇气。
是的,连解释的勇气都没有。
因为的确是他做错了。
地勤又来确认了一遍:“傅先生你真的不走了吗?”
他茫然站着,通道关上了,他依旧站在那里,看着巨大的机身在慢慢地掉头,然后顺着跑道,一点点地消失地视野的尽头。
只有自己的影子,孤零零地射向地面。
他想起那一天,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好天气,她吃了早饭,站在落地窗前发呆。
那时他出门上班,她就回头看了一眼。
他们的对话温馨而家常,他笑着问:“今天不上班?”
“感冒了,不想去。”她懒懒地说,手里还捧着那个玻璃杯,晶莹剔透地折射出了一道小小的光线,恰好落在桌上的药上,异常明亮,“刚吃了药,有点困,我再去睡一觉。”
那个瞬间,他该知道,发生的一切,无可挽回了。
下一个班次的旅客在这个登机口准备上机,傅长川依旧站在那里,直到连欢找了过来,试探着喊了一声:“傅先生?”
他回过神,冲她笑了笑,可是眼睛深处是冰冷的,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热度。
连欢什么都不敢问,只说:“傅先生,现在是回去呢?还是帮您改签一班?”
他茫然了一会儿,仿佛才听懂了她的话,微微摇头说:“先回去吧。”
到了停车场,连欢先为他拉开车门,自己再坐了上去,小心地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
他的视线犹落在窗外,低声说:“抱歉,我今天可能有些失态。”
她本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点了点头,尽量简短地回答:“没关系。”
沉默得仿佛窒息一般,连欢稳了稳心神说:“我已经在巴黎找了人,到时候会去接她。您放心,不会有事的。”
他恍若未闻,声线虚浮,有些突兀地问:“我做的事,是不是很难被原谅?”
他从来都是高深莫测,心底想了什么、决定做什么,从来不会吐露一丝半点,也不在乎别人的目光。可现在竟然会问出这样一句话……可见,是真的无措到失态了。
“我不是阮小姐,没法猜测她的想法。”她只好恳切地说,“或许过一段时间,她不会这样生气。”
车里的空气这样低沉,仿佛此刻窗外蓦然阴云密布,一场暴雨即将落下。她将他送回了公寓,看着他上楼,终于还是不放心,悄悄打了个电话给杜江南。
杜江南飙车到的时候,连欢一直没敢离开。外边已经开始下暴雨,杜江南一辆黑色轿跑车身溅满了泥水,他砰地关上门,嚷嚷着问:“怎么了?他没走?那阮之呢?”
连欢只好说:“阮小姐一个人走了。他……就把自己关在家里了。”
杜江南一听就知道事情不大好,但也没办法,一个人上了楼,拼命砸门。
许久,傅长川才出来开门。
他没换衣服,浅蓝条纹衬衣和黑色西裤,并没有什么不妥,可是神情看起来是狼狈的,眼眶赤红,带着一股酒精的味道,不耐烦地问:“你怎么来了?”
杜江南也没解释,只是侧身挤进来:“喝酒呢?一起喝啊。”
也不管他答不答应,他拿起桌上那瓶酒就看了看,咋舌说:“这酒你就这么牛饮啊?啧啧,糟蹋了。”
傅长川没说话,拿了酒杯出来,给他倒满了整整一杯,然后一仰头就把自己那杯喝了。
杜江南心疼地说:“你这是啤酒的喝法。你看,这一杯也得两三千了。”
“不喝是么?”傅长川的嗓音有些哑,“不喝滚。”
杜江南连忙喝了一大口,示意自己不说话了。
两个大男人闷头喝了好几杯,杜江南有心缓和气氛,又带了些微醺的酒意:“还记得你怎么公开和阮之的关系的不?”
也是在酒桌上,那场饭局是杜江南做东,阮之是陪着杜江南一起来的。一起的还有些容城的朋友,平时也都是呼风唤雨的。恰好这天傅长川的新公司拿下了一个大项目,在座的哪个不是消息灵通,便纷纷向他敬酒祝贺。他不算是太随和的性子,旁人敬酒也不敢闹得太过,大多会说一句“我干了,你随意”。阮之得了杜江南的授意,给自己倒满,站起来就要敬他。
他微微蹙了眉,旋即笑了起来,放下自己的酒杯,当着那样多的人,向她伸出手去。
她便怔住了,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他探身,去把她手里的酒杯拿过来,毫不忌讳,一仰头干了,眼神温柔得像要滴下水来:“别逞强,你酒量不行。”
他当然记得那一天,那一杯的缘分。
在所有人的眼里,阮之就是他的了。
到了今天,终于尽了。
傅长川一手撑在案桌上,另一只手握着酒杯,眼神幽深晦暗,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杜江南,我他妈……真是个混蛋。”
杜江南伸手去拍拍他的肩膀,安慰说:“虽然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小之的脾气我知道,不会生太久的气。”
他摇了摇头,惨然笑了笑,低声说:“你知道这辈子……我最后悔的事是什么吗?”
杜江南便试探着问:“遇到了阮之?”
喝多了酒,他的视线有些涣散,过了很久,才哑声笑了笑:“不,是……让她遇到了我。”
每个人都说,阮之不会生太久的气,笃定她会回来。
可只有他知道,她对自己这样宽容,是因为深爱。
也是因为深爱,这一次,她不会再原谅自己。
因为那个时候,他心底的阴影、不安,真正毁掉的,恰恰也是,她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