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张的气氛仿佛在瞬间被抽空,燕修松一口气,心口处猛然传来一阵抽痛,好似有一只大手狠狠地握住了他的心脏般,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单膝跪下去。
连日的劳累,加上方才一张一弛间的紧张与不安,再次诱发了他的心脏宿疾。
他勉强用弓弦支撑着身子,眼前的景象渐渐开始模糊。
周围,马蹄声肆虐,火光中,一人一马越过了坍塌的营帐冲过来,在他身后勒住了马缰。那人利落地翻身从马背上下来,火光将他的身姿拉得越发颀长,夜风吹得他华贵的风氅“噗噗”作响。
燕修强撑起意识回眸瞧他一眼,玄朱色相间,那是西楚皇族。
他对上燕修的眸光,嘴角扬起一抹惬意的笑,淡淡道:“幸会,东梁尊贵的九王爷。”
方婳离开洛阳的这一日,天空突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苏昀扶她上了马车,然后收伞钻入里头。
方同带着府上所有的人一起来送他们。自那日后,方同对方婳的恭敬里带了一丝不满,倒是二夫人仍然对她热情,临走还给她准备了很多东西。衣服、首饰,还有吃的,当然这中间就有苏昀喜欢的桂花酥。
苏昀可是不客气的,用她的话来说,不要白不要。反正现在这个情况,这个二夫人也不敢在食物里下毒,所以她也乐得接受。
袁逸礼穿了蓑衣戴着斗笠骑在马背上,他挥一挥手,马车缓缓往城门而去。
苏昀坐下来,松了口气地道:“婳婳,你这家还不如不要回呢,我都感觉闷死了!你爹和你二娘都阴阳怪气的,真吃不消!”
方婳抿唇一笑,低声道:“我也不想回,日后……大约也不会回来了。”
苏昀点点头,忽而又想起什么,她挑起窗帘,望着外头的袁逸礼,问:“你说他到底给了你爹什么好处?”
方婳喟叹道:“大约和方西辞有关。”依袁逸礼的性子,应该不会开口承诺给方娬什么好处,所以一定是方西辞。
苏昀恍然道:“你不说我都忘了你还有个所谓的弟弟!啧,袁大人这生意可真亏!要知道,他就算不承诺什么,就凭你对你二娘说的话,谅他们也不敢不答应赈灾啊!”
方婳的目光望向外,雨点落在他的蓑衣上,迸发朦胧的雨丝,她又想起那****说的话,忽而万分感慨。
她曾一心一意为嫁给他努力时,他根本就不曾想过有她这个人的存在。后来,他们两看生厌。如今,他却又愿意这般助她。
她艰涩一笑,她与袁逸礼,终究是要错过的。
廊外几只流雀叽叽喳喳地叫唤着,几抹身影急急从回廊走过。氤氲萦绕的内室,太后猛地拍桌起身,将手中的奏折狠狠地掷在地上,怒道:“昌国的侍卫全都是饭桶吗?竟叫西楚的人这样容易就潜入进去!昌王这个时候来领罪?哀家看真该治了他的罪!九王爷是随行的,昌王竟让他去疫区!”
燕淇仍是坐在敞椅上,他的目光扫过地上半开的奏折,哼一声道:“母后不会真的以为三皇叔毫不知情吧?”
太后的脸色一变,握紧了手中的锦帕,回身道:“皇上的意思是……”
燕淇将脸上的笑容一收,沉声道:“三皇叔自恃是朕的皇叔里最年长的,一直对其封地偏远耿耿于怀,母后想必也有耳闻。眼下南有饥荒,边疆动荡,此时西楚人闯入,难保就不是他默许的。”
太后华美脸庞露出震惊,往前一步,才道:“他真的敢?”
燕淇微微蹙眉,起身捡起了地上的奏折,深吸一口气道:“此事是儿臣疏忽,竟叫华年成去了。”
太后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外头,容芷若端着茶水入内,她亲自倒了茶端给燕淇,道:“这是上好的君山银针,太后娘娘收着说等皇上来一起品的,奴婢一早去收集了露水,皇上您尝尝。”
燕淇含笑接过,闭上双眼轻轻一嗅,赞道:“嗯,很香。芷若泡茶的手艺越发好了。”
容芷若低头笑道:“皇上若喜欢,便常来坐坐。太后娘娘宫里好茶可多着。”
“嗯。”他应了。
容芷若又转身将另一杯递给太后,太后一脸悻悻,挥了挥手道:“罢了,哀家现在可没心思品茶!”
“太后娘娘,发生了何事?”容芷若皱眉问她。
太后愤愤地回身坐下,伸手搁在桌面上,精美的护甲划过,发出刺耳的声响。她开口道:“皇上打算怎么做?西楚是要个人质,届时便好开口相要挟!”
燕淇轻呷一口茶,这才道:“他们无非便是想要那片地,问朕买,朕不应。他们也想强抢来硬的,如今倒是又有了极好的筹码。”
容芷若算是听明白了,她忙道:“可他们却想不到抓了个最不中用的,皇上完全可以不做理会,九王爷是害死欢姐姐的凶手,他若死在西楚人手中,也省了皇上的心。”
她的话落,却见太后剜她一眼,太后冷笑着道:“妇人之见!皇上即便恨他,那也是大梁的内事,搁着他在西楚不管,岂不叫天下人耻笑皇上,耻笑我大梁无能!”
容芷若忙低下头去:“是,奴婢多嘴了。”
燕淇清冷笑道:“芷若不必在意,母后并不是针对你。朕只是觉得让九皇叔死在西楚未免太便宜他了。钱成海。”他忽而提高了声音。
外头,太监匆匆入内:“奴才在。”
他瞥一眼,吩咐道:“派八百里加急,一路去洛阳,给袁大人送个信。”
太后不解地问:“这个时候还去洛阳作何?洛阳的事不是已经解决了吗?他们也该在回程的路上了。”
燕淇点头道:“饥荒的事是解决了,朕是要逸礼去沧州,朕怕袁将军态度强硬,会逼得西楚人杀了九皇叔。”
太后面色凝重,袁逸轩倒真是有可能。
容芷若叹息道:“袁将军是个难得的痴情人……”
燕淇蓦然转了身,眼底闪过一丝阴戾。
已是离开洛阳第三日,昨儿夜里连绵不断的雨丝才收尽,一早起来,外头树叶上还有水滴落下来。
马车又行了半个时辰,远远闻得马蹄声传来,袁逸礼凝眸瞧去,只见单人独骑飞一般地冲来。
那服饰……竟是禁军!
袁逸礼的眸子一紧,示意车队停下。
“怎么了?”苏昀挑起了车帘,方婳朝前望去,对面一匹棕色马驹疾驰而来,那人显然已看清袁逸礼,正欲勒停马匹,忽而闻得胯下坐骑长长嘶鸣一声,随即“轰”的一声,马匹猝然倒下!马背上的人顺势滚落在地上,待他狼狈爬起来,那匹良驹已口吐白沫,活活地累死了!
袁逸礼的脸色凝重,只见底下之人朝他行礼道:“袁大人,属下奉命前来传话!”他日夜兼程赶来,此刻还喘息不止。
袁逸礼从马背上跳下去,抬步往前,沉声问:“长安有事?”否则,皇上亲信是不会轻易出长安城的。
那侍卫摇头道:“不是,皇上让属下将这个交给您。”他从怀中摸出一封信,信封已被揉皱。袁逸礼伸手接过,径直打开。
方婳与苏昀对视一眼,见袁逸礼已转身过来,他的脸色凝重,看来是发生了大事。苏昀也不嬉笑了,一脸认真地看着袁逸礼。他顺手将信纸收入怀中,低声道:“臣有点事要先去办,会让侍卫护送娘娘回洛阳。”
方婳大惊,脱口问:“何事?”
袁逸礼不愿多说,只道:“娘娘,这是皇上的意思。”他不顾方婳的脸色,转身朝一侧的侍卫吩咐几声,随即跃上马背欲走。
“袁大人!”方婳不顾礼数从马车上下来,拦在他面前,眸华坚定地落在他身上,开口道,“本宫不回洛阳!你既不愿告诉本宫去哪里,便让他们护送本宫去长安!”
袁逸礼俊眉微拧,只道:“此去长安路途尚远,臣不在娘娘身边,皇上也有担忧,是以娘娘还是先回洛阳方府好。臣办完事便去接您,少则十来日,多则……也就半月。”
十来日,半月……他这是要去哪里?来回长安不可能,那便是……边疆!方婳的心一沉,忽而记得那时在长安便听闻边疆动荡之事,莫非真的要打仗了吗?
苏昀见她的脸色不佳,只得上前道:“大人还不了解我们娘娘吗?方府有什么好去的?大人不在,是想我们娘娘回去受气吗?”
袁逸礼一时噎住,他也知方府于她来说不是好去处,只是眼下他走得急,皇上有令要她回洛阳的……
“袁大人。”方婳又靠近一些,压低了声音道,“是否边疆有事?”
袁逸礼未曾想她会猜到这个,他的眸光一闪,略带一丝迟疑。便是这一迟疑,让方婳忽而又想起一个人。
燕修眼下便是在昌国,这里去西楚最近的地段,便是要穿越昌国。
她的指尖蓦然一颤,和燕修有关吗?所以袁逸礼才想要隐瞒她!初晨的光晕照在她完美的侧脸上,她的脸色苍白几分,突然伸手抓住了马缰绳。马儿被惊到,嘶鸣着往后退了几步。袁逸礼吃惊地按下马缰才将它安抚住,他抬眸看向方婳,只见那双华美双瞳直直地盯住自己,她的菱唇已启:“我只问你一句话,和他有关吗?”
他又是一愣,墨色瞳眸里淌过一丝震惊。
方婳已沉声道:“本宫不回洛阳,本宫要随袁大人一起去!”
“娘娘……”他想解释一句,但在望见她的眼神时便已知晓,一切解释都将是徒劳,她已认定心中猜测,而他很不愿承认,她是对的。
方婳的声音低而清晰:“你即便在这里将我打发走,我也有千百种手段能自己去边疆!”
袁逸礼长眉紧拧,凭她的心智,要甩掉这位侍卫绰绰有余。抓着马缰绳的手一松,他回头朝送信的侍卫道:“你回去禀报皇上,说皇上的信我已收到,这里一路上盗匪出没,我怕娘娘有危险,故而带婳妃娘娘随行去绥靖。”他转头朝身后一个侍卫道,“把你的马给他。”他又命人侍卫将灾款交给他。
送信的侍卫上了马,道:“属下明白。”他说完,调转马头原路回去。
袁逸礼的目光又落在方婳身上,他蹙眉道:“我赶得急,这马车是坐不了了。”
方婳点头道:“我知道,马也不是没骑过,骑的还是你的坐骑呢!”那次是去白马寺,她中途从马背上摔下来多次,可是心里却一点也不觉得疼,因为想着能快点见到燕修啊。只是后来回来时真惨,她身上痛心上也痛,哪里都痛……原以为袁逸礼能靠得住,没想到也是只笑面虎。
袁逸礼的嘴角微微牵起,他的目光随即扫过身后侍卫们,开口问:“你们谁愿意带娘娘同行?”
侍卫们面面相觑,自是不敢。
袁逸礼又一笑,这才伸手向方婳,低语道:“上来。”
她一点不矫情,伸手抓住他的手,他的手上一用力,直接将她拉上去。
苏昀急着道:“那我怎么办?我也不会骑马啊!”
这会,后头的侍卫有人便道:“昀姑娘可坐我这里。”
“我这里也行。”
苏昀乐开花了,原来她这样抢手啊!
马队赶了一段路,苏昀才悲哀地想起她的桂花酥还在马车上忘了拿!她又看一眼前面的方婳和袁逸礼,乖乖地闭了嘴。
抵达绥靖城已是四日后的傍晚,一路上,袁逸礼将大自情况告知方婳。西楚挟持了燕修意欲要燕淇将与之交界的那片草地划给西楚,否则就杀了燕修。
沧州离开绥靖已不远,袁逸礼却仍是打算先去见一见昌王再动身。
昌王出来迎接时一脸沉重,叹息道:“九弟也不知怎的去疫区作何,全怪本王没拦着。”
袁逸礼却问:“华先生和九王爷的随从呢?”
“哦。”昌王开口道,“当日西楚兵偷袭,疫区死伤严重,还剩下几个病患,华先生与几个大夫还在照看。至于九弟的随从,在那夜动|乱中为保护九弟死了。”
苏昀忍不住“啊”了一声,他是在说元白死了吗?
方婳广袖下的手猛然收紧,怎会……那个讨厌的元白,就这样死了吗?那燕修呢?他有没有事,有没有受伤?
她的心因紧张跳动得厉害,苏昀悄悄握住了她的手。
袁逸礼已起身道:“下官先去见一见华先生,若有需要,下官会让华先生留下医治疫病的方子,人下官是要带去沧州的。”
昌王忙道:“本王随你们一道去!”
袁逸礼皱眉道:“不必麻烦殿下……”
“不麻烦,九弟是在本王的封地出事的,此事理应由本王负责!来人,快去备马!”昌王说得振振有词。
袁逸礼朝方婳看了一眼,她此刻心急火燎想要见到华年成,好问一问当晚的情况。
马车在疫区外围停下,里头还是一片狼藉,地上有凌乱的马蹄印,甚至还有被火烧过的痕迹。昌王命人在疫区北侧又简单建了一个新区,供病人们暂憩。
华年成闻讯出来,不过短短月盈不见,他像是生生老了十岁。发鬓灰白了,眼角的皱纹也深了。
袁逸礼转身朝昌王道:“下官奉皇上之命有些话要转告华先生,还请殿下回避。”
昌王悻悻离去。
方婳这才迫不及待上前问:“华伯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怎会被人掳走!”
华年成的眼眶微红,低声道:“当日王爷来疫区找我,说得帐中等我忙完,事发时我正在给患者看病,我也是后来才知……知王爷出了事。连元白也……”
“侍卫呢?昌国的侍卫呢?”她急急问着。
华年成摇头道:“侍卫们有的抵抗西楚兵,有的回城去报信了,当然兵荒马乱,谁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袁逸礼蹙眉沉思,这一带的西楚兵要入关,唯有两个地方。一个便是沧州,一个便是昌国边界,沧州有大哥把守,绝不可能会让西楚兵漏网,而昌国的守卫也不见得这样弱……看来皇上的疑心是对的。
苏昀惊讶地说不出话来,方婳突然道:“他受伤了吗?”
华年成又是摇头:“我不知道。”他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递给方婳。
这把匕首方婳也认得:“是元白的!”
华年成点头:“在地上捡到的,匕首插在土中,它边上有王爷的脚印,离开它一丈不到的距离便是西楚人的马蹄印,他应该是想保护王爷的。”
她将匕首握在掌心,颤声问:“元白是怎么死的?”
“背后中箭而死,谁都知道西楚起兵最擅长弓箭。”华年成的声音略低,随之夹杂着叹息与担忧,“此事,昌王殿下应该已禀报皇上。”
方婳紧握着匕首说不出话来。
袁逸礼沉声道:“华先生将药方留下,我们要动身去沧州,西楚要谈判。”
华年成的面色紧拧,忙转身去准备。
苏昀悄然拉过方婳,低声道:“婳婳,你别太担心了,西楚既然要谈判,就说明九王爷暂时不会有问题。”
“他有病在身,华伯伯又不在他身边……”她的声音透着怕。
苏昀抱住她,拍着她的后背道:“你别把他想得那样弱,他有能力照顾好自己!”
方婳突然不说话了,目光定定地望着手中的匕首。
“婳婳。”苏昀忍不住叫她。
她的眸华微抬,低语道:“阿昀,其实我不明白。”
“什么?”
“华伯伯的话,让我不知道当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婳婳……”苏昀被她说得茫然。
她苍白了脸色低语:“匕首边上有师叔的脚印,他身后不到一丈便是西楚兵,倘若当时元白用这把匕首掷向那个西楚兵,他明知道没有刺中的情况下,元白为什么会转身而逃?他不管师叔了吗?”
“婳婳……”
“若非他逃了,又怎会背部中箭?是华伯伯在撒谎吗?”方婳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阿昀,是他在撒谎……那师叔出事便是与他有关……”
苏昀听得惊慌,忙道:“别胡说,华先生不是那样的人!”
方婳的眼睛红了:“我也宁愿相信他不是,我宁愿相信是昌王放水……”
“娘娘。”袁逸礼见她二人不停地在说什么,不免上前道,“该准备出发了,连夜赶路,明日天亮便能到沧州城。”
方婳将眼泪逼退,回眸道:“知道了,袁大人。”
“怎么?”他皱眉。
方婳深吸了口气问:“这一次,皇上会救他吗?”
袁逸礼正色道:“会,他是大梁王爷,西楚动他,便是辱皇之恨,皇上势必不能容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