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已来了两柱香的时间,拿着茶壶到处端详查探,丝毫不敢有所怠慢,方婳却是忍不住,起了身问道:“如何?是什么毒?”
太医这才放下了手中的盖子,低首道:“姑娘,这并不是毒。”
“不是吗?你再好好看看?”容止锦的声音里透着急,他干脆将方婳推上前,道,“看看她有没有事?”
太医略有吃惊,但还是给方婳把了脉,随即认真道:“姑娘的脉息平和,没有中毒的症状啊,这也确实不是毒药。”
听得他这样说,容止锦才松了口气,转身看向方婳,她的脸色却仍然难看,他不觉叫了她一声,她猛地回神,疾步行至门外叫来了宫女,急着问:“皇上是在御书房吗?”
宫女怔了下,低语道:“大约是的。”
方婳未作停留,径直朝外走去,容止锦忙跟上她的步子,见她额角有细细的汗渗出,便安慰道:“你别自己吓唬自己,也许本就没什么事。”
方婳勉强笑道:“嗯,我就过去看看。”
御书房的房门紧闭,太监见他们过去,忙迎上来行礼。
“皇上在里头吗?”方婳边问边往里头走。
太监拦住她道:“回姑娘的话,皇上不在里头,去礼部尚书府了。”
陈宜宁瞧见府上一下子多了很多人,她吃惊地从房内出来,才欲前往袁逸轩的房间却见他从里头出来。
“发生了何事?”她追上去问。
袁逸轩的眉心紧蹙,回眸道:“看好府上的下人,别叫他们乱说话,我一会同你解释。”他说着,已急急转身朝门口而去。
陈宜宁呆呆望着他的背影,绞在一起的双手却像是松懈了一些,他说会跟她解释,这是他之前从未与她说过的话。
嘴角露出一抹欣然笑意,她转身吩咐丫环去召集府上所有的下人。
房内只留下两个丫环,还有华年成。
燕修半靠在软枕上,由着华年成将他的衣袖卷起,长针扎入穴位,顷刻间变成了黑色。他低咳几声,虚弱道:“先前略有不适,朕以为是这半年来行军打仗太过劳累所致,以为是旧疾。”
华年成一言不发地退出银针,直接弃在地上,从袖中取出一颗药喂他服下,回头道:“你们都出去。”
丫环们应声退下,华年成的脸色瞬间苍白,紧皱着眉头道:“是云天的毒,是……‘月食’,须用引子才能诱发毒性,皇上可是在尚书府吃了什么不该吃的?”
怪不得他要丫环们退下,燕修艰难笑一笑,道:“不是,和袁将军无关。傅太嫔是晋王的人,而朕的毒,早在当日救婳儿出长安时便已种下。”当初他为方婳割血做药引,那祖孙俩给他用过很多止血良药,他也不懂药理,那时他们要下毒害他便是再容易不过。
只是那时,已没有他选择的余地,他不救,婳儿便会死。
他略阖了双眸,轻弱道:“这毒你还是解不了吧?”
良久未闻得华年成开口,他才又道:“晋王想等朕死后登基称帝,婳儿的孩子还有六个月才能生下来,来不及了……”
“皇上!”华年成的声音低沉,张了张口他竟半个字也再说不出来。
燕修却又清浅笑道:“即便生下来也未必就是皇子,朕若不在了,也怕她一个弱女子罩不住前朝后宫,还是叫她离开的好……”
房门被人猛地推开,华年成吃惊回眸望去,见方婳红着眼睛冲进来,愤愤道:“你说过往后什么也不瞒着我,再不骗我,现在又想背着我安排什么?我不走,我哪里也不会去!”
燕修略吃了一惊,见她近前来,他朝她伸出手去,她用力握住了,哽咽道:“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要死也死在一起!”
他温柔笑着替她拭去眼角的泪,轻笑道:“说什么死不死的,你要好好把我们的孩子生下来……”
她才不要听他说这些,咬牙打断他的话问:“谁下的毒,你告诉我!”傅云和放的即便不是毒药也一定与燕修中毒有关,方才她就一直在想,若是这样,那燕修到底是何时中的毒,可她脑子很乱,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燕修的目光扫过华年成的脸,终是开口道:“那对祖孙。”
方婳的眸子猛地撑大,身后容止锦惊诧道:“我师姐?”他一顿,随即又道,“那就是云天老头的毒!”
方婳这才想起来,这么说来下毒之人已死,可云天大师还活着啊!
她忙转向华年成:“他不是你亲弟弟吗?你去求他,他一定会拿出解药的,一定会的!”
华年成始终站在一侧看着燕修,整个人似乎苍老了十岁,摇头道:“此毒没有解药。”
“不可能!”方婳惊叫一声,道,“他既能制出此毒,怎么可能会没有解药?即便他没有,那把他找出来,他也一定能制出来的!”
华年成愣愣地站着,只见他的脸上褪尽血色,却是再不发一言。
“华伯伯!”方婳欲起身,却被燕修按住了身子,他低喘着气朝她摇头:“婳儿……”
眼泪似断线的珠子,不断地滚落在衣襟上,滴落在他的手背上。他蓦地收紧了手指,低语道:“华年成,你先出去,朕同她说几句话。”
华年成的眼神空洞,他犹豫了片刻,终是转身出去了。容止锦惊讶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方婳与燕修,也只好跟着出去。
方婳的瞳眸略略撑大,便是当初燕修病重时也不曾见过华年成露出这样绝望的神色……不会的,不会的!
她拼命摇着头,俯身抱住他的身子,嘤嘤地哭起来。
燕修伸手轻抚着她颤抖的脊背,倦声道:“不必再为难华年成。”
“我不是要为难他,他和你的感情深厚,难道他就不想救你吗?为什么不试一试就放弃,他的医术那样高明,说不定就能制出解药不是吗?”她边说边哭出声来。
他低低叹息一声,勉强开口道:“有一件事,你不知道。”
方婳哭着摇头道:“我不想知道,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我只要你活着,只要你好好地活着!”
他无奈地看着她笑,怜惜地抚着她哭花的妆容,紧蹙着眉宇道:“华年成曾成过亲,他的夫人是我母妃的远方表妹,成亲后他才知道原来他夫人与他的弟弟早已互生爱慕之情。云天便同他立下赌约,只要他赢了,他便要带走心爱的女子。华年成当时年轻气盛,当即便应下。云天便制出了一味毒药,名为‘月食’,只要华年成能在十日内配出解药便算他胜,配不出便是云天胜。结果你必然也知晓了,华年成输了,按照赌约,他便需将妻子拱手让人。而那时候他的夫人并不知晓二人之间的赌约,直到云天带走她,她才恍然大悟。华年成却不知道,那个时候他的夫人已身怀有孕,她对他们兄弟将她当做物品转来转去之事深恶痛绝,一气之下便服下了‘月食’,后来不治身亡。他二人但凡有一人能拿得出解药也不至如此。是以他们兄弟之间的感情素来不好,云天为了逃避便喝了忘情水,而华年成若不是为了我的病,这一生怕是也不会选择去见他。因他夫人与我母妃关系要好,所以他听说我的病,才会来到我身边。只因他夫人临死时说,她的心已被伤得千疮百孔,即便转世投胎,她也要做个无心之人……”
他的声音渐渐弱下去,仿佛刚才那一番话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方婳惊慌地扶住他,道:“师叔,你不要说了!”
犹记得那年在白马寺,她得知他的病,还疑惑地问华年成——他没有心吗?
华年成摇着头说她不懂,如今想来,她不懂的事果真很多。
燕修怜惜望着她,整张脸苍白不堪,他努力撑开眼睛望着她,颤声道:“别这样看着我,你答应我,跟着袁将军去西楚,昀姑娘会保护你。”
她仍是摇头,执拗道:“我不去!”
“婳儿……”
她用力抱住他,伏在他身上道:“不许再说,你再说,我就去找华伯伯要‘月食’的毒药!”
怀中之人终是没了声响,她嘤嘤地哭出声来,懊悔道:“我不该心存仁慈,不该想着要去帮傅云和,我若不帮她,她就没有机会给你下毒!”
他虚弱咳嗽两声,指腹无力地替她拭泪,摇头道:“傻丫头,不是她也会是别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今时今日,我不怨恨任何人。我只是对不起你……”
“你没有对不起我,一切都是我自愿的!”话落,她似是猛地想起什么,睁大了眼睛凝视着他,脱口道,“你是不是早就有所察觉,所以说什么择了好机会再立后不过是你的托词,你故意的,是不是?”
他望着她的目光迷离,柔和中又带着笑意,竟也不躲闪,老实道:“你既是知晓了,也不必骂我了。”
“师叔!”
“嗯,我现在很难受,你看在这份上,不要同我计较,好吗?”他柔柔说着,拉过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她满腔怒意皆化在了他苍白的笑容里。
心疼地抱住他,咬着牙道:“那你也再不能说要我走的话!”
他似是淡淡地“唔”了一声,良久良久再没有声响,方婳吓得探上他的脉,才知他已昏睡过去。
一个时辰后,为防止燕修中毒一事外泄,袁逸轩的亲信兵士不动声色地逐个安插满整个长安角落。
容止锦站在房门口来回踱步,整个尚书府仿佛是瞬间安静了下去,连着家丁丫环都不见走动。
陈宜宁的声音忽而传来:“将军回来了吗?”
容止锦回头道:“不曾。”
陈宜宁的脸色凝重了几分,迟疑着问:“里头……皇上在吗?”
容止锦点点头,其余的也不知该怎么说。
一个侍卫匆匆忙忙跑进来,见了容止锦便道:“侯爷,外头有人自称是容小姐,说要见您。”
“芷若?”容止锦的眸色一沉,她不是和爹去云州了吗?难道出了什么事?他又看了紧闭的房门一眼,终是疾步出去了。
门外却哪里有容芷若的身影,容止锦正欲开口问侍卫,却见远处一个女子直直地站着,虽是隔得远,可分明就是容芷若!
容止锦的气息一敛,忙抬腿追过去:“芷若!”
女子转身便走,容止锦越发加快了步子。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陈宜宁忙将目光从大门方向收回,见方婳哭红了眼睛出来。她讶然道:“方姑娘?”
方婳顾不得问她为何在此,径直开口道:“华先生呢?”
“哦……在厨房。”陈宜宁伸手一指,便见方婳提起裙摆去了,走了几步,她才又回头道:“皇上在里头,他若醒来,你便来告诉我一声。”
不待陈宜宁点头,她已快步远去了。
未入厨房,空气里已隐约漂浮着药味。
方婳推门进去,只见厨房的桌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药,华年成站在药炉旁呆呆地看着,他的身侧搁着凌乱的纸张,上面写满了各种药名。
她望着他的神色,掩住心痛问:“当真没有办法吗?”
华年成却是走神得厉害,竟连背后站了个人都不知道,此刻才回神。方婳见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抓在手中的药,片刻,才颤声道:“没有。”
她扶着桌沿才勉强支撑着身体,低头道:“还有多久?”
他似有些愤怒地转身将药丢在桌面上,随即背对着她,道:“我给他服了护心丸,能延缓毒药发作的时间,但,顶多也只能有三五日!”
三五日……她同他在一起的时间只有三五日了吗?
“华先生,袁将军回来了!”
侍卫的声音自外头想起,华年成只淡淡扫了一眼,并没有要出去的意思。方婳抬手狠狠地擦干眼泪,低声道:“华伯伯只管潜心研究解药,师叔那边有我在。”
语毕,她再不逗留,径直转身出去。
袁逸轩正在厅内等着华年成前来,却不想来的竟是方婳,他在惊讶之余,到底也没有过多废话,只道:“方姑娘来了也省得我做事绕弯子,平阳侯在哪里?”
方婳原以为他开口是要谈燕修的事,却不想他开口就提了容止锦,她蓦地一怔,随即才想起容止锦来了。转头看了看,蹙眉道:“他不是在府上吗?兴许,是在院子里。”
话说出口,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了,似乎从燕修房内出来也未见着他人。
袁逸轩的长眉也紧拧,道:“我一路进来并未看见他人,是不是回容府去了?”
“不会。”方婳脸色紧绷,话语却斩钉截铁,这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容止锦绝不可能不同她说一声就走的。
恰逢陈宜宁来找方婳,闻得此事便道:“容小姐来找侯爷,他就走了,还不曾回来吗?”
“芷若?”方婳惊得站了起来,“这不可能,她已经离开长安了!”
袁逸轩也觉出了事情的奇怪,他握着长剑站起来,道:“我派人去找。”
方婳跟上他的步子,急声问:“为何这么急?”
袁逸轩的步子未停,语声带着几分凌冽,道:“只要皇上龙体有异一事外泄,晋王便能名正言顺回到长安,如今别无他法,只能先用平阳侯的易容术拖延一些时间。”
方婳的步子一缓,眼睁睁地看着他疾如风地出府去。
陈宜宁已追上来,在她身后道:“方姑娘,皇上醒着。”
“……哦。”她茫然回身,急匆匆往燕修的房间跑去。
及至傍晚,袁逸轩几乎将整个长安城翻遍也不见容止锦的人。
燕修倚在方婳身上看着眼前脸色铁青的袁逸轩,低语道:“继续找。”
方婳紧张地握着他的手,脱口道:“是晋王的人吗?侯爷会不会有事,他们会不会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