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帘被人飞快地掀起,容止锦急喘着气冲进来道:“爹,他们打过来了,快带姑母走!”
国舅回眸看了一眼,遂又看向躺在床榻上双目紧阖的太后,低叹一声道:“不必了,你带芷若离开这里。”
“爹!”容止锦的脸色大变,疾步行至他面前,道,“你同姑母留下,九王爷不会放过你们,快走!”
他伸手过去却被国舅轻巧避开,他摇头道:“这半辈子我都不曾自己做过什么选择,止锦,你带芷若走吧。找一个无人认识你们的地方重新开始,我会陪太后娘娘走到最后。你们还年轻,这一切本不该要你们来承担。”
容止锦的脸色铁青,忿然道:“芷若不走,爹也不走,好,那大家都别走!”语毕,他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止锦!”国舅叫他一声,他的步子未止,很快便已经远去。
国舅喟叹一声,目光落在面前之人的身上,他低低道:“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帐内虽已点燃了烛火,光线却似乎仍是昏暗。
容芷若含泪呆坐在燕欢的床榻前,目光呆滞地看着她。
钱成海自外头入内她也全然不知,身后的脚步声近了,随之有一抹浓郁的香气自鼻息间淌过,容芷若只觉得视野渐渐模糊,接着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钱成海小心将她扶至一侧,随之掐灭了手中的迷烟,取下了面罩望向床上已冰冷的尸身。他的眼底含泪,哽咽道:“皇上,奴才来送您最后一程。”
他缓缓跪下,脸上早已是老泪横流。
容止锦从太后的帐内出来后心里说不出的烦闷,仰头望着天上的夜空,想着方婳此时应到了那边的营地了吧?
他长长吐了口气,转身欲往营外走去,却是这个时候,闻得有人惊叫道:“着火了!着火了!”
容止锦闻声望去,他蓦地一怔,那不是皇上的营帐吗?
飞快地折回,跑去救活的士兵却被拦在帐外,容止锦吃惊地看着里头已将兵器出鞘的禁卫军,厉声道:“你们干什么?还不快让开!”
禁卫军仍是一动不动。
“侯爷。”一侧传来钱成海的声音,容止锦震惊地回头,只见钱成海扶着容芷若站在一旁,他的眼底涌动着泪水,强忍住哽咽道,“这是皇上的意思。”
钱成海缓缓上前将容芷若交给他,容止锦伸手抱住了昏迷中的容芷若,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钱成海回眸看向火光冲天的地方,悲伤道:“侯爷会理解皇上的。”
容止锦的心狠狠地一痛,皇上表姐是要将那个秘密带到地下,她至死都不愿告诉世人她并不是燕淇。
“皇上!皇上!”太后颤巍巍地从帐内冲出来,哭着欲冲进火场,国舅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将她圈在怀中:“太后娘娘,请让皇上去吧!”
太后拼命地挣扎着,哭着:“不……不!哥哥你放开我,放开啊……啊……”
“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国舅红着眼睛望着昏倒在自己怀中的女子,他抱住她,徐徐跪下去。
周遭一众禁卫军、士兵全都低着头跪在燕欢的帐前……
光启四年夏,帝君燕淇驾崩。
陵王与晋王打着匡扶燕氏正统的旗帜,先后参与兵变,与燕修的人一起抗击王师兵。
半月后,王师兵兵败。
燕修与两位王爷直入长安,后党以及容家的人全部入狱。
皇宫仍需整顿,各位王爷暂且先住在龙山行宫。
燕欢虽已昭告天下婳贵妃已死,不过方婳仍需要有个身份,是以为避免不必要的争端,自晋王与陵王来后,方婳都戴着面纱见人。
大军径直入了皇宫,将各宫各院的人都控制起来,嫔妃全都被安置在太后的延宁宫内,宫外派人监守。
方婳跟在燕修的身侧,低语道:“晋王与陵王观望了那么久突然出手相助,是怕你登上皇位后再回头来处置他们。眼下他们好歹也算你半个同盟。”
燕修笑了笑,道:“我手上有遗诏,他们此刻若再反我,无异于会成为众矢之的,他们可都是明白人。”
方婳点点头,又问他:“你打算如何处置容氏?”
燕修脸上的笑容敛起,半晌,才道:“我听说她疯了。”
“是,得知公主的死讯就疯了,她倒是好,眼下什么都记不得了,也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眼底淌过一抹黯淡之色,手被宽厚温暖的大手裹住,她抬眸,见他正望着自己,却突然转口道:“我让方西辞带走了方娬,作为当初他提供给我兵器与战马的条件,你不会生气吧?”
方婳一愣,随即摇头,方西辞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置方娬于不顾的,眼下让他带走方娬,也省得她再与方娬碰面。
相信以方家在洛阳的威望,爹与二夫人给方娬寻一门亲事应该不会是难事。
“那么,楚小姐呢?”她凝神望着他。
他握着她的手指悄然收紧,遂低头侧目,坚定地望着她道:“你放心,我心里的那个人只会是你。”
她蓦地一笑,都已经历那么多,她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师叔。”
“嗯?”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何事?”
她的脸颊突然红了,踮起脚尖在他耳畔道:“你要当爹了!”
她一手拽着他的衣襟,脸更红了,心也跟着“砰砰”地跳个不止。
燕修清明的眸子徐徐撑大,他伸手抱住她,喜不自胜地问:“你说真的?”
方婳低头应了一声。
连日来乌云密布的脸终于带了畅然笑意,他视若珍宝般将她抱在怀里,激动地道:“我要当爹了!我要当爹了!婳儿,谢谢你,我现在好幸福,真的好幸福!”他低头亲吻她的额角,低语道,“待一切都处理妥当,我便册你为后,我要我的婳儿母仪天下。”
她紧紧回抱着他,喃喃道:“我不要什么母仪天下,我只要和你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他浅浅地笑,望着怀中女子娇羞的样子,觉得这一刻,他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六月中,九王爷燕修登基称帝,接受百官朝拜。
将光启四年改为庆和元年。
先帝女眷暂且全都迁居北苑。
方婳推开了牢房的门,容止锦已跳起来拉住方婳的手,道:“九王爷登基了?”
方婳点头,蹙眉道:“对不起,到今天才能来看你,不过你放心,他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容止锦却仍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急着问:“那我爹他们呢?我姑母呢?”
方婳低下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容止锦叹息道:“罢了,我不为难你。”
“侯爷……”
他“嗤”的笑了,脸上再不是沉闷表情,凝视着方婳道:“现在还叫我什么侯爷,我哪里还算什么侯爷。往后我见了你,估计就得喊你一声皇后娘娘了。”
方婳一时间语噎,竟说不出话来。
外头,隐约传来“皇上驾到”的声音,方婳吃惊地回头看去,果真见燕修来了。他并未着龙袍,只一袭青色常服加身,身后所带侍卫不多,他走到容止锦的牢门外,开口道:“在外头就听说你来了,你同侯爷聊着,我去见一见国舅。”
“师叔……”
方婳才开了口,便听他又道:“哦,差点忘了,聊完便同侯爷回容府吧,容府的人已在外等候。”
他径直离去,容止锦却是愣住了,方婳半晌才回过神来,突然闻得容止锦道:“他要放过我,那是连我爹和姑母也一起放过了吗?”
方婳咬着唇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他与太后又怎可相提并论,无论如何,太后都是设计陷害了燕修与柳家的那个人啊!
是燕修心底最恨的那个仇人!
示意狱卒将牢门打开,国舅听到声音转过身来,燕修缓步入内,开口道:“芷若说,你想见朕。”
这一声“朕”令国舅一怔,他随即才似恍恍看清了面前之人。
目光穿过牢门看向后面的侍卫,国舅的声音略低:“我想单独与皇上说几句话。”
燕修的俊眉微拧,还是伸手示意侍卫都退下。
国舅的目光浅浅落在面前之人的身上,他蓦然笑着道:“本该是属于皇上的东西,朝代更迭,江山易主,终逃不过您的手掌心。”
燕修负手上前,低语道:“父皇在世时曾不止一次地夸奖国舅天资聪慧,连我母妃也说你乃国之栋梁,朕真是没想到你竟会为了容氏的一己私欲,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国舅重重叹息道:“我一直以为错在我,是我当年没能拦着太后娘娘犯下滔天大罪,以至于这么多年来那么多人都陷入了痛苦之中无法自拔。可到头来,还是我错了,是我不够相信她,误解了她。”
他转身淡淡看向燕修,继续道:“皇上定已猜到欢儿的身份,我便没有必要再隐瞒。事到如今,容家已成阶下囚,我并不想为谁开罪,只想告诉皇上当年的事实真相。”
燕修的眉心紧拧,话语也跟着沉下去:“国舅是想告诉朕,当年我母妃之死与柳家灭门与容氏无关吗?”
国舅怔忡下却是摇头:“这件事我不否认,我要告诉皇上的是,当年皇陵一事与太后娘娘无关。”
什么?
燕修的脸色骤变,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之人。
国舅仍是从容道:“我知道也许皇上并不信,以为我是在为太后娘娘开脱,但她的确是绞死柳贵妃的凶手,我知道皇上无论如何不会放过她。即便皇陵之事与她无关,也不能救她性命,今日我告诉皇上,只是希望皇上心中有数。”
燕修的呼吸低沉,燕淇不是太后设计杀死的?
还有这次燕欢蹊跷的死因……
黑如曜石的眸子蓦然紧缩,这段时间他总觉得心里不舒服,像是在冥冥之中漏掉了什么,是因为这个吗?
从容府回来已有半个时辰了,方婳呆呆地坐在窗前,有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她回眸见是玉策端着茶水过来。
“姑娘喝口茶吧。”玉策将茶盏奉给她。
方婳接了,见她突然跪下了。
方婳吃了一惊,忙伸手去扶她:“你这是干什么?”
玉策低着头不肯起来,哽咽道:“奴婢知道姑娘是顾念旧情才将奴婢留在身边照拂,只是奴婢福薄,没有福气伺候姑娘,请姑娘求皇上放奴婢出宫去吧!”
方婳震惊道:“出宫?玉漱死在宫里,无论如何你家里人也一定恨你,你又如何还要回去?”
玉策摇头道:“奴婢不是要回去。钱公公随先帝而去了,奴婢只愿去先帝随风散去的地方,一生一世守着她。”
“玉策……”
地上之人强颜欢笑道:“奴婢泡了好茶,还未叫她亲口尝过,姑娘定能明白奴婢的心。”
方婳呆呆地望了她良久,才终是点头道:“我知道了,会同皇上提此事,你先下去吧。”
“谢姑娘体恤!”玉策抬手擦了擦眼泪,笑着道,“先帝在时常说奴婢泡茶的手艺好,就让奴婢伺候姑娘喝茶吧。”
方婳应了,目光却是看向窗外,她都已回来多时,燕修怎还不回来,是出了什么事吗?
这般想着,她有些坐立不安,才转了身,便见燕修自外头进来。
“参见皇上。”玉策低头行了礼。
燕修示意宫人都下去,方婳伸手拉住他的手,道:“方才正想着你呢,你就来了。”
“嗯?”他低头看她。
她又道:“我想提玉策求个情,放她出宫去。”
他有些心不在焉,只点头道:“这种小事你自己看着办就好,不必问我。对了,婳儿,立后一事,我想先缓一缓,等给你找个合适的身份。”
方婳笑道:“这件事不急,你怎去了那么久,国舅同你说什么了?”
他的眉目低垂,浅声道:“还能说什么,左不过是容氏的事。”
他拉着她坐下,伸手圈住她的身子。
“那你打算怎么处置?”
他答得毫不迟疑:“处死,我心意已决。”
虽是早已知晓的答案,不过听他说出来,方婳还是有些不安,她动了动唇,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不管如今说什么都无法消减当年他亲眼看着柳贵妃被绞死在眼前的痛。
燕修却又道:“北苑的女眷我想给她们加封了封号,就按先帝遗孀的待遇养在宫中,即便放她们出去,这一生也难得到好的归宿了,你觉得呢?”
方婳点点头:“我觉得这样很好。”
因为太后的一己私欲,那些妙龄女子都葬送在了深宫之中,原以为是得到了皇上的垂青,真相如何,没有人比她还要清楚。
他笑一笑,将头枕在她的肩上。
她低唤一声“师叔”,他轻弱道:“嗯,累了。”
“那就睡一会。”她笑着看着他,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六月二十七,太后与国舅被赐死,容家除容止锦外,其余人等全都驱逐出长安。
城郊的小河边,杨柳沐着热浪恹恹地垂在水边,马车内,国舅缓缓睁开眼睛,他侧脸,望见容氏正熟睡在他的身旁。
国舅吃了一惊,忙起身掀起了车帘,见容芷若拿着水壶正要进来,见他起身,不觉道:“爹,您醒了?”
“爹!”容止锦也跟着从后面跑过来,眉眼弯弯地看着他。
国舅震惊不已,蹙眉道:“我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已经……已经……”
容芷若伸手将水递给他,低声道:“当日他入宫救走方婳时曾答应我的,只要我帮他,他将来就会许我一个愿望。”她的目光看向马车内的容氏,“他果真没有骗我。”